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朽木
棠冬第一次來周家,是去年暑假末尾。
那時候小姨和姨夫領了證,小姨已經搬了過來,婚禮還沒有辦,旭城一中也沒有開學。
周凜白那天不在家,小姨說他傍晚經常跟朋友出去打球,就在附近球場。
暑氣在摧枯拉朽的暴雨中消退,空調關了,整個一樓都開着窗通風換氣。
雨後空氣里充斥一股悶燥的換季塵腥味,天色沒有晴轉,雲層里漏幾縷祭紅瓷一樣的殘陽,晚暮濁光,到傍晚隱隱有再下第二場雨的兆頭。
院子裏的小灌木洗滌一新,被風吹得枝葉嘩嘩,室內牆上的三尺宣紙,由杏黃捲軸裱得古雋,紙張抖擺也發出微微的響。
小姨在客廳拆着幾樣新擺件,一邊挑合適的位置放,一邊跟棠冬說話。
周延生叫她添置東西,可周家這種書香氣濃厚,奢而不顯的裝修風格,實在叫人拿不準還能添些什麼。
小姨叫她以後有空可以常來明悅小築陪陪自己,說完,見棠冬仰頭望着牆上那幅字,她也跟着望去。
“那是他兒子寫的。”
周凜白寫的么?
棠冬點點頭,哦一聲,又在心裏念過這句“東欄一枝雪,看得幾清明。”
話音剛落,密碼鎖轉出動靜,有人推門從外頭進來。
棠冬尋聲看去,跟門口的周凜白,在傍晚的涼風濕雨里不期然對上視線。
他穿一件純色黑T,半邊短袖捋到了肩上,臂彎里夾着籃球,寬鬆的籃球褲下是一截黑色的護膝,高大凜然,渾身散發運動后的爆棚熱量。
彷彿,剛剛那場雨澆透所有,只有他,依然停留最熱烈的夏季。
他目光頓了一下,移開,籃球砰一聲丟進置物筐,沒再看她,避着似的,沒徑直從客廳中過,而是多走了幾步路,繞過沙發背上了樓。
腳步在轉角消失,只能聽見木質樓梯上踏出的響,密密匝匝,一團亂麻。
棠冬無意識地捏緊了單薄裙角。
小姨望望樓上,淡笑着問她:“你跟阿白不是熟么?怎麼見面招呼也不打一個呀?”
棠冬眼裏閃過一絲不自然。
“忘了。”
太緊張了,她鬆開手指,都能感覺到短時間內掌心起了一層熱潮。
葉片啪啦,第二場雨開始下。
時隔半年,棠冬再進周家客廳,朝一旁的客廳牆面看去,周凜白給她提着行李,正往樓上走,回身道:“你在看什麼?”
她抱着自己進門后脫下的外套,受驚似的別回視線。
被蘇凱葉雯吐槽多時,周凜白終於開始反省,他是不是說話真的欠缺折中溫和,很嚇人嗎?
棠冬伸伸手指,示意似的快速指了一下:“之前那裏好像掛的是一幅字。”
現在換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呼應春節氛圍,換成一張撒金粉的紅底“招財進寶”。
風格差別挺大。
一個筆清墨癯,黑白分明,一個大紅大金,頗接地氣。
周凜白站在樓梯口附近,恍然說:“哦,換了。”
棠冬走到他身邊:“姨夫換的嗎?”
招財進寶一下就能聯想到生意人。
“我換的。”
他提着箱子先往樓上走,而立在樓梯上的棠冬蹙眉不展,就是覺得……跟他氣質不符。
周延生有時候懷疑周凜白不是親生的,因他不僅在周延生暢想未來時頻頻潑涼水,也是周延生裝文化人路上的最大絆腳石。
冷不防就有一些揭露親爹本質的頑劣行為。
二樓這間客房,一開始辟出來就是為了棠冬準備的,方便她平時周末過來玩,雖然她一次也沒來過。
周凜白還記得,她第一次來家裏,穿一身棉白裙站在客廳中央,是傍晚,他打球出了一身汗回來,當時在門口頓了好幾秒,才若無其事走進來。
他着急上樓洗澡,但沒想到,等再乾乾爽爽下樓,人已經走了。
外頭下着雨,漸漸入夜。
保姆說這個小姑娘太客氣了,一直說不打擾了。
這間本來就是為她準備的房間,終於由她推開,女孩子的房間,周凜白不方便貿然進,只幫她把行李箱放在門口。
“我住隔壁。”
棠冬握住拉杆箱的扶手,點頭說:“嗯,我會動靜小些的,盡量不打擾你。”
這個棠冬很擅長,下雪學校取消晚自習,她就在自己的房間看書,家裏隔音不好,她有時候出來拿東西倒水,孫萍聽到了會很不快,批評她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麼。
周凜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可能是室內溫度高的原因,棠冬臉頰微紅,又點點頭:“好。”
“你收拾吧。”
“嗯。”
關上門,棠冬背貼在門后,望着這個走小清新風格的寬敞房間,目光一一瀏覽完,將衣櫃和書桌抽屜又拉開看了看,她將行李箱打開。
帶來的東西不多,小姨讓她簡單帶些換洗衣服來,之後等換季給她換新的,不用帶舊衣服過來了。
所以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箱子裏有一半都是課本。
通常開學前一天晚上,學校就會要求學生到校上晚自習,雖然也沒什麼學習任務,除了補寒假作業,就是前後左右說說小話,但讓他們坐上兩節晚自習,也不失為一種提前適應新學期的方式。
新課表還沒有發下來,棠冬剛把晚上要交的寒假作業整理出來,房門就被輕輕敲了兩下。
“請進。”
鎖轉開,門口站着周凜白,手上拿一個印着英文的紙盒。
“給你的。”
她送他莎士比亞,所以他禮尚往來么?棠冬拆開盒子,絨面底安置一頂雪白的兔毛貝雷帽,毛針細密蓬鬆。
這樣柔軟的手感和乾淨的質地讓棠冬想起她剛剛掛起來的大衣外套,她翻過帽子的一面看,在內襯上發現一模一樣的logo圖案:“我媽說小姨給我買的衣服很貴,這個會不會也很貴啊?”
“還好。”
他已經拿起桌子上那疊數學試卷在看,棠冬聽小姨說了,她搬過來,不僅離學校近,周凜白還可以給她補課。
這會兒脊背一凜,囫圇緊張起來。
“是從現在開始就要補課嗎?”
周凜白看她警鈴大作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你很怕?”
棠冬點頭又搖頭,小聲說:“不是,我……就是,我很笨的,我怕你失望。”
棠冬擔心,他本來是好心想幫忙拉她一把,結果發現她根本是一塊不可雕也的朽木,對她大失所望,還浪費了許多時間。
“我知道你笨。”
文理科的數學卷子不一樣,他想了解一下她們上個學期都學了什麼,這樣方便把上個學期的知識點補上來。
話音落地后,是久久的安靜,待他草草翻完卷子,反應過來,棠冬正咬着唇一副委屈不敢言的樣子看着他。
他方寸大亂。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要不要試戴一下那個帽子?”
自己承認笨,和被周凜白說笨,完全是兩碼事,並且他剛剛那種語氣里,有講不出來的一種輕鬆自然,彷彿了如指掌,如果不是他惜字如金,棠冬懷疑那句話會是,我早就知道你笨了。
棠冬無心妝點自己,只聽他的話,自暴自棄地把帽子往腦袋上一蓋。
周凜白看了,放下卷子走過來說:“不是這樣,我看圖片上要斜着一點戴。”
他上手幫她調整了帽邊,指背貼在她額頭上,那一點溫熱觸感足夠醍醐灌頂,反應過來兩人之間的距離過近,舉動也過於親密,周凜白鬆了手,退開兩步。
“你自己弄一下吧,你戴着挺好看的。”
晚上,保姆素姨為她準備了特別豐盛的歡迎晚餐,吃過飯,小成開車來送他們去學校。
她戴他送的帽子,進班被很多人誇漂亮,而他在理科班的晚自習里,翻一本莎士比亞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