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二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二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二章)

明青蘿

歲月的巨輪一圈圈碾壓過來,趕跑了東洋的鬼子,自家的兄弟又動起了刀槍。厭倦了軍旅和血腥的國軍副師長黃大牙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返回了十幾歲就離開了的家鄉,一個離明村只有二百公里左右大山深處的小山村。跟在他身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高師傅,一個是我五爺爺,高雲山的二寨主葬身在日軍的炮火轟擊中。高師傅的老家和親人全部消失在了東洋鬼子點燃的熊熊大火中。他們好像無處可去,我五爺爺也沒有多少思鄉的情緒,能陪着高師傅,再練幾年武功是他最大的痴念。山中歲月幽靜好,無奈秋風年年吹。在不久之後的一次批判運動中,國軍副師長跳入了山後的那座水庫。五爺爺身份不清不楚,被日軍俘虜過,在高雲山當過山賊,在國軍陣營中揮刀與兄弟相殘過,他哪裏還敢說自己是明村人。還好,高師傅的好幾個徒弟當年沒有跟隨高師傅投入國軍,正好有一個現在成了這片地域的最高軍政負責人,有他作證高師傅當年曾痛殺過不少東洋鬼子,我五爺爺也成了高師傅同村的人。一方面有高師傅徒弟作保,另一方面高師傅老家那個村子早已被東洋鬼子屠殺燒毀,五爺爺也就成了清白的人。不過,五爺爺再也無法回到明村,否則,不清不白的就不僅僅是他一人,還有明村的老老小小。

明村的小河水撲騰向前,走了烈日,來了冰霜,還有一輪又一輪的農忙秋收。我太公沒有等到打倒劉家地主,就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我奶奶說,太公是倒在劉家地主的稻田裏的。秋風吹來,金黃的稻穗一漾一漾的,迷醉了明村的每一寸天空。沒有誰強迫我太公去田裏收割稻子,是他自己要去,當他躺在金黃金黃稻草堆上,望向明村並不高遠的天空時,有一隻鳥兒遠處飛來,口中發出了一連串刺人耳膜的悲鳴,小鳥在飛到我太公仰卧休息的稻草堆上空,直線掉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我太公的頭上。蹲在一旁吸煙的劉家地主兒子被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有些惶恐地盯着我太公手上抓着的那隻小鳥。這是一隻杜鵑鳥,春夏時節在明村的山野隨處可見,咕咕叫聲一響,明村的春天便年年如期回歸。在深秋時節比較少見,飛着飛着就一頭栽下來就更是少見。他正要說些什麼,卻聽見我太公在跟杜鵑鳥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布穀一聲響,爹娘盼兒郎,根龍不知道練武練到哪兒去了,不知道是打死在戰場,還是餓死在街頭啊,昨晚我還夢見他呢,只怕再也見不到他了。劉家地主兒子趕緊好言相勸,把手上卷好的土煙捲遞了過去,兩個人煙頭對煙頭地吸了起來,明村田野里升起了裊裊的煙霧。吸了幾支煙,兩人並排在稻草堆上躺了下來,等明村四周山野的煙霧也升騰起來時,劉家地主的兒子才發現,我的太公已經隨着四周的煙霧升騰去了另一個縹緲的國度。劉家地主兒子是飽讀詩書的明村秀才,比一般村民更明悟生死,黃昏里,夜幕漸漸將明村融化,還有這個老秀才佝僂的身影,低低的哀嘆,年年杜鵑啼出血,至今勸得幾人歸?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明村的田野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一九八零的那個春季,細雨朦朧中,有個高大卻消瘦的老人身影出現在了村東頭。雨水叮咚,沒有人去看這個步履匆匆的老人,躺在門口的狗不時地朝着那背影隨意地亂叫幾聲。這個老人最後停在了我家門口,還是那一間黑漆漆只有四壁的土房子前。我那時剛剛四歲,老懂的外號已經在村裡傳開,調皮搗蛋更是漸露鋒芒。我奶奶後來告訴我,說,那時家裏人都有些害怕,因為這個陌生老人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看上去兇狠可怖,我卻直接擋在他面前,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走開走開,走錯地方了,我們家裏沒有你這樣的老頭子。

我奶奶從房裏走了出來,那個老頭子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一聲你是大嫂,淚水奪眶而出。那幾天,明村人幾乎擠破了我家的門框,那情那景,比細密如絲的春雨更容易融化心頭的苦澀,更容易打濕乾枯的田地。增伯伯,那個當年的小娃娃,已經五十多歲了,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兩個人坐在當年搭建擂台的那棵大榕樹下,或哈哈大笑,或擺開架勢,或吸煙喝酒,箇中滋味,只怕只有當事雙方才能體會明白。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明村人口中,閑談的,謠傳的,添油加醋的,都是關於我爺爺和黃師傅、高師傅,還有東洋鬼子、高雲山二寨主之類的話題,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每人在意,畢竟大家在意了四十多年,只要還見着了活生生的人,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必在意了,管它真假,管它是從誰口中說出的,編造的,統統不在意。明村人都相信,我五爺爺至少拜了五個師傅,練得了一身過硬的本領。很多人都說,他的點穴功夫登峰造極,點哪是哪,要人站立或行走可以隨他的意。還有他的硬氣功,將一條毛巾一拉,比一根鐵棍還堅硬。至於明家拳、明家棍,雖然依舊不純不正,卻威力更強,糅雜百家之長,戰鬥力當屬明村第一。

以上所有這些與五爺爺相關的,實與虛、是與非、對與錯,均是明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明村鄉野間傳來轉去,最後鑽進了我的雙耳。我總是會在人們的神侃中張大了嘴巴,這般神秘的五爺爺,他經歷到底有多奇特,武功究竟有多高?這是我們一堆小夥伴時常爭論的焦點,不過,我更想弄清楚的卻是他為什麼不結婚,要一個人過一輩子?聽說他是娶過一個女人的,但半年後,他去看一場露天電影,半夜回到家,發現家裏值錢的東西連同那個大着肚子的女人都不見了,空有一身武功的他只有對着房裏的沙袋出氣。從此之後,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親。究竟他是痴迷於武功,還是眷戀着那女人與未曾謀面的孩子,還是怨恨着與女人有關的過去,才孑然一身,走過那孤苦的一生?漸漸老了的五爺爺在我父親的再三懇求下,最終答應了從偏遠的山溝深處搬回老家,與我們住在了一起。在五爺爺搬回來之前,我有幸與他在那深山密林中生活了半年,那是一九八二年,也是我能親眼所見五爺爺一言一行的開始。

這一年為壬戌年,屬狗,我五周歲,這是我人生體驗中有了鮮活記憶的開始。農曆四月十三,乙巳月己丑日,這一天正是農曆立夏,黃曆記載,宜出行、打掃、開業、動土、祈福,忌結婚、搬家、搬新房、安葬、掘井。在五爺爺的帶領下,吃完明村立夏節日必吃的帶殼雞蛋,沿着明村小河的流水,我一路蹦跳着來到了盧鎮街上,坐上了遠途的班車。那是我第一次坐車,也是第一次遠行,儘管只有五歲,但瘋長的記憶像是刻在了心靈上一樣,幾十年過去了卻依舊曆歷在目。五爺爺一路笑呵呵的,在車子上給我指點着沿途的風景,這是盧鎮的蛤蟆坡、天葬坑,這是鳳凰庄的落鳳林、浴火石,這是蟠龍渡的蛟龍潭、龍王廟,等等等等,彷彿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這裏,天天都走在這條從盧鎮通往古老虔江府的道路上。虔江府,古老的州府,兩宋時期的繁華都市,上千年過去了,別樣的嘈雜喧鬧依舊在這奔騰不休的江河之畔日日迴響。我們在旅社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一百來公里的路途風光無限,五爺爺全然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比我還興奮激動,一路話語不斷,笑聲不停。車子中途停靠在瀲水渡,這是一個古老的小縣城,名為渡實為城,吃午飯的時候,差一點我就走失了。吃完飯我一個人上了車,但總感覺哪裏不對,因為我前面原來是坐着一個扎着蝴蝶結小辮子的美麗小姑娘,怎麼現在不見了?於是我便下了車,那輛車也就立即發動開走了。五爺爺此時正焦急地四處找我。我的天吶,差點出了大錯。五爺爺大聲地自責着,緊緊拉住我的手。在以後的人生旅途中,當我每出去開始又一次孤獨的旅行時,我就會想起那上錯車的一幕,如果真的走失了,自己的人生會是怎樣呢?還有,那美麗的小姑娘現在在哪呢?那扎着蝴蝶結的小辮子是否換成了披肩的秀髮,在風雨中飄揚?五爺爺走失了一生,他的靈魂卻一刻也沒有走失,身子在人世間遊盪了四十多年,靈活終究還是在明村的山水間一刻未離。而我人沒有走失,靈魂卻從那時起就走失了,莫名地愛上了長途的跋涉,喜歡上了傻傻地痴想,痴想那些飄渺的、不着邊際的往事與虛幻的美麗。沒想到,瀲水渡的這次短暫迷失,竟然如此深刻地鐫印在了靈魂深處,以至於在後來的人生境遇中,我會再次在瀲水渡迷失了自我,並且一次便是一生。

車子在過太河渡口時下起了大雨,滔滔奔流的大江之上上那時還沒有橋,只有排隊等候渡輪來把我們連人帶車一起載到對岸。於是,在長途的跋涉中,我又巧遇上了洶湧的江水,還有天空飄灑着的大雨。五爺爺挺立潮頭,任由風雨擊打在他蒼老缺堅韌的臉頰上,臉上的刀疤終於不再流血。據說,他臉上的刀疤是受傷兩次留下的印記。毫無疑問,第一次是在抵禦東洋鬼子的戰場上,在生死搏殺間留下的光榮徽章。另一次,是在無休止的爭鬥與批判中,被自己心愛的徒弟在劃清界限時無情地拋棄。外憂一了,便要將仇恨的刀子對準患難與共的兄弟,這是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的定律和悲劇。哪怕是頂級權貴也逃避不了,何況五爺爺這個江湖過客?千萬朵美麗的水花在江面上盛開,那飄零的苦楚和曇花一現的傷感,竟神奇般地滲透進了我幼嫩的心靈。聽秋風而悲鳴,見落葉而傷懷,撐一把雨傘,在深秋的蕭瑟中徘徊,這些生命里的傷感,是否就是從那渡輪在太河渡口上千萬朵盛開的水花之間漂浮時開始的?到達太龍鎮已是黃昏,在鎮籃球場上,一場籃球賽已近尾聲。五爺爺顯然是個籃球熱愛者,像個看見糖果挪不動步子的孩童一樣佇立在籃球場邊緣,雙眼閃着精光,在籃球場上來回穿梭,時不時地大喊幾聲好好好,或者雙腳猛跺地面大罵不已,恨不得自己跳到場上去衝殺一番。不過,已經這個年紀的五爺爺,顯然不是當年衝動的武夫和戰場上廝殺的戰士了,何況幾十年莫名其妙地批鬥教育,反覆折騰,已經磨滅了他所有的膽量和闖勁,謹小慎微,膽小如鼠,一片葉子落下都怕會將腦袋砸個稀巴爛,這是他每天揮之不去的噩夢,這一膽戰心驚的噩夢一做就是半輩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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