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不起?”宋滄重複着。
他想像過路楠怎麼描述發生的一切,但沒有想到,是一句“對不起”。好漂亮的借口。一聲“對不起”,所有責任全都推到了許思文身上,這事情與路楠再沒有任何關係。
他心頭剛剛燃燒起來的、對路楠的興趣急劇降冷,看向路楠的眼神透出一種要切割她的陰沉。
路楠沒有發現宋滄的異樣。她仍在回憶許思文跳下去之後發生的事情。重複回憶的過程中,她總害怕自己遺漏了什麼,又害怕自己添補了什麼,每每回溯都是痛苦。
當時被許常風扇了很重的一巴掌,臉又再度隱隱地熱痛起來。她無意識捂着臉看宋滄。
宋滄在這一瞬間垂了眼皮。貓們膽子漸大,在他和路楠之間竄來竄去。活潑的毛腿腳消弭了這場傾訴中的沉重與憂慮,路楠講到最後,新貓舊貓熱鬧紛紛地在地板上打架。宋滄用腳把混戰的小獸分開,起身給路楠倒了一杯水。
清水溫熱,泡了一片檸檬。路楠喝了半杯,乾涸的喉嚨得到灌溉。她杯子還沒放下來,就聽見宋滄問:“這是全部?”
路楠:“是我經歷的全部。”
她很謹慎。
宋滄點頭:“這事情你都跟警方說了么?他們信嗎?”
警方把路楠說的話原封不動記錄,但是否取信,路楠不能肯定。她忽然意識到,宋滄也是局外人,唯一在場的只有許思文和自己,一個局外人能相信自己的話么?
“我信。”宋滄說,“我相信你。”
緊繃的背脊鬆了下來。路楠想從梁曉昌和母親口中聽到的,不過是這樣一句話而已。
宋滄仍是很親切、很溫柔的語氣:“只要你想說,隨時都可以來這裏。故我堂客人不多,我很閑,而且,我喜歡跟你說話。”他的誠懇與坦率令人無法生疑。誰都會相信他,懷疑這個人的真心實意甚至算一種不道德。
路楠一直防備,此時終於泄露感激之意:“謝謝你。”
手機的響聲打破了沉寂,是派出所來的電話。讓路楠明天去一趟派出所,有些必要證據需要她看一看。宋滄保持着他的親切,說第二日送路楠去。路楠想了又想,決定先聯繫梁曉昌。
她主動給梁曉昌電話,梁曉昌很高興,說了些安慰的話,絕口不提那日短暫的爭執。路楠有些失望,在她看來那並非爭執,而是影響她生活的大事,不是不提就可以一筆帶過的。梁曉昌明日沒有空,他的項目正入尾聲,十分忙碌。“明天事情辦完了我們一起吃飯。”梁曉昌最後說,“我有禮物給你。”
路楠現在不需要禮物。她需要擁抱,需要問候,需要一些也許沒有用的親吻和撫摸,一個流淚發泄的空間。
“吃飯嗎?”宋滄不知何時穿好了圍裙,“晚餐是拌面。”
路楠:“……”
宋滄一頂一推,小廚房難開的門順暢滑開:“十幾分鐘就行,你先陪它們玩吧。”
路楠起意拒絕,但宋滄沒給她思考的機會,已經迅速關上小廚房的門。貓在地上打呵欠、走來走去,路楠靜靜坐着,半晌才想,好吧,拌面就拌面。
雖然拒絕了宋滄送她去的提議,第二天早上,路楠還是在小區門口看到了頭髮微卷的男人。他左手一個油餅,右手一杯豆漿,頭髮沒扎,鬆散地在春風裏晃動。穿的是灰色帽衫,愈發顯得人高瘦出眾。
賣油餅的大媽贊他帥,沒人吃油餅能吃出他的瀟洒派頭。宋滄裝作糊塗:“啊?說的是我嗎?”周圍幾個人齊聲:就是你。他晃頭晃腦,做作得很快樂。
從嘴甜阿姨攤上多買的一份油餅豆漿來到了路楠手上。宋滄恭恭敬敬為路楠打開車門。他開的是一輛麵包車,後座拆了,放一個糊嚴實的巨大畫框,此外只剩主副兩個駕駛座。
路楠沒打算上車,不料大媽大爺們起鬨:“女朋友啊?”
宋滄笑嘻嘻:“大客戶。”
路楠啃着油餅擋臉,迅速竄上副駕駛座。
“鳳河派出所是吧,我順路送你。”宋滄指指車后的箱子,對路楠說,“今天不開店,給人送貨。”
他的每一次出乎意料都經過設計。這是他接近路楠的方式,這個女人看似柔弱,但是一點兒不容易拿捏,唯有不斷令她意外、詫異,才能誘發她的好奇。他預測過路楠的反應,無論路楠對他、對車子、對畫框提出任何問題,他都有繼續勾起路楠興緻的回答方式。
“不行。”路楠細細咀嚼油餅,“這家的油餅真的不好吃,餡兒調味不對,太咸了。下次要買,去前面拐角那家張三丰,梅菜餡兒最好吃。”
宋滄:“……”
他笑着啟動車子,為路楠的難以預測,愈發的燃起了鬥志。
車后的畫框是宋滄老客戶買的一幅畫。故我堂賣書,也賣畫,賣各種老的舊的二手物件,宋滄又當老闆又當中介。雖然幹這一行只兩三年,但他的活絡、熱情已經積攢下不少門路。
路楠問他年紀,宋滄:“二十五。”
他比路楠還小兩歲,但那份遊刃有餘的態度,路楠只能自嘆弗如。因為有昨天的一番傾談,路楠面對宋滄時不再那麼拘束,漸漸地也能笑出聲了。
“真不容易。”等紅燈時宋滄忽然說。
路楠:“什麼?”
宋滄側頭看她,陽光從車前照來,他眨眨眼睛:“你終於笑了。”
路楠哧溜一聲把豆漿吸干,差點兒因為緊張而嗆到。
麵包車在鳳河派出所門口停下,宋滄看見院子裏的許常風。他接近路楠完全是自己意願,其他人並不知道,此時千萬不敢暴露。“我送完貨回來等你。”他對下車的路楠說。
警方召集許思文家屬、路楠和學校負責人,原來是展示當天的監控錄像。
監控從校門口開始。許思文今年參加高考,專業考試已經結束,她不必再集訓,本應該在學校里惡補文化課。出事那天是周末,中午十二點左右,許思文出現在校門口。
從校門口到辦公樓這段兩百米的距離,許思文走了十八分鐘。她走走停停,在樟樹下坐了許久,期間看了自己的手機。
十二點十六分,許思文走進教學樓,在二樓的舞蹈教室外逗留許久。監控沒有聲音,無聲的畫面上只有走廊角落的許思文是靜止的。她靜靜看下課的孩子們玩鬧,幾次扭頭看樓下。
十二點二十五分,送走最後一個孩子的路楠從舞蹈教室離開,沒有發現走廊另一頭的許思文。
十二點二十八分,許思文來到三樓,站在路楠辦公室門外。她又踟躕了,掏出手機看了看。
三十分,她抬手敲了敲半開的門。
監控切換至室內,仍舊沒有聲音。許思文坐在沙發上,抖着肩膀哭。路楠來到許思文身邊,攬着她肩膀抽紙巾,後來還擁抱了許思文,撫摸她的頭髮。
路楠的心開始狂跳:視頻里,她起身走向辦公室的水壺。許思文在她身後站起,看着路楠背影。
——老師,對不起。
路楠記得她是這樣說的。
拿着水杯的路楠回頭時,少女的衣角已經消失在窗檯。畫面中路楠衝到窗戶往下看,嚇得踉蹌跌倒,很快又爬起沖向門口。
影像到此為止。
警方在許思文的衣服口袋裏發現了一張紙片,只有兩行字:舅舅,我的畫全部給你。我走了。這被認定為是許思文的遺書。
綜合目前的所有證據,警方認為並不能作出路楠教唆或通過辱罵等方式刺激許思文跳樓的結論。把當事人組織起來說明情況,接下來便是結案程序了。
彷彿這幾天一直緊緊扼住她脖子的手消失了,路楠瞬間沒控制住自己情緒,眼圈發紅。主任拍拍她肩膀,無聲的安慰和鼓勵。
但許常風不認可警方的結論。“沒有聲音,誰知道她說了什麼?她是學校老師,當然知道監控會拍到哪裏,監控有沒有聲音。她故意坐在看不到嘴型的地方,她裝作安慰思文,一定在說什麼刺激她的話!”許常風指着那張紙片,“做過筆跡鑒定了嗎?”
警察:“當然。”
許常風頓了頓,又說:“我女兒為什麼會選擇她的辦公室?”
這確實是整個事件最大的疑點。警方還沒有查出任何線索。
爭執仍在繼續,路楠借口去衛生間,離開會議室透氣。許思文家人收下了學校的三十萬,答應不追究學校責任,但沒說過不追究路楠責任。一個孩子出事了,必定要找出什麼人來負責任,而該負責任的斷然不會是父母。路楠心裏明鏡一般:樂島學校急於擺脫影響,巴不得有路楠這樣一個人出來擋槍,許思文家人則定然要遷怒路楠。她的任何辯白都是無力的——除非許思文醒來。
不想再繼續無用的爭議,路楠找到辦案警察,告訴他有人在網上公佈了自己的私人信息。說完之後路楠想起監控中的畫面:“許思文的手機,你們查過嗎?”
按道理是不能告訴她案件進展的,但那民警當日就在場,眼看着她被許常風狠刮一巴掌。民警低聲道:“查過了。”他搖了搖頭。
路楠不放棄:“她的空間,朋友圈,微博……所有社交媒體你們都……”
民警點頭:“你想到的,我們也想到了。”
走到派出所院子裏,路楠心裏一直想着警察說過的話。現代人生活離不開手機,手機里怎麼可能沒留下任何痕迹?如果許思文寫了遺書,那這場自殺就不是心血來潮。可她為什麼一直哭?為什麼一定要選擇路楠的辦公室?
她忽然開始好奇,許思文在網絡上留下過什麼樣的痕迹。
剛掏出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沈榕榕”三個字跳出來,頭像是一個黑色的貓耳頭盔。路楠心頭狂喜,立刻接通:“榕榕……”
此時鳳河派出所對面,送完貨的宋滄剛剛把車停好。他給路楠撥電話,但顯示忙音。隔了一會兒又撥,還是忙音。宋滄眉毛一挑,暗暗猜測路楠正跟誰聯繫。
車窗被敲響,宋滄扭頭一瞧,窗外是一張他非常熟悉的臉。
“高宴?”宋滄連忙降下車窗,“你怎麼在這裏?”
“我跑法制線的,不在這裏在哪裏。”叫高宴的青年推了推臉上的黑框眼鏡,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像練體育的大學生,“最近我在跟樂島培訓學校學生墜樓的案子。”
宋滄眼光閃動。
“宋十八,許思文的媽媽跟你姐姐同名。”高宴湊近,“我一早就在這兒守着了,一小時前你這車來過,從你車上下來的,不就是這案子的關鍵人物,路楠嗎?”
宋滄:“你當記者還是偵探?”
高宴笑笑:“你當卧底還是間諜?”
宋滄正盤算怎麼應對,平靜的路面傳來震耳欲聾的發動機聲音,由遠至近。一輛黑色的機車駛來,車身一晃,穩穩停在宋滄的麵包車前面。
騎手是個女人,戴着黑色的頭盔,頭盔上有兩處貓耳般的尖銳突起。她摘了頭盔,一雙漂亮眼睛掃過面前的高宴和車內的宋滄,盯着派出所門口。
宋滄順着她目光看去,路楠正揮手小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