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鼓面
“我媽媽說,我小姨是二婚,娘家人去太多太招搖了,對她不好,就讓我不要去了……”
棠冬說得很慢,說完便看見他疏淡無緒的嘴角,反常露出一絲冷笑。
好在小彩電里動畫片到了高潮部分,反派角色大喊經典台詞——我一定會回來的!
盼盼咯咯發笑,東倒西歪。
而周凜白那張臉,不生纖毫波瀾,眼眸清冷的模樣,配“我一定會回來的”這種台詞,像是什麼諸侯託孤的復仇電影裏才有的深譎場面。
棠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敢多觀察他。
衣服穿半天了,袖口不知道什麼時候脫的線,可能是盼盼哭那會兒拽的,她垂眼看着,抿住唇,腦海里浮現的是坐在她身後的周凜白,他那個角度,應該看不到左邊袖口……
棠冬輕悄地折起袖子,露一節纖細白皙的小臂,捏着筷子,儘可能動靜小地用餐。
周凜白看着小而方的屏幕里低智到乏味的捉羊動畫片,想到不久前在酒店裏發生的事。
今天他爸周延生跟孫若結婚,在他乾爸的酒店辦酒席,這幾年周延生的生意做得很大,八方來友,高朋滿座,客人多到應付不過來,周延生叫他去幫忙招呼。
孫若娘家坐一桌,很好找。
十三四歲是男生尷尬的變聲期,溫睿陽別具一格的鴨子嗓,顯然比一般男生更尷尬,他打着手游,嘴裏罵罵咧咧,聒噪又刺耳。
周凜白尋聲就看到了人。
旁邊勸他歇歇的婦女是他媽,而他一聳肩,背過身,根本不聽。
旁邊抽着煙,跟人吹着牛的是他爸。
一家人雖畫風迥異,卻不約而同都有種令人生厭的氣質。
他沒看見溫棠冬。
回宴廳後台,周延生剛從朋友寒暄中脫身,問他人都到齊了吧?
他停了一秒。
“好像,少了一個。”
他說話非常少用這種不確定的詞彙,好像,可能,大概,都不喜歡,說出來顯得虛浮。
穿着長袖白紗的孫若問:“少了誰啊?”
“忘了。”
這也不是他該有的台詞。
周延生生意忙,孫若對這次的婚禮格外上心,賓客座位都是她安排的,她很快發現是自己的外甥女溫棠冬沒來。
孫萍甚至都沒解釋,笑呵呵地說:“不管她了,她國慶作業多,剛好菜店要人看着。”
孫若問:“那你讓她中午吃什麼?”
“家裏冰箱有剩飯,她多大人了,還能餓着自己啊。”
孫若面色一慍,周延生適時扶一把她的腰,是安慰也是示意,孫若有所察覺,壓住一口氣。
周延生誇着棠冬真是懂事,又說了幾句招待不周之類的客套話,帶着孫若去別桌。
“她就是故意的!”孫若壓着氣,顧及旁邊人來人往,低聲說,“棠冬還小,她懂什麼!她這是做給我看呢!她就是看不慣我二婚還……”
焦躁視線觸及到一旁的周凜白,孫若抿住了嘴,后媽不好當,尤其是這麼大的繼子,她不想周凜白看到她脾氣差的一面。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疼你那個外甥女,”周延生拍她肩哄着,“要不——”
“我去給她送吃的,喜糖在哪裏?”
話是周凜白說的。
旁邊的周延生和孫若都愣住一瞬。
周延生派服務生去拿喜糖,去后廚要菜的事,周凜白自己能處理,他對自己這個聰明早慧的兒子一向放心。
兒子前腳一走,他扶住孫若的肩,頗滿意地笑着:“你看,我早說了吧,你不用怕,阿白就是話少,跟誰都親近不起來,我是他爸,我不也是,他不會故意刁難人的,他今天肯去給你外甥女送吃的,這不就是拿你當一家人了?”
孫若悶悶應一聲。
周延生感慨:“咱們年少相識,老了還能遇上,還能搭夥過日子,多好啊,好日子你笑一笑。”
“你才老了!”孫若笑了,也嗔着推他一把。
沒笑久,又低下聲音。
“要是沒有棠冬,我們哪能再遇上,我就想她來見證,我還給她買了新裙子呢,也不知道她今天穿了沒有……”
菜店裏,棠冬也在想那件攤在小床上的新裙子,淺藍色的襯衫裙,彼得潘領,領口和袖口都有白色的花邊,剪裁優良,非常抬人。
大幾百的價簽,一出專賣店,小姨就扯了,丟進垃圾桶里。
“你媽要問,你就說在小店裏買的,一百來塊錢,知道了吧?”
棠冬說知道。
今天早上起來,棠冬就將裙子換上,她房間裏沒有鏡子,只能去客廳照。
孫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後面看她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冷不防出聲就是告訴棠冬,讓她今天不用去了。
“你小姨是二婚,滿旭城有幾個二婚在中午辦的,人家那都是天黑了,偷偷摸摸晚上辦了就算了,這麼招搖也不怕被人指點。”
“可是小姨說……”
孫萍打斷她:“你外婆都沒去,你不去怎麼了?”看她身上的漂亮裙子,“上趕着替你小姨招搖是吧?真不知道誰養的你,你去啊,去了也好,去了跟你小姨親親熱熱,叫人猜,你小姨是不是有個私生女。”
她想用孫萍的手機打電話給小姨說一下,孫萍蹬上高跟鞋說不用了,她會跟小姨說,叫她待會就去看店。
本來不想脫下這身裙子的,但她想了想店裏的環境,那張破舊桌子,遇到有餐飲店來拿貨,她沒準還要幫忙送菜。
不想弄髒新裙子,就換了一件長袖,在鹼性洗衣粉里漂了太多次,布料發硬,杏色袖口有洗不掉的舊墨跡。
早知道今天周凜白會來,她就……
她不可能早知道的,而且知道又怎樣,在他面前穿了新裙子又怎樣?
她思緒萬千地吃完一頓珍饈。
沒有誇張,這是她第一次吃到肉丸子裏添了蟹肉和蟹黃。
袋子裏還有一個精緻的盒子,用粉紅的絲緞扎着。
“這也是給我的嗎?”
周凜白回過神看她:“你小姨給你的。”
這種撇清關係的話,讓棠冬訥訥咬住下唇,她在心裏提醒自己,下次說話一定注意。
周凜白和自己之間唯一的聯繫是小姨,都是小姨的關心,他只是為人繼子,代為傳達,她不能這樣自作多情。
他可能也是反感自己說這麼模稜兩可的話,所以才會一再糾正。
棠冬拆開喜糖,剝了一顆費列羅給盼盼吃,然後自己吃了一顆水果糖,她遞出盒子,讓他自己挑選。
“你要嗎?”
周凜白從一旁棠冬用紅筆訂正過的試卷上移開目光。
她的數學成績怎麼還是這麼差?
他微蹙眉,看向那盒遞來的喜糖,不知想到什麼,眉心那股鬱氣更濃了。
“不用了。”他說。
棠冬訕訕收回來。
大概過了兩分鐘,他喊她。
“溫棠冬。”
“嗯?”
她抬起頭,一雙杏眼乾乾淨淨,彷彿任人塗抹的畫紙,他接下來說的每個字,都會在裏頭留下痕迹。
莫名有預感,會是抽象畫,她不會懂。
可他想說。
從今天她弟弟溫睿陽用那副變聲期的公鴨嗓喊他一聲表哥,他就有了此刻的傾吐欲。
非常想告訴她。
“你小姨跟我爸結婚,那是他們的事,我們不會因此產生任何關係,你懂吧?我不是你的什麼親戚,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棠冬半懵半懂。
那一點失意和自卑在心裏慢慢擴大,慢慢深刻。
剛剛嚼碎的水果糖,在舌苔上已經不留可供回味的甜,反覆咀嚼他的話,只有一小股不知從哪兒衝來的氣流,源源不斷,叫她鼻頭髮酸。
她眨了眨眼,遲緩地點了一下頭。
“我不會在學校亂說的,我懂,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論述題沒有標準答案,一切憑自由反應的直觀感覺,可這一刻,周凜白的感覺並不怎麼好。
他也無從糾正,她的答案里有哪一處不妥。
他有些煩躁,但習慣性隱藏,沒說話,繼續去看她的訂正卷子。
剛入十月份的南方午後,依舊睏倦,這條攤位擁擠的街道,此時行人無幾,對面喇叭聲也午休了,只有些風吹篷布的動靜,鼓起,癟下,怦然作響。
天上幾朵陰雲壓得很低,是要下雨降溫的兆頭。
沒過多久,店裏來了一個年輕女人,買了兩斤打折的西紅柿和一捆豇豆,把凳子上看動畫片的小女孩抱走了。
她跟棠冬說謝謝,順手從門邊的塑料筐里薅了兩根小蔥:“棠冬,晚上來我家吃烙餅啊。”
周凜白看到她沖女人笑笑:“不用了。”
視線一挪,他看見她後腦低束的馬尾,她發質很好,細軟柔順,只是那根扎頭髮的黑色皮筋崩了絲,露一點出裏面的橡膠。
他正盯着那個小白點,她猝不及防轉了身,將臉猛的呈現在他視線里。
心口,鼓面似的一悸。
被她看着,他裝鎮定,又見她用筆頭指另一個方向,有點尷尬地問他:“你還要繼續看這個嗎?”
廣告之後,已經開始播放新一集的片頭曲,小羊們乘風一般從青青草原上滑下來,風馳電掣,快快樂樂。
周凜白把那張已經默然掃過兩遍的訂正試卷遞給她。
“11題,選C。”
卷子是學校發的,但班裏後排男生有參考答案,他們平時抄答案應付作業,有時候也會借給班裏的女生。
“答案上是選B的。”
“筆給我。”
棠冬從筆袋裏翻出紅筆,然後看着旭城一中最清風霽月的周凜白,在這條淹薺燎菜的街上,在她家陳七橫八的店裏,幫她訂正一道錯題。
棠冬看懂了。
他接到電話,由於坐得近,棠冬隱隱聽到一些婚宴上的聲音,很熱鬧,不久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對面。
他很快也走了。
午後慵懶,街道里偶有聲響也似催眠,關了小彩電,棠冬生出一點困意,趴在桌上,朦朧闔眼之間,看見勾掛在鐵釘上的廉價日曆。
紅黑相間的簿子,薄得像半透明的玉米糖衣,微風一吹,數張薄紙嘩嘩竄飛。
今天這一張上,“宜”後面寫着四個字:
諸事皆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