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石膏

04石膏

做市井生意的菜店,並沒有什麼臨晚促銷的經濟頭腦,一般過了下午四點就沒什麼人來賣菜,附近有工地,再晚些,映出燈光的鋪子只剩小百貨和快餐店。

五點半,棠冬用鉤子勾下卷閘門,落鎖,手裏抱着資料書和護在最里端的筆袋,往家裏走。

溫家原來住老菜市場旁邊,為了解決溫睿陽的學區問題,前幾年,在附近買的二手房,之後租了門面,開了菜店。

棠冬也算因此沾光,不然按之前的區域規劃,她不可能有被旭城一中錄取的資格。

六層的雙戶樓,排擠排,棟擠棟,居民樓規劃得毫不合理。

這一帶住戶素質都不高,私自加蓋樓層、違規搭雨棚、圈小院子都是屢禁不止的常事。

因素質這種形而上學的東西,在為了雞毛蒜皮能罵街賭咒的小市井,如果別人沒有,指責無果,索性不如加入其中,一起丟掉。

本來就不寬敞的共巷,你家佔一點,我家佔一點,如今已經狹窄得不便通車。

上次周延生陪着孫若婚前拜訪親戚,到溫家,進這巷子,車就被颳了。

棠冬聽到聲音趕去,只看到周凜白皺眉。

他應該很討厭這裏了。

她正想着某人,一打開家門,孫萍在客廳看電視,兩個鄰居來串門,剛好也聊到某人。

“大姑娘頭婚也少見這排場吧,聽說周家住在明悅小築,嘖嘖嘖,那別墅可不便宜,你妹妹以後是有好日子過了。”

孫萍嗑開一粒瓜子,冷笑道:“有沒有好日子且瞧着吧,后媽可不好當,老子今天結婚呢,兒子半道就走了,宴席都快吃完了他爸爸才把人喊回來,三請四催,給誰甩臉子呢當人不知道?”

棠冬跟兩位鄰居阿姨打過招呼,去倒水喝,心裏納悶。

不是小姨讓他來送飯的嗎?

鄰居只匆匆見過周凜白,就是車刮壞那次,他拿了許多禮盒來溫家,夜色深深,掩不住少年光彩熠熠。

一回憶便忍不住感慨。

“老高的個子,又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那孩子長得是真好。”

另一個鄰居接話:“有什麼樣的兒子有什麼樣的媽,他親媽還不得跟天仙似的,攤上這麼一個前妻,要是不省心,你妹以後日子也難鬆快。”

孫萍小聲嘀咕:“倒是沒聽過他前妻什麼事。”

“這能讓你妹妹知道了?肯定是怕她不痛快啊。”

其中一位鄰居看棠冬走近,忽的脫口而出:“好看怎麼了,你們家棠冬不也好看嗎?”

空氣一瞬安靜,襯得像是誰把電視音量猛然調高了似的。

孫萍臉色肉眼可見地冷下來,擠出一點笑,哼哼說,女孩子嘛,長得好看做什麼用,凈惹事。

兩個鄰居誇過棠冬乖,又找補似的誇了一句溫睿陽長得也好,遞一遞眼神,很快找理由走了。

棠冬屏住一口氣,進廚房,打開冰箱,有她眼熟的打包盒,她今天中午才吃過古萃華府的外賣。

隔着半搭下來的廚房布簾,她扭頭望向客廳,問孫萍晚飯要熱哪些,好半天才得到應話。

吃過晚飯,棠冬回房看書。

夜深了,她從溫睿陽那裏要來手機,給小姨打電話,千把塊的國產手機經不住他連續打手游的負荷,燙得像塊鐵板。

溫睿陽戀戀不捨,叫她快點打,打完給他送回來。

她的房間很小。

兩居室沒有第三間卧室,她這間房是書房改出來的,窄窄一張床,窄窄一張桌,窄窄一扇窗,在這樣的環境久住,彷彿心思也會被壓得纖細敏感,束着手腳,時刻擔心觸礁碰壁。

她跟小姨聊着天,一邊推開窗戶,聽見外頭的急風,像是要下夜雨了。

“小姨。”

“嗯?”

“……周,姨夫的兒子,對你好嗎?”

小姨淡淡一笑:“我總歸不是人家親媽,算好了。怎麼叫起‘姨夫的兒子’了,你倆不是好同學嗎?”

“才、才不是,”棠冬一下急了,“我跟他只是一個學校,不熟的。”

小姨疑惑道:“不熟嗎?之前他家司機撞了你的腿,他天天接你一起上下學,我以為你們早就是好朋友了。”

“……不是。”

她怎麼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至於車禍,那要從更早的時間說起。

那時候棠冬讀高一,文理沒分科,周凜白的班就在隔壁,他的座位靠後排走廊的窗,棠冬每次去打水,會下意識、遠遠地朝那個窗口看一眼。

等走近了,她就不敢再看了。

目光筆直似一條線,演心無雜念,從他窗邊路過。

他們第一次眼神有交匯,在春日暮色里,他逆着光從車上急匆匆跑過來蹲在她身邊問:“你哪裏撞到了?手腕嗎?還是胳膊?”

那一刻她是真不覺得疼,後來醫生跟她說那是因為即時創傷,身體沒反應過來,所以痛感會延遲。

她被那一下撞得有點懵,手撐地,嘗試從馬路邊起來,一下被他按住。

“不要亂動,你骨頭可能傷到了。”

棠冬低頭一看。

腳踝吹氣球似的腫得老高。

等到了醫院,緩過勁,她已經痛到坐立難安,了解完情況,醫生知道他們都是一中的學生,讓儘快通知家長過來。

棠冬有點發暈,模模糊糊看見那道穿着校服的身影湊近,帶着清冷的淡淡木質香,合襯朗朗少年氣,叫人凜然難忘。

他聲音很輕。

“你記得你家裏的電話號碼嗎?”

撥出去的兩個電話都打不通,溫德明無人接聽,孫萍正在通話中。

冥冥之中,命運輕輕推動一格齒輪,將他們往另一種更近又更遠的境地里牽引。

仲春天氣,中午甚至隱隱有入夏的烘熱,她躺在醫院的小床上,卻冷汗直冒,痛得發抖,面色慘白,連話也說不全。

他擔心地喊她:“溫棠冬,還有別的電話嗎?”

“我……小姨。”

病房安靜,暮色映在窗上,只剩最後一絲餘暉,手機號撥出去,一聲接一聲的嘟響。

通了。

“喂?誰啊?”

不可名狀的委屈和難受傾巢而出,她一合眼,眼角斷線珠子一樣溢出淚,洇得耳邊絨發溫熱潮濕。

她說不出來話。

抖抖索索那會兒,耳邊的手機被人輕輕抽走,她聽到一道熟悉聲音,就在她身邊。

“您好,我是溫棠冬的同校同學,她被車撞了,腳部受傷,可能是脫臼,現在已經送到市二院急救室,她現在一個人在醫院,需要人陪,您可以儘快過來嗎?”

孫若很快來了,一眼看到周凜白。

因他嗓音清冷乾淨,語速不急不緩,有着讓人安心的條理感,辨識度極高,一說話,孫若更是確定了。

“你就是剛剛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同學吧,謝謝你啊,真是好同學,是你吧?”

周凜白平淡回答:“是我。”

孫若焦急起來:“我家棠冬呢?”

“去拍片子了。”

孫若跟着他往裏走:“就腳踝脫臼,別的地方沒有出什麼大問題吧。”

“沒有。”

得知棠冬已經接受治療,並且沒有想像中嚴重,孫若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只有零星幾個醫生護士來往,不見旁人,孫若立馬怒從中來。

“那撞我家棠冬的王八蛋呢!人在哪兒?都不為這件事負責嗎?人呢?是哪個王八蛋?”

周凜白平淡回答:“是我。”

隨即周凜白向孫若解釋,今天放學路上,因他家司機突發急性胃痙攣,緊急踩了剎車,但已經來不及,才不慎撞到棠冬。

他們會負全責。

鑒於剛才孫若怒斥王八蛋的氣勢,周凜白給了第二個方案:“如果您覺得私了不能平忿,也可以報警,那段路應該有監控,車上也有行車記錄。”

孫若好半天才意識到,剛剛電話里,他說過,他是棠冬的同學。

“你沒有家長嗎?他們不來處理嗎?”

周凜白說:“我爸在趕來的路上了。”

就這樣,二十多年前的初戀,在嘈雜的醫院猝不及防地重逢。

周凜白跟他風塵僕僕趕來、抓他胳膊擔心他也有個三長兩短的爸解釋自己沒事。

“這是溫棠冬的小姨,賠償的事——”

他爸異樣的神情截斷了周凜白的聲音。

對面溫棠冬的小姨,也在他爸的注視下,局促起身。

他爸定定看着,年深月久,又情深意長地喊了一句:“孫若?”

對面也報他大名來。

“周,周延生?”

到底是女人敏感,孫若快速轉去看了周凜白一眼,笑得七分客套,三分牽強,“你兒子都這麼大了啊?”

大人們去外面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聊車禍賠償的事。

一時間,病房裏只剩他們兩個。

她腳踝上已經固定了石膏,挪動不便,兩隻手朝後撐着,在小小的病床上左右尋看。

“你要什麼?”

棠冬抬頭看他,她的皮筋不知道什麼時候崩斷,不見蹤影,現在一頭烏濃長發散在肩后,遮在兩頰,微微有點亂,發紅的眼眶瞧着人,裏頭漾着玉色一般,水盈盈的,默不作聲的樣子像一樽易碎的琉璃,脆弱無人護,晶瑩不堪折。

不知道他在愣什麼,棠冬鼓起勇氣,才小聲說了第二遍。

“……我皮筋不見了。”

“能買到嗎?”

二十分鐘后,他去而復返,手心攤開,是一個墜着鮮紅小櫻桃的黑色皮筋。

再之後,她帶着石膏傷腿,周家換了一個新司機,周凜白負責接送她上下學。

他們在學校迎面碰見,會默契地閃避目光,誰也不認識誰,放學鈴一打,等學生走完,他們又會上同一輛車。

這天,棠冬上車后,司機剛要啟動車子,她想起數學試卷落在教室,老師讓自行修改,周一要檢查。

她腿腳不便,周凜白幫她回班去拿。

等他再回來,上了車,手裏是一張8開的卷子,他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紅叉,凝重表情似乎是難以理解這樣一張普普通通的單元測試卷,溫棠冬是怎麼把分數將將考到及格線邊緣的。

“你平時都不學習嗎?”

話脫口而出。

棠冬一怔,頓住兩秒,一股紅熱立馬從她臉頰蔓延到脖子根。

她去扯他手上的卷子,指關節綳得很緊,可那股勁兒用在拉扯上的非常少,倒像在用力按自己的手指,低聲道:“還、還給我。”

棠冬垂下眉眼,抿住唇。

可能意識到自己剛剛說錯了話,車內安靜片刻后,周凜白主動開口緩解氣氛,音質疏疏清冽。

“我們高一開學見過,你記得嗎?”

高一開學典禮結束,潮水一樣的新生朝氣蓬勃從禮堂湧出來。

那年市裡出的中考卷子刁鑽且超綱,難倒大批尖子生,周凜白以斷層般的總分第一被旭城一中敲鑼打鼓迎進來。

開學又恰逢建校五十五周年,典禮辦得格外隆重,地方台有兩個記者來校採訪,想着一男一女,畫面好看,剛從禮堂出來的棠冬,莫名其妙被拉去配合。

女記者熱情一推,她就手僵腳麻地站在了周凜白身邊,他個子高,在她慌張的餘光里,只能看見他穿着藍白校服的周正肩膀。

“女孩子再站近一點,先拍張照啊,看一下鏡頭。”

鏡頭一閃,拍照結束。

簡單交流后,男記者舉着採訪話筒明知故問周凜白的中考總分。

男記者像剛剛才知道似的驚嘆。

他回答之後,話筒不出意外地懟向棠冬。

那一年旭中計劃招生一千三百人,沒有招滿,棠冬就是後來那小批幸運的切塊生,所以進校成績排名是倒數,吊車尾本尾。

她報出低了周凜白快一百分的成績,電視台的兩個記者都呆住了,不知道怎麼接話。

因為採訪腳本上寫的總結詞,不僅對仗工整,還頗有種少年得志、凌雲瞰山的意氣風發。

正常流程被打斷,棠冬看到記者臨門一腳把稿子上的“傲視群雄,誰與爭鋒”,峰迴路轉改成了一句險些結巴的“大家都有,光明前程”。

這丟臉舊事,他問她記不記得,她當然不可能忘,可棠冬實在不想再提。

迴避似的扭開臉,她望着窗外後退的風景說:“不記得了。”

之後又是安靜。

棠冬說車子不好開進去,就讓司機在路口停下,一邊下車一邊同他說:“下周一不用來接我了,我明天去拆石膏。”

“明天幾點?”

背後響起的聲音,叫站在車外的棠冬脊背一頓,她拉起胳膊上滑落的書包肩帶,低聲說:“不用你陪。”

說完,一瘸一拐走遠。

棠冬覺得,他嫌她笨,肯定也會嫌她笨手笨腳。

等棠冬完全傷愈,她望着桌上的櫻桃發繩,不免低落地想,她跟周凜白之間,偶然得來的短暫交集,到此為止了。

緊接着,周家請他們一家吃飯,宣佈雙喜臨門,棠冬痊癒,而在周凜白接送她上下學的兩個月裏,周延生和小姨破鏡重圓。

他們十八九歲相戀,因為外婆瞧不上當時的周延生,硬要小姨嫁給同省的公務員,棒打鴛鴦,導致小姨所嫁非人,結婚沒幾年又離了婚,吃了不少苦。

兩人兜兜轉轉再重逢,也算圓滿。

除了外婆,桌上明顯還有一個人融不進這喜氣氛圍。

周凜白。

小姨比過他們的年紀,棠冬小一歲,該叫一聲哥哥。

棠冬不想喊他表哥,便假裝吃菜沉默,等着席上更熱鬧有趣的話題將這個問題蓋過。

她更不敢去看周凜白。

他神情里的反感幾乎已經不加掩飾。

和他這點可稱奇妙的機緣,又在腦子裏繞了一遍,伸出窗外的掌心一濕,棠冬倏然回過神來,站在小窗邊,仰望濃稠夜幕。

真下夜雨了。

淅淅瀝瀝,濕濕涼涼。

小姨在電話里提議:“國慶之後要連上一周課吧,棠冬,放假了你就來小姨這邊吃飯,剛好你跟周家的車一起過來,好不好?”

忽而,棠冬想起他今天在菜店說的話。

你小姨跟我爸結婚,那是他們的事,我們不會因此產生任何關係……

我不是你的什麼親戚……

棠冬抿住唇,調子上揚,拒絕地“嗯”了一聲。

“我……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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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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