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孤星之命
深秋涼意濃。
山間小道上,林鹿領着徒弟常紅玉走走停停,少女是生平第一次上蜀山,頗為好奇,四顧打量,只見山高林密,翠峰起伏,雲遮霧繞,端的如傳說中那仙山一般,令人為之驚嘆,其實不止是眼前的少女,對於那些遠離江湖的市井百姓而言,一直以來,蜀山始終覆蓋著一層神秘面紗,加上如今又被朝廷封為天下第一山,連龍虎武當兩座道教祖庭都沒能得到過的殊榮卻落到了蜀山頭上,這就愈發讓山下百姓覺得這座巍巍大山高高在上,只能仰視而不敢褻瀆了。
約摸一炷香之後,師徒二人站在山巔某處,四周翠柏青松圍繞,居中是一座並不起眼的墳塋。
林鹿走上前,隨手拔掉那棵略顯突兀的野草,輕聲開口道:“師父,徒兒來看你了,在這待的還習慣吧,看看這是什麼。”
林鹿拿出早已備好的酒水,晃了晃,隨後慢慢傾斜酒壺,酒水緩緩滴落在墳前。
林鹿轉頭朝少女說道:“紅玉,跪下,給你師祖磕幾個頭。”
少女哦了一聲,應聲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師父,這是紅玉,是我收的徒弟。”林鹿讓少女起身,他飲了一口壺中酒水,繼續自顧自說道:“你老人家可別笑話我,不是給你吹牛,徒弟我現在雖然還不是最厲害的那一撮人,但也不是任誰都能拿捏的軟柿子了,你放心,徒兒不會誤人子弟的。”
少女欲言又止,只聽對方繼續說道:“師父的命就是當年你師祖救的,沒有他老人家,也就沒有現在的我,可惜他老人家走的早,否則見到你,一定會喜歡你的。”
少女默然。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便是林鹿與長眠地下的老人‘對飲’,一個人對着墳塋自說自話,從此次下山之後開始,從南到北,點點滴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讓一旁的少女對自己的年輕師父也有了更多了解,同時更加好奇,但她只是默默看着身前的背影,沒有打斷對方。兩人在墳前促立良久,約摸半個時辰之後,才轉身離開。
“刀譜記得怎麼樣了?”林鹿走在前面隨口問道。
“都記下了。”小紅玉答道。
林鹿顯然對少女的回答頗為意外,轉頭看着少女,“都記下了?”
少女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怪林鹿驚訝,在這之前的少女,在武道上完全是一片白紙,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常家七十二路刀法記下,實為不易,林鹿說道:“那好,從今天開始,你就好好練習,看了你們家的刀譜,常家刀法大開大合,剛猛凌厲,其實更適合男子習練,我想這也是你爺爺跟你父親沒有讓你練刀的原因之一,不過我會將其中一些招式稍稍改進,以便更適合你修鍊。”
小紅玉欲言又止。
林鹿說道:“不過你放心,精髓還是你們的常家刀法,現在整本刀譜都在你腦子裏,不管怎麼變,正宗的常家刀法都不會失傳,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一門武功,不管是刀法還是劍法,都是後人在前人的基礎之上創出來的,就說這蜀山十八劍招,雖是蜀山的入門劍法,卻是歷經數代蜀山祖師才得以成型,所以要多看多學,不要墨守成規,倘若以後你能將所見所聞融會貫通,別出心裁,常家刀法必將發揚光大。”
少女苦着小臉看着對方,“師父。”
林鹿笑了笑,“這些話可能說的有些早了,不過聽聽總是好的,你也不要着急,那金雁山反正跑不了,你當下的任務就是把刀法練好。”
師徒二人走在山道上,蜀山今時不同往日,之前被玄青子遣送下山的很多外門弟子都重新回到了山上,而且還多了不少新鮮面孔,比年初那會兒熱鬧了多了,兩人行走之時,不時可以碰到門人弟子,林鹿對此頗為感慨,連蜀山這樣的千年宗門,得勢與失勢都在朝廷的一念之間,一座宗門尚且如此,在這個暗潮洶湧的江湖中,個人就更是身不由己了,這也不怪有些人在經過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武道砥礪有所成就之後,卻心甘情願成為朝廷豢養的籠中雀,死心塌地為朝廷賣命,畢竟絕大多數人習武修行都是為名為利,而這個天底下最能做到一言九鼎的人,同時也是天底下最大的靠山,就是朝安城裏坐北朝南的那位了。
再就是蜀山收納弟子向來比較嚴格,天賦心性人品缺一不可,不過從這幾日在山上的觀察來看,這一次上山的新面孔中,林鹿能夠看得出來,其中還是以資質平庸之人居多,而之所以能夠上山,顯然是對方所在家族的努力,這也不怪蜀山‘墮落’了,畢竟山上的幾百號人,就是幾百張嘴,得吃飯。
一處柳蔭下,幾個小道童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在聽到有腳步聲響起之後,如驚弓之鳥,拔腿就跑,只是其中一個小道童在跑出幾步之後,忽然駐足回頭,當他看清楚迎面走來的年輕男子之後,驚喜喊道:“小師叔,你回來了呀!”
林鹿輕聲笑道:“清風,你們在這幹什麼壞事兒呢?怎麼見人就跑。”
清風招呼着另外幾個不知所措的小傢伙,小跑着來到林鹿面前,撓頭笑道:“沒幹什麼,這幾個是新來的師弟,我帶他們熟悉熟悉山上的環境。”
“唧。”
一聲鳥叫忽然響起。
林鹿看着對方似笑非笑,小傢伙訕訕一笑,老老實實從懷裏掏出一隻看上去像是剛剛出生的幼鳥,遞給林鹿。
林鹿低頭一看,幼鳥奄奄一息,“你能養活它?”
“能。”清風使勁點頭,接著說道:“它掉地上了,剛才我們在給它找蟲吃。”
林鹿笑道:“既然如此,那你跑什麼啊?”
清風捧着鳥兒,說道:“我還以為是大師兄來了。”
林鹿聞言一笑,沒想到呂思齊在這群小傢伙面前有這麼高的威望。
清風看了看年輕師叔,言語中有些埋怨的意味,說道:“大師兄不讓我們玩這些東西,說是耽誤練劍,上回被他逮着了,還揍了我,他是真揍啊。”
“上回?”
清風趕忙說道:“上回在山下,我看到有隻鵝受傷了,就把它帶上山了,誰知是山下附近的一戶人家走丟的,那家的婦人聽旁人說是被蜀山的弟子拎走了,就在山下大吵大鬧,最後我們把鵝還給了她,可臨走時那婦人嘀嘀咕咕說了我們蜀山不好的話,大師兄不好找那婦人發作,就把氣撒到我身上了。”
林鹿哭笑不得,“那你這有點冤枉啊。”
“是啊是啊。”清風說道:“當時我撿鵝的時候附近根本就沒人,不然我肯定不會把鵝帶走的,還有大師兄一點也不講理,光聽外人的一面之詞,都不向著自己人。”
林鹿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溫言安慰。
清風忽然問道:“小師叔,山下到底好不好?”
林鹿不答反問,“怎麼?你想下山?”
清風重重點了點頭,“想。”
林鹿輕聲道:“你現在太小了,等你長大了,就可以下山了。”
小傢伙撇了撇嘴,嘟囔道:“那得等到啥時候啊。”
林鹿道:“好好練劍,等把劍練好了,你想去哪就去哪。”
其餘幾個小傢伙估計是發現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年輕人好像不是那麼不苟言笑,跟那個白頭髮的男子差不多,膽子也就漸漸大了,一個個圍着林鹿問東問西,童言無忌,儘是些天馬行空的問題,弄得林鹿哭笑不得,直到一個岔路口,幾個小傢伙才告辭離去,說下回再來請教。
一直沉默跟在身後的少女見幾人走後,這才開口問道:“師父,我們去哪兒?”
林鹿說道:“帶你見見師叔祖。”
蜀山蓮池,人跡罕至,除了蜀山掌門以及秦觀等人偶爾前來之外,其餘蜀山門人幾乎從不踏足此地,隨着幾人閉關的閉關,下山的下山,韓奕又是目前唯一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抽不開身,這座遠離蜀山殿群的小院就愈發冷清了。
小院內,一名老人正坐在一張石桌前,聚精會神地翻閱着一本寸許來厚的書籍,時不時的點頭跟搖頭,偶爾又會停留在某一頁沉吟良久,全然沒有察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少女出現在柵欄外,直到某一刻,老人才後知後覺,轉頭望向門外,開口笑道:“鹿兒來了,快進來。”
林鹿喊了一聲三師叔,推門而入。
陳之淮無奈笑道:“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你們來了都不知道。”
陳之淮看向持刀的少女,林鹿隨即說道:“三師叔,這是紅玉。”
紅玉見狀恭聲道:“紅玉見過師叔祖。”
陳之淮微笑點頭,片刻打量之後,視線落在了對方的冷月刀上,問道:“練刀?”
林鹿於是將少女的遭遇大致說了,陳之淮嘆氣道:“都是苦命人啊。”
陳之淮指了指屋內,說道:“屋裏有板凳,自己去拿。”
小紅玉不待老人把話說完,就已經進了屋子,端了兩根板凳出來。
陳之淮盯着面前的年輕劍客一陣打量,不住點頭,說道:“看你的氣色,想必是東西找到了。”
林鹿點了點頭,拿過桌上的茶壺,給老人把面前茶杯添滿,說道:“三師叔,今日前來,除了帶紅玉來看你之外,還有件事想問問你。”
陳之淮端杯慢飲,問道:“什麼事?”
林鹿說道:“當日蜀山一戰,雖然四師兄是第一個跟南宮石龍動手的人,但從雙方實力來看,真正意義上的交手,你才是第一個,當時還未登山的南宮石龍是氣力最盛的時候,以你之見,當今世上,能勝過全盛之時的南宮石龍會有哪些人?”
老人輕輕放下茶杯,說道:“南宮石龍乃地煞境巔峰實力,以力證道,乃俗世武夫中的佼佼者,江湖上早有傳言,他南宮石龍應是填補四大宗師的不二人選,尤其是蜀山一戰之後,呼聲越來越高,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落實,你問當今世上能勝過全盛時的他有幾人,我還真不好回答你,不過這幾個人,應該是能壓他一頭。”
林鹿靜待下文。
老人說道:“你師伯算一個,現在在皇陵守陵的趙輔國算一個,還有傷了奕兒三道竅穴的七絕道人,他們三人應該是能壓過南宮石龍一頭,而‘鬼畫符’三大宗師,還有你大師兄,估計都沒有穩贏的把握,至於還有沒有其他高人,老頭子我倒是真不知道了。”
林鹿面色微沉。
陳之淮察言觀色,怎能不知對方心中所想,說道:“你雖然有劍靈在身,可現在的你還不是南宮石龍的對手,何況雖然老頭子我被他所傷,但蜀山劍派跟龍王殿還沒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要替老頭子我出口氣,也該是你三師兄跟四師兄去,還輪不到你,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林鹿道:“如果只是一般傷勢也就罷了,可是。”
陳之淮擺了擺手,“無所謂了,是師叔我技不如人,該遭此劫,現在正好,每天都可以專心研究這部道藏,你不知道,這本書可是大有嚼頭啊。”
陳之淮一手壓在書籍上,一手端起茶杯,他看着對面安靜不語的少女,抬了抬手,“小丫頭,你也喝。”
小紅玉搖了搖頭。
陳之淮放下茶杯,緩緩起身,“正好你們來了,幫我把屋子裏的書搬出來,今天難得有點兒太陽,把書曬一曬。”
林鹿看着一步步向前的老人,驚訝道:“師叔,你的腿?”
陳之淮平靜道:“這多虧了你師伯,當日我被南宮石龍傷了經脈,按理說後半輩子都沾不了地,是你師伯耗費了大量精力,幫我重續經脈,雖然一到陰雨天這腿就疼,但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可以走路了,不過你師伯就遭罪了,耗了大量元氣,要不然也不會閉關了。”
林鹿跟着老人進屋,一個人把所有書籍都搬了出來,一本本攤開擺在石板上,無一例外都是道門書籍,又因為陳之淮偏好讖緯氣運之說,大部分都是此類書籍,其中有幾本書頁泛黃,並且是以秦時的小篆書寫,是難得的孤本珍本,林鹿拿放格外小心。
一直待到日落下山,林鹿幫老人收拾完書籍后才準備離開,臨行前,一直負責看守蜀山蓮池的老人單獨叫住了林鹿,沉聲說道:“鹿兒,有些話,師叔不知當講不當講。”
“師叔直說無妨。”林鹿看着老人。
陳之淮看着站在院門外的少女,說道:“師叔雖不是那望氣宗師,但自忖識人相人還是有點造詣,這麼多年還從未走過眼,紅玉這丫頭雖不是頂着潑天氣運之人,但也並不多見,而且你應該也發現了,她習武天賦不低,將來在武道一途必然有所建樹,這也算是咱們蜀山的一份機緣,說不定那蓮池內還會再開一朵,不過。”
林鹿靜待下文。
老人憂心忡忡道:“不過這丫頭乃孤星之命,身邊的人恐怕...”
林鹿愣了愣,隨即看向正回頭望着自己的少女,輕聲道:“多謝師叔坦言相告,不過她是我救下來的,就跟當年師父救下我一樣,所以不管她是什麼命格,她都是我徒弟。”
林鹿向老人告辭,帶着少女離開了小院。
老人望着漸行漸遠的師徒二人,神色複雜,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會不會是我看走眼了,嗯,應該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