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等到多草街的所有居民都跟安潔烈道別完之後，雀秋才走到了安潔烈身前。

高大的黑熊Alpha被成人手腕粗的鎖鏈緊緊捆住，和十天前雀秋看到他的樣子一模一樣，破舊的衣服上都被勒出了異常顯眼的痕迹，但暴露在鎖鏈之下的皮膚卻還完好無損。

是威爾醫生，他細心地替安潔烈墊了蓬鬆的棉花，避免他被堅硬的鎖鏈磨破皮膚。

安潔烈依舊在沉睡着，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他或許會在睡夢中靜靜地逝去，這對絕大部分基因病發作的Alpha來說，已經是不可企及的善終了。

帝國法律第二十條的規定，任何人都有權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使用任何手段，將基因病發作的異化Alpha處決，而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雀秋又走得更近了一些，楊樹在此時抬起頭，見到來人是他，不由自主的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安潔烈隨時都會醒過來。”

他比十天前更加憔悴一些，眼瞼下方有着一團深深地烏青，眼球也佈滿了細細的紅血絲，看上去像是沒有休息好。

事實上，楊樹為了安潔烈的事，已經熬了許多個通宵，很久都沒有好好的休息過了。只是最後他還是沒有辦法能夠拯救這個可憐的Alpha，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流逝，到最後還要親手處理掉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

這對一心只想要讓每個多草街的居民都過上好日子的楊樹街長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我想來見見安潔烈，他已經快要死了，不會再對任何人造成威脅了。”

雀秋說的是實話。他連異化時發狂的安潔烈都不怕，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昏迷了十天，即便突然醒來，也早就喪失了攻擊力，就更加不怕自己會遇到什麼危險了。

楊樹也明白這一點，只是他總控制不住對Omega無時無刻的擔心，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害怕會驚嚇到對方，因此總是將讓雀秋小心的話掛在嘴邊，幾乎快成了他的口頭禪。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安潔烈，看到Alpha完全獸化的上半身時轉過了頭，不忍心再看下去。

楊樹嘆了口氣：“你再看看他吧，再過幾分鐘，我們就要把他送去戈壁中心了。”

雀秋點點頭，走近了安潔烈，趁周圍的人不注意，往他虛虛握着的熊掌里塞了一包種子。

“這是金絲雀的種子，”他低下頭，靠近了安潔烈的耳邊，輕輕的說，“我沒有辦法送給你一朵玫瑰，但希望你走的時候，帶着美麗的夢離開。”

Alpha的眼皮似乎動了動，意識昏沉之間，他好像感受到了有一個人正溫柔的對自己說了些什麼。

那個人帶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和不久前注入到自己體內的治癒之力一模一樣。

安潔烈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看看他，並且記住他的樣子，可這具身體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封印住了一樣，將他的靈魂重重的壓在軀殼之中，不管再怎麼掙扎都動彈不得。

他知道的，自從那股力量進入到自己體內后，他的意識就一天比一天清醒，可這個過程既煎熬又漫長，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自己也沒有衝破這具身體的禁錮。

而現在，安潔烈在短暫的感受到了那道熟悉的氣息后，就又失去了它。

他的意識在僵硬的軀體裏橫衝直撞，叫囂着要衝破束縛，可即便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這一切也只不過是無用功。

那個人離開了，但在離開之前，給自己留下了一樣東西。

安潔烈花光了所有的力氣驅動着這具身體，終於握緊了拳頭，牢牢地抓住手心裏比芝麻還要小的東西。

那是……

玫瑰。

他貼在自己耳邊很輕很輕的說過的，是玫瑰的種子。

時間到了，縱使萬般不舍和不忍，楊樹也還是帶領着多德等幾個巡邏隊的年輕人，準備將昏迷中的安潔烈送去戈壁中心的懸崖深處。

只是在幾人齊力抬起安潔烈時，多德忽然看到了什麼，脫口而出了一句：“安潔烈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聞言，幾人皆是一愣，尤其是楊樹。可等他們反應過來后，又下意識的反駁道：“在說什麼胡話呢多德，你肯定是看錯了。”

楊樹沒有急着否認，而是目光沉沉的看向安潔烈，但過去很久也不見有任何動靜，心中的希望又逐漸破裂。

他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走在了最前面，為身後的隊員們開路。

這位一向堅強樂觀的街長那永遠都打得筆直的脊背忽然就有些彎了下去，時不時的咳嗽幾聲，彷彿有一部分的精氣神隨着安潔烈的離開而離開了。

多德落在後面，怔怔的看着安潔烈已經異化到和黑熊一模一樣的手掌，喃喃道：“可是我真的看見了……”

這一次，沒有人再理他，只當多德是傷心過度產生了幻覺，就連楊樹也只是沉默的一步一步走在前面。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濃厚的黑暗，就像是一堵永遠也穿不過去的牆，將人關在了那一堵牆裏，怎麼都突破不了。

他們的腳步將戈壁踩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滿天的黃沙環繞在周圍，肆無忌憚的凌虐着每一個人的臉頰，刮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溝壑。

沒有人知道這彷彿能夠吞噬一切的永夜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像霧一樣散開，他們只能夠不斷地前進，不斷的前進。

深夜，這一批人才披星戴月的回來了。

楊樹跟着多德到了他家，找到雀秋後對他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他的臉上有着和多德如出一轍的疲憊，身為街長的緣故操心更多，甚至還要更加顯出疲態一些。

雀秋說：“您要先休息嗎？”

楊樹緩緩地搖了搖頭，就連聲音里都透露着一種深深地頹態。他看着雀秋，臉色無比認真：“這些天裏我想了很久，一直在讓你留在多草街和去黑暗星軍校這兩個選擇中猶豫。但其實不管我的最終想法如何，我都覺得，你的選擇才是最重要的。”

雀秋和多德異口同聲道：“黑暗星軍校？”

說完，雀秋才想起毛毛已經睡下了，又壓低了聲音說：“毛毛在睡覺，我們盡量小聲點，別吵醒他。”

楊樹點點頭，將兩人帶到了門口：“就在這裏說吧。”

雀秋問：“黑暗星軍校是什麼？”

楊樹不答反問：“你知道帝國第一軍事學院嗎？”

雀秋頷首：“知道。”

他不僅知道，甚至還跟這個學院的學生打過交道，菲利克斯的輕佻給他留下了非常不好的負面印象。

“黑暗星軍校全稱司庫星軍事學院，和帝國第一軍事學院一樣，都是培養軍事人才的地方。每個星球都有一所到多所這種類型的軍校，只招收通過了基因等級檢測的Alpha、Omega或者是Beta，這些學校的學生為保衛帝國安全做出過巨大的貢獻。”

雀秋說：“可我沒有通過基因等級檢測，只是一個殘次品Omega。”

這是艾利比茲號給他的評價，被他自己用的很順手。

楊樹卻說：“但黑暗星軍校並不限制Omega的基因等級，只要在他們所要求的年齡範圍之內，都可以直接報名入學。”

這倒是雀秋沒想到的，不過略一思考後，也就明白了個中緣由。

說到底，還是黑暗星的人員組成實在是太魚龍混雜了，作為這樣一個環境極端惡劣的邊境星，又是帝國人盡皆知的放逐之地，除了像他這樣被趕進來的流浪Omega之外，整個星球上又有幾個Omega呢？

連數量都沒有辦法保證，就更別說追求質量了。

楊樹接著說：“我今天特意過來跟你說這件事，就是因為黑暗星軍校馬上就要招收新的學生了。你是Omega，即便沒有通過基因等級檢測，也是能夠直接進入這所學校的。”

雀秋還沒說什麼，多德倒先激動上了，嚷嚷道：“街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趕小雀秋走嗎？！”

楊樹瞥了他一眼，都沒說話，多德就自動放低了音量，但仍舊忿忿不平的說：“街長，你不能這麼對待小雀秋，他一點都不像其他的Omega那樣難以伺候。他很好，多草街能夠擁有他，是多草街的榮幸。”

“可在黑暗星上，只有黑暗星軍校能夠給Omega更好的待遇！”楊樹壓低了聲音，可這句話依舊無異於一枚巨石砸在了多德的心上，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楊樹沒有看他，接著說：“他們每天都會給Omega發放石頭果，不用擔心營養液供應不足，也不用擔心星系輻射，更加不用害怕隨時有外人入侵！那裏更加安全，擁有更多的資源！那才是Omega應該待的地方！”

“而我們的多草街呢？”

楊樹自嘲般笑道：“多草街什麼都給不了雀秋，就連營養液都無法過多供應，甚至連星系輻射都無法解決，更別說Omega成長起來所需要的大量資源。長期的待在這裏，只會拖垮雀秋！”

多德從未見過這樣的街長，嚴厲到他根本就不敢認，一時被凶得呆在了原地。

但回過神來后，他又不得不承認楊樹說的是對的。

多草街只是一塊貧瘠的不能再貧瘠的土地，就連仙人掌都無法在這裏生存，更別說嬌嫩脆弱的像玫瑰一樣的小Omega了。

從理性上思考，多德承認雀秋離開多草街轉而加入黑暗星軍校是最好的選擇；可從情感上來說，他真的非常捨不得讓雀秋離開。

多德艱難的避開了街長那道包含閱歷又銳利的目光，懷揣着複雜的心情看向雀秋，卻又在視線對上Omega的前一刻羞愧的低下了頭。

多德濕潤了眼睛，鼻尖也酸酸的，忍不住質問自己，他怎麼，他怎麼能有這麼自私的想法呢。

明明誰都知道，Omega需要的是無微不至的精心照顧啊。

三個人一時沉默無言，楊樹看了多德半晌，最後還是嘆息着挪開了視線。

他又怎麼不知道多德想的是什麼呢，要說私心，他也和多德一樣，希望雀秋留在多草街。

誰都不想失去珍貴的Omega，可是比起將雀秋留在這裏，只有將他送去黑暗星軍校，才是最無愧於心的選擇。

楊樹和多德無須你一言我一語的發表自己的想法，只消互相看一眼，就能夠知道彼此在想些什麼。

他們一致認為，雀秋不會喜歡多草街這麼貧窮落後的地方，他會頭也不回的選擇黑暗星軍校。並且，那才是明確的選擇。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雀秋卻說：“我很喜歡多草街，你們已經給了我最重要的，那是比再多的資源都珍貴的東西。”

無條件的信任、遷就、善意，不管是在哪個世界，都永遠是最寶貴的。

不管在這個世界走得再遠，雀秋都不會忘記楊樹、多德、威爾醫生，以及多草街居民們對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