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雀秋知道自己今天說的這些話，多德大概率理解不了。他對自己的態度是由這個世界潛移默化的規則決定的，不過是短短几天的相處、短短几句話的功夫，並不足以抵消世界規則這麼多年對他的規訓，更不可能輕輕鬆鬆的改變他的想法。

但雀秋只是想告訴多德，我和你沒有什麼不同，你沒有那麼的卑微，也不要那麼的卑微。

事實上，多德也確實沒理解雀秋的意思。他只是單純的很喜歡雀秋描繪出來的那個畫面，也愛上了雀秋所說的那種植物。

叫……玫瑰，對吧？

單單是念出來，就已經非常美的兩個字。

“真可惜，”他遺憾的說，“帝國沒有玫瑰，整個宇宙也沒有玫瑰。”

“不。”雀秋對他說，“這個宇宙里有一朵玫瑰。”

也是唯一的一朵玫瑰。

而那朵玫瑰，此刻就正站在多德面前。

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幸運。

但多德仍舊很感激雀秋，黑亮的眼睛中真誠都快要溢出來了：“謝謝你，我沒有見過玫瑰，但我知道玫瑰了，也聽說過玫瑰。”

他還會把雀秋說給他的這些話轉述給更多的人聽，讓他們也知道玫瑰的存在。

多德沒有親眼見到過花開，但那沒關係，他已經在雀秋的講述下看到過金色的玫瑰花海，是那樣的璀璨和熠熠生輝。

雀秋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多德是巡邏隊的一員，下午還要去值守，在囑咐過幾句后便又像來時一樣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他以極快的速度打開門又關上，整個過程的時間還沒有三秒，生怕石屋外強烈的輻射會傷害到嬌弱的Omega。

但多德自己卻毫無怨言的一頭扎進了滾滾熱浪之中，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毒辣的陽光之下，高強度的工作和風吹日晒讓他的皮膚都變成了矯健的古銅色。

雀秋靜靜的看着那扇開合的門，看了許久，就那麼不聲不響的站在原地，眼神幽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叫人看不透他。

毛毛敏銳的意識到了媽媽情緒上的反常，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對方的衣角，小聲喚了一句。

“嗯？”雀秋回過神，四處尋找着，片刻后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眼，低下頭找到了小豆芽一樣的毛毛。

他隨口問了一句：“怎麼了？”

毛毛仰起腦袋，睜着那雙銀灰色的圓圓眼睛，直直的闖進雀秋的視線之中。

很奇怪的，雀秋竟從毛毛眼睛中看到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成熟。就好像，他面對的是一個有着豐富經驗的成年人一樣。

小傢伙深吸了一口氣，無比認真的說：“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雀秋怔了一下，並沒有對小孩子的話不屑一顧，而是耐心的等他繼續說下去。

半晌，毛毛才醞釀好了情緒，鼓足勇氣道：“媽媽，我會保護你的。”

雀秋等了半天就等到這麼一句話，不禁啞然失笑：“這就是你說的重要的事嗎？”

毛毛鄭重的點了點頭：“保護媽媽就是最重要的事。”

雀秋有些愣住，他本來以為這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話，可毛毛身上不管是嚴肅的表情還是認真的語氣，無一不彰顯着他說這些話是發自內心的，並不完全只是小孩子說來哄人開心的無心之言。

片刻后，雀秋揚起了一個極淡、極淺的笑，把毛毛砸得暈暈乎乎的：“嗯，知道了，我的小騎士。”

得到誇獎的小傢伙驚訝的瞪圓了眼睛，反應過來后，幾乎是立刻就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揚，傻乎乎的笑了起來，驕傲的抬起了小小胸脯，腦袋上的兩根觸角也神氣的立着，那一刻的神態活像打了勝仗氣質昂揚的將軍。

雀秋摸了摸毛毛的腦袋，連帶着觸角也被壓趴下。毛毛一向在意他的這兩根觸角，平時誰碰都不行，但對象是雀秋的話，他不僅不會呲着牙齒躲開，反而會主動將自己送到人手裏，像黏黏糊糊求撫摸的小狗狗一樣。

毛毛趴在雀秋懷裏，鼻尖嗅到的是令他無比安心的淡淡暖香，享受的眯起了眼睛。即便沒有被輸送靈力，可只要靠近身邊這人，他就能感受到那種舒緩到了極致的放鬆。而這樣的體驗，在記憶中從未有過。

毛毛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傻子，相反，他對外界的感知非常敏銳。就比如剛剛雀秋跟多德描繪玫瑰時，他雖然也沉浸於其中，可同時也立刻就意識到，媽媽身上有着他看不透、也不知道的秘密。而且，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絕不能輕易說出來的秘密。

毛毛不會去探究雀秋究竟藏着什麼樣的秘密，他在那一刻，想到的只有如何幫雀秋藏好這些秘密。

雀秋全然不知道趴在自己懷裏的小孩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都想了些什麼，他輕柔的拍打着毛毛哄睡，想到小傢伙剛剛說的那些話，心中不禁湧上一股暖流，也欣慰於自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擁有了一份赤澄純潔的愛意。

*

雀秋暫時在多草街住了下來，這裏的居民和他的第一印象一樣，非常的熱情好客，對待自己和毛毛十分友善，並沒有因為他們是外來人口會擠壓到生存空間就冷眼相待、冷漠排擠。相反，還總是將自己家裏珍藏的石頭果帶來給雀秋。就算是沒有石頭果，也會傾盡所有，只為了不委屈到這麼珍貴的小Omega。

明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星，這裏的人應該窮凶極惡才是，可在雀秋真實的接觸下來后，他覺得或許自詡文明高等的艾利比茲號才更像是真正的黑暗星。

住了幾天後，雀秋髮現雖然白天大家為了躲避星系輻射不得不待在石頭屋裏，但夜幕一降臨，大家就會傾巢出動，在街長楊樹的帶領下出去拾荒，一直工作到後半夜才會回來。

回來之後也不會急着休息，而是在多草街的廣場上燃起篝火，男女老少們都手挽着手跳着他們自創的舞蹈。舞姿算不上多優美，可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心滿意足的笑容。

多草街的整個夜晚都是燈火通明的，每個人似乎都想把白天失去的時間補回來。他們也並非是苦中作樂，而是真真正正的發自心底感覺到快樂。好像不管生活再艱難，都是有盼頭的，都會樂觀的在這戈壁灘上頑強的紮根下來。

雀秋被這樣的快樂感染，篝火晚會的時候也會帶着毛毛出來。但他不喜歡和人近距離的接觸，每次都是遠遠地坐在篝火幾乎照不到的地方。不過不管他坐得再遠，都總是會有人發現這個藏在陰影里的、過分嬌小的Omega，然後過來邀請他。

毛毛倒是蠻想去玩的，每次一出門，腦袋上的羽狀觸角都快搖成螺旋槳了。可只要雀秋不去人多的地方，他就也不去，像條小尾巴一樣緊緊的跟在雀秋身後。

他時常趴在雀秋的膝蓋上，仰着小臉將對方精緻的容貌收入眼底，心裏就像是被篝火烤過一樣暖融融的，溢着一浪又一浪的幸福感。

然而，這種寧靜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

雀秋在多草街待的第十天，安潔烈要被送去戈壁中心了。

他得知這個消息時安潔烈已經被巡邏隊從救助站那裏帶了出來，決定是全街的人一致同意的，就在今天晚上處理掉。

雀秋一時間也說不上來有沒有失落，更多地還是可惜:那麼年輕的一條生命，就這樣說放棄就放棄了。

可雀秋也明白，他沒有辦法去指責多草街的居民做下這個決定。楊樹街長和威爾醫生當初說的已經很清楚了，基因病一旦發作，就再也沒有治癒的可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昔日親密無間的兄弟一點點的變成一個嗜血的野獸。如果他們不趕在主城區有所動作之前將安潔烈處理掉，那麼等待安潔烈的只會是更加慘烈的結局。

在這件事上，安潔烈和多草街誰都沒有錯，他們都是受害者。

雀秋趕去街口的時候，那裏已經圍滿了人，人與人之間擁擠到連根針都擠不進去了——他猜測這些人都是來與安潔烈做最後的道別的。

雀秋停住了腳步，沒有去打擾這一場告別。

他離得有些遠，但仍舊能夠看清楚每個人的表情，人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傷心和不忍。女性們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將自己用布縫製的花朵放在他的胸膛上。那些曾經被安潔烈發狂時傷害的人也並沒有選擇責怪他，依舊從病床上趕過來與他道別。

有幾個Alpha給雀秋留下的印象最深。

他們也為安潔烈感到難過，但臉上、眼神里，更多的是害怕和茫然。

雀秋遠遠的看着，像是在看一場不屬於自己的默劇。

他大概能夠和這幾個Alpha共情。

這些黑暗星最底層的Alpha們一邊害怕於自己最終走向和安潔烈一樣的命運，一邊又感覺到了無比的茫然——他們究竟該怎麼做？

黑暗星的貧民窟里不會有治癒系Omega，甚至不會有普通Omega。雀秋是那個意料之外的意外，是第一個，也會是唯一的意外。

他們從一出生就攜帶有基因病，擁有強大力量的同時，也幾乎是被判處了死刑。

所有的Alpha都是帝國的後備力量，是天生的軍人，只要前線有需要，他們隨時都要義無反顧的走上戰場，用年輕的生命保護自己在意的親人和家鄉。

可即便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他們的健康和安全仍舊得不到任何保障。尤其是像黑暗星的這些底層Alpha們，他們沒有治癒系Omega的撫慰，無法消除戰場對自己的負面影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一點點的走向不可救贖的深淵；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活，卻知道自己該怎麼死。

最殘忍的是，這不僅僅是針對黑暗星的底層Alpha，也同樣針對帝國的絕大部分Alpha，甚至就連那位傳說中的殺神上將段沉森，也因為過高的等級和變異血脈找不到合適的治癒系Omega，只能日復一日的承受着□□和精神上的雙倍折磨。

這個國家需要這些Alpha，卻又拋棄他們。

他們是被救贖遺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