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猴子

11猴子

孫若從溫家小樓走出時,周凜白已經上了車,坐在後座,司機小成正跟他閑聊似的打聽高中的事。

聽外頭動靜,小成麻利下了車,給孫若開車門。

小成問:“現在回家么?”

孫若坐進副駕駛,窺一眼車內的鏡子,對上一張欲言又止的臉,最終,周凜白沒說話。

孫若也沒作聲,難得繼子有事肯找她幫忙,她樂意過來以他長輩的身份出面處理,也不好多言,免得跟邀功似的,只叫小成開車。

她囑咐小成說:“明天早上還要麻煩你再過來一趟,接一下我姐姐的兒子去醫院做個檢查。”

“成,應該沒大事。”

車子在安靜冬夜中沉悶發動,緩速開出狹窄的巷子。

周凜白按亮手機屏幕,什麼也沒做,等它自動息屏,他又按亮,就這樣兩個來回,他忽然說話。

“賠他們一點錢吧。”

孫若從車鏡里看他懨懨垂着眼睫的樣子,嘴邊不由抿出一點笑,聽聽這太子打發刁民的語氣,她細聲說:“沒事的,你怎麼說也是陽陽的表哥,一家人嘛,他做的不對,你能教育教育的。”

這一晚,她全忙着應付孫萍,到這會兒都沒騰出空想想,大少爺這樣肩不落塵的性子,今晚怎麼就這麼不嫌臟地非要俯下身子去打人不可了。

周凜白看着車窗外,車子已經開到溫家菜店所在的那條擁嚷的窄街,臨時停靠的電瓶車擋了道,小成罵罵咧咧解了安全帶,下去找人協商。

車子就停在路中央。

附近近半的鋪面關了卷閘門,亮眼的,只有理髮店門口的旋轉燈箱勤勉工作,快餐店門口支蒙古灶,快火猛油地嗆鍋爆炒,焰氣一道躥一道,燒人凝視出神的黑沉眸面。

“這裏離我們學校很遠。”

孫若下樓前,他查了,附近坐公交去旭城一中要倒兩班,想不遲到,早上五點多就要起來,打車……她好像不可能天天打車。

“遠?怎麼了?”孫若從副駕扭過身子回頭看他。

他盯着露天灶頭的藍焰漸熄,目光移回車內。

“你可以讓溫棠冬來家裏住。”

孫若沒反應過來:“棠冬來家裏住?是說放假來家裏玩嗎?”

“不是,是一直。”

他看着車窗外的居民區,“她現在沒有多少時間學習,這裏環境也不好,這樣下去,她以後很難考上什麼好大學。”

孫若目光凝住,唇線漸漸抿緊,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跟他講,剛剛在溫家客廳,孫萍談及棠冬以後的安排,並沒有讓她考大學的打算。

孫萍說棠冬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只要識字就行了,念書念多了像老家那個女博士,見着她們這些阿姨也不喊,橫眉冷對的,說話夾槍帶棒不好聽,女孩子念書有屁用。

她覺得棠冬就照着附近棋牌室老闆娘女兒的路子走,高中畢業,進廠打工,過幾年嫁人結婚,就可以了,一個女孩子有什麼可折騰的。

想到周凜白和棠冬一個學校一個年級,或許是出於對棠冬自尊的保護,這話孫若終是沒說,她有些擔心周延生的兒子會因此將她的外甥女瞧輕了。

孫若思考着:“這樣啊,那不然在學校附近給棠冬租一個房子吧?”

“那還得給她找補課老師,”周凜白說,“她來家裏,我可以幫她補習。”

孫若懂了,也從周凜白的表情里看出這不是客套,更何況他哪有跟人客套的閑心,只是孫若有些不理解。

“其實我之前考慮過棠冬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的,反正家裏房間也一早準備好了,只是剛領證那會兒,你爸爸就跟我說,你不喜歡家裏有生人走動,所以就沒提。”

今年小成他爸爸生了病,身體不好了,也開不了車,本來打算老兩口就一塊回鄉下。

這意味着周家得換保姆,周延生為了兒子生活自在,替老成安排了倉庫看貨的閑職,調小成來當司機,就是希望他們一家能繼續留在旭城,好不容易用熟的保姆起碼得伺候到周凜白高中畢業。

周凜白坐在光線稍暗的後座,一抬眼說:“那你不也——”

他本來下意識想說,那你不也是生人,在家裏走動,我說什麼了嗎?

可現在是他有求於人,哪能說這種傷情分的話,幾個字一出口,峰迴路轉變了後文。

“那你不也——剛剛說了跟溫家算一家人么,那就不算生人。”

這會兒小成回來了,上了車,話沒在往後延,孫若沖周凜白溫和一笑,點點頭說:“行,你同意就好,等你爸過兩天回來,我跟他提一提這個事兒,應該沒問題的。”

說完,孫若生出一點顧慮:“就是不知道棠冬會不會願意。”

畢竟之前好幾次放假,喊她來周家玩,她一次也沒答應。

後座傳來周凜白的聲音。

“她願意。”

他親口問她的,她呆了許久,久到他忐忑了好幾個來回,最後她輕輕點了一下頭,接着要說可是,他打斷了她,叫她上樓吧,“可是”的部分他會解決。

他有點迫不及待,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讓她安心,但是他連她的電話都沒有,平安夜那晚營業廳早關門,之後是孫若給她辦的電話卡。

一串數字,明明問一聲的事,他問不出口,他深感自己的企圖心已經明顯到不能再明顯,再往前一步,就要天下皆知。

他有什麼理由聯繫她?

他們之間,以前是毫無瓜葛的同校同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半路親戚。

以後呢?

以後還有別的可能嗎?

周延生十幾歲當兵,在部隊結識貴人,知道了些門路順順利利地從商撈金,發了財。

一直遺憾自己沒什麼文化的老子,生平最愛的就是文化,他崇拜知識,崇拜兒子,幻想周凜白的未來是那種科研學術界大能,推動科技發展和人類社會的進步,那種假設里,不乏臆想過頭的光輝。

周凜白愛干潑冷水的事,跟他講如今的學術界也不缺勾心鬥角,有人的地方,是非流言絕不會少,老教授晚節不保,新青年誤入歧途,比比皆是。

而他自知,自己不是什麼一塵不染的文化人,他不過是一個腦子比常人聰明點的窺伺者。

他也終於發現了周延生跟孫若結婚的好處。

以前無論大小考,他從成績榜走一圈,眉目深沉得好像發揮失常一樣,穩坐榜首的人,腦子裏想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高一跟她隔壁班,那會兒文理分科,他真希望她可以學理繼續留在隔壁班,可她數學成績真的差,物化生也都平平無奇。

第一次家長會,孫萍來過學校,溫棠冬的數學老師就是班主任,單獨跟孫萍在走廊說話時,說溫棠冬的數學成績實在是差,家長要重視起來。

他路過一聽都明白潛台詞是掏錢補課。

這位老師帶班的傳統就是學校上大課,家裏開小灶。

他討厭腦子笨的人,可實在偏心她,一直覺得她成績跟不上來也情有可原。

孫萍當時居然沒聽出來,只訕笑着說:“哎呦,她從小就笨的,讓老師費心了,我回家說她!”

他摹魏碑,從小跟着葉雯她爸練字,筆鋒辨識度非常強,怕人看出來,於是用左手抄了一本習題集給她,知識點幾乎掰開了,從易到難,熬了幾個通宵,在一個雨天早上,天沒亮來學校,放在她桌子上。

結果,她以為是誰丟了珍貴筆記,當天送去了失物招領,最後淪為那位嗜好斂財的班主任的現成教材。

他從大壯那兒看到他改的題,一字不差地出現在補課班的小測卷子上。

何止蜀道難。

假如周延生沒有和孫若結婚,假如此時他還只是她的同校同學,那麼他還是一點辦法沒有,如是想想,這半路表哥的身份,也不是完全叫人討厭了。

車開進明悅小築,他還在走神,忽聽孫若出聲。

“阿白,你是不是覺得棠冬很可憐?”

周凜白回神,又心思敏感地一頓。

車到門口停下,小成將車開走,孫若挽着包,沒進門,跟他說:“我聽你爸爸說,你沒讀過幼兒園,上小學前一直跟在你媽身邊,棠冬也沒有上過幼兒園,她五歲,還沒到上小學一年級的年紀,我姐姐不肯花那幾百塊的報名費讓她念幼兒園,就把她放在家裏。”

“那種老式的雙扇木門你可能沒見過,門上帶環,並一塊用鎖一扣,中間還有好大一條縫,她就一個人待在家裏,我有時候去看她,她就趴在門縫裏看來來往往的人,她小小的,側着身子就能從門縫裏鑽出來,但她聽話,從來不亂跑,就在家裏用廢報紙疊小船。”

周凜白皺起眉:“幹嘛關着她?”

“因為那時候我姐姐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家人所有心力都撲在溫睿陽身上,出門也從來不會帶她的。”

“什麼叫自己的孩子?溫棠冬就不是嗎?”

孫若抿起嘴,搖搖頭:“不是,棠冬是領養來的。”

“溫睿陽出生后,有兩次,我姐姐都想把她送去市裏的福利院,可她實在是太乖了,要是無緣無故就不要了,左右鄰居會指點,我那個姐夫是個好面子的人,才就這麼養了下來。”

說完,孫若眼睛有些微微濕潤,看着周凜白說:“或許你是可憐棠冬,但我還是要謝謝你,也謝謝你爸爸,她太需要人幫她了,之前去葉家吃飯,我聽葉雯她媽媽教她女孩子要自立自強,替棠冬羨慕,有些女孩兒她的人生里是沒有自立自強這個選項的,單是像普通人那樣活着,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周凜白一直沒說話,孫若感性察覺今晚興由心起已經講了太多,伸手拍了拍周凜白的胳膊,輕鬆道:“好了,不說這個了,回家吧,我給你爸爸打電話。”

除夕,旭城沒有守歲習慣,吃過飯,孫萍和溫德明就去了棋牌室湊搭子打麻將,溫睿陽也不見蹤影。

棠冬一個人在家看門,她坐在窄桌前,看着那幅鬱金香油畫發獃,窗外突然“砰”一聲傳來煙花炸裂的聲響。

從零點附近開始,煙花爆竹會不消停地放到第二天早上。

玻璃上彩光一聲聲變着,直到最後一聲響,跨過了零點,班群里一瞬間湧出數條新年快樂,吳露帶頭起着哄,叫男生髮紅包大家搶搶熱鬧熱鬧。

賀鳴私聊她,一句新年快樂后,問她要不要出來一起玩,他跟幾個朋友在ktv唱歌,可以去接她。

棠冬拒絕了,草草應付,結束聊天,她企鵝號里的聯繫人不多,翻翻就到頭,也沒有周凜白。

但是她記得他的企鵝號。

以前在他隔壁班時,有人在群里推過,很多女生興沖衝去加,棠冬只是悄悄把那串數字寫在草稿紙上,然後用本子擋住。

她也不敢加他。

萬一問她是誰,她連自我介紹的勇氣都沒有。

但是每隔一陣子,棠冬會搜索這串數字,他的昵稱和頭像,萬年不變,大寫的Z和一張洞潛的黑白風景。

偶爾他會更新說說,文案吝嗇,更像po圖記錄,磚縫裏開花的野草,暮色中牆頭打盹的小貓,中秋的月和石榴,夜晚的無人籃球場……

有一部分,他會回複評論,語調熟稔輕快,她順ID點開對方主頁,發現都是男生,悄悄懸着的一口氣會松下來。

她試圖去了解周凜白的喜好。

譬如,他接受香菜,但不接受蔥姜,討厭毛豆,不喜歡所有豆製品。

譬如……

他居然在新年零點更新了個性簽名。

[猴子打出了哈姆雷特。]

前兩天孫萍跟她說,小姨想讓她年後開學就去周家住。

“說是離學校近,對你學習好,好好念書吧溫棠冬,你小姨這回是發大慈悲了,說你考上大學她給你掏學費,這人啊,一旦有了錢,管起事來都有底氣了。”

棠冬一直在想,年後去周家要給他帶什麼禮物才好,年初六,書店開門營業,棠冬買了一整套莎士比亞全集,花了二百多。

她長這麼大,從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書,1998年出的那版,封面頗有質感,灰底金字,沉甸甸墜在袋底,在正月十二那天,被拎至周家門口。

她騰出拖行李箱的那隻手,按了按門鈴。

幾乎沒有等待的間隙,周凜白來開的門,他們各自站在門裏門外,棠冬靦腆地沖他露出一點笑,遞上袋子。

“新年好。”

他愣了下,接過袋子:“新年好。這是什麼?”

“送你的新年禮物,”棠冬停一下,多餘解釋,“那個,我是聽人說你喜歡莎士比亞,這個是8冊的全集。”

很久以後,棠冬才知道,原來他並非鍾情莎士比亞,他看的是《多重宇宙》,而猴子打出了哈姆雷特,說的是這本書里一個用來解釋“無限”的定理InfiniteMonkeyTheorem。

讓一隻猴子於無窮多的時間裏,隨機在打字機上敲打字母,那麼終有一日,猴子會打出一本完整的哈姆雷特。

這是無限的概念,亦講明一種天方夜譚的必然,一種怪誕的浪漫。

在這個多重宇宙中,哪怕是概率接近0的事件,在無限里也必然發生,天方夜譚,也毋庸置疑。

比如,猴子會打出哈姆雷特,你一定會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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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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