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番外一
嘉慶元年五月,福康安因積勞成疾在軍營中病逝,曾經烜赫一時的富察氏家族,至此也終於緩緩謝幕。
自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福康安本人因着軍功卓絕依舊頗受嘉許,乾隆下旨追封為嘉勇郡王,與其父富察傅恆共享太廟,而其子富察德麟亦得襲貝勒爵——這就純粹仗着祖宗顏面了,明眼人皆瞧得出,富察氏已是日薄西山。
何況德麟本人亦是個不肖的,奉命往軍中迎回福康安靈柩時,竟大膽向所經地方索要四萬餘兩的所謂“喪葬費”,妄圖中飽私囊,消息傳回京城,已經親政的新帝氣了個倒仰,不但親自下詔痛斥,並勒令德麟自罰八萬銀子充公。
郁宛原以為乾隆會幫着說說情,好歹是孝賢皇后一脈的後裔,哪知乾隆這會子忽然有了太上皇頤養天年的架勢,不痴不聾,不做家翁,倒對郁宛感嘆道:“到底顒琰還算有些氣魄膽量。”
要是因為顧忌他的態度就公私不分輕輕放過,那乾隆反而得重新評估一下立他為儲合不合格。
郁宛心說這有什麼好顧慮的,長久以來皇帝都對富察氏態度隆重,富察家的子弟待遇更是堪比皇子,怕是新帝早就想抓住機會公報私仇了——嫉妒乃人之常情,何況富察氏這些年屢屢與皇室宗親聯姻,其勢力盤根錯節,若不趁熱削弱權柄,來日恐怕將有大麻煩。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練如乾隆,自然很清楚在他去後妻族將落到什麼下場。
郁宛道:“所幸和敬公主不曾親見,否則只怕還有得鬧呢。”
三年前和敬已在宗人府逝世,作為孝賢皇后唯一的骨血,乾隆對她自是十分歉疚,沒教好女兒,同樣也有他的責任。
但正如郁宛所說,與其讓和敬看着富察氏日漸落魄,還不如早早離開,好歹她見證的是母家最後的輝煌——至於再下面的人,畢竟是隔了輩的,乾隆縱有感情,也不過唏噓兩句罷了。
郁宛對朝政不感興趣,只安心沉迷養生,以前她本是個懶散糙女,如今年歲越大卻愈發精緻起來,讓杜子騰給她調配四神湯,每日晚飯後喝上一碗,早睡早起,雞鳴時起來做操,午膳后必得小憩,雷打不動,連小鈕祜祿氏等人亦跟着有樣學樣,雖不曾見返老還童,精氣神可的確好多了。
次年二月初七,孝淑睿皇后崩逝,新帝奏請太上皇,欲令貴妃鈕祜祿氏繼位中宮,先冊封皇貴妃,待二十七個月除服之後再冊為皇后——想是仿照那拉氏當初舊例。
鈕祜祿氏是個溫婉而聰慧的女子,雖然接了鳳印,卻並不敢自專,倒願意來求郁宛指點,郁宛自是以年邁為由推辭了。她並無野心,權欲也沒膨脹到要籠罩下一代的地步,何必干這些招人恨的事呢?
何況鈕祜祿氏並非業務不嫻熟,特特地來郁宛跟前表明態度,一則是為了謙虛,二則也是更好地佔據大義名分罷了——省得外頭以為她操之過急,迫切地踩着前皇后的屍骨往上爬。
繼室難為,那拉氏的名號如今雖為皇城禁忌,但也給後人留下了前車之鑒,她不能不警惕。
照郁宛看鈕祜祿氏實在多慮了,乾隆那樣詆毀那拉氏,固然有性情不合的因素,可也因為有個內外兼修的前皇后做參照,他畢竟是個多情的男子,雖然有自誇的成分,心腸偶爾還是挺柔軟的——嘉慶則純粹是個冷血動物,泥胎木塑一般,只會循規蹈矩辦事。固然鈕祜祿氏征服不了他的心,可只要她拿得住不出錯,這后位便是穩若泰山。
從郁宛掌握的史料來看,這位年輕的皇後娘娘做得很不錯,不但遊刃有餘,甚至還能剋制一己私慾——嘉慶死得突然,來不及擬定繼承人,是鈕祜祿氏幫忙穩固了大局,扶持原配留下的孩子登基,她自己生的反而退後一射之地,僅從此事便可知道,鈕祜祿氏是很有道德的,當然是古人眼中的道德。
當然照郁宛的意見,鈕祜祿氏日後要是自私點反而更好,相比起嘉慶的中庸,他兒子道光作為皇帝就實在有些不稱職了,不但對外窩囊,對後宮嬪妃都十分刻薄寡恩——換一換沒準更好。
但,道光對繼母倒是沒話說的,體貼入微,待遇更是獨一份,繼母死後不久他自己也嗝屁了,在郁宛這個愛好八卦的人眼裏,生生能腦補出一場蕩氣迴腸的小媽文學。
十月頒金節后,宮中忽聞走水之耗,郁宛深夜被吵鬧驚醒,方知是乾清宮、交泰殿兩處失火了,好在慈寧宮壽康宮一帶都無恙——自從那年九州清晏走水之後,郁宛便留了個心眼,規定在廚房、卧房、迴廊這幾處都各備桶清水,以便發現火勢不對能及時撲滅。
可見她居安思危派上了大用場。
郁宛鬆口氣,隨手一摸枕邊,卻發現空空蕩蕩,本該躺着的人影竟不知所蹤,心裏便是一驚,難道太上皇竟出事了?
找小桂子來問,方知乾隆帶人去了乾清宮,郁宛心說這也是個愛作死的,好端端的作甚以身犯險,不看看那把老骨頭,隨便一塊磚都能給壓折了,夠會添亂!
正要派侍從前去找尋,卻見王進保一行已氣喘吁吁回來了,滿面油汗,情狀實在狼狽。
乾隆倒是好整以暇還在檢查。
郁宛忍不住道:“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萬歲爺您還得赴湯蹈火?”
乾隆揚揚手,一副捲軸應手而落,卻是郁宛畫像——這幾十年來,乾隆幾乎每年生辰都要請畫師來作畫,或單人肖像,或兩人並立,姿態也是不一而足,但幅幅都栩栩如生。
那是他們共同生活的見證。
郁宛應該感動的,沒想到皇帝會這樣在意日常瑣碎的點滴,奈何她實在覺得有些犯蠢。
郁宛很不合時宜地提醒道:“萬歲爺,咱這些畫都是有摹本的。”
吳惟庸多精明啊,早就防着此類意外,故而回回描摹的畫作都會命徒弟再復刻一份,留在他那兒存檔——燒了便燒了,再要一份又有何難?
乾隆這樣作秀似的,讓她瞧着未免有些啼笑皆非。
眼看老男人眉毛擰起,白鬍子也飄了起來,郁宛心知這人生氣了,趕緊說道:“能救回來自然最好,徒弟哪趕得上師傅?萬歲爺您真是太體貼了。”
一通彩虹屁讓乾隆臉上多雲轉晴,乾隆冷聲讓王進保將東西搬進庫房裏去,自個兒卻進屋安睡。
郁宛道:“您不去看着他們搬呀?萬一被人偷偷賣了可怎麼好?”
乾隆淡淡道:“你又不稀罕。”
“誰說我不稀罕?”郁宛笑着躺下,和他面對面,“其實畫救沒救出不重要,您有這份心就夠了。”
從被子裏握住那隻蒼老的手,“以後可別再這樣冒險了,叫人牽腸掛肚。”
要死也請死得太平些,別做了厲鬼還來尋她,那才麻煩呢。
乾隆冷哼一聲,懶怠理她。合著連駕崩都得合她心情?這人未免太霸道了。
胸中倒有些異常的暖意,至少這回,她沒再口是心非。
嘉慶三年,得知白蓮教首領王三槐終被擒獲,乾隆在他的十全武功之外,又添上一大功績,命抄錄成冊,內外稱頌,連兒子的功勞都要搶,可見乾隆依舊是那個乾隆。
雖然好大喜功之心不改,可到底已是風燭殘年的人物,明眼人都看出太上皇撐不了多久了,或許因此之故,新帝亦未與之計較,只日日命人延醫問葯。
日漸衰弱的乾隆有生以來頭一遭缺席了頒金節,這個滿族人眼中最為盛大的節日,郁宛原以為這人又想耍什麼伎倆來誑她——好幾回她都以為他要登臨極樂了,哪知沒幾天就又神采奕奕的,如同跟閻羅王做了交易一般。
但這回他不得不準備報到了。
一直到年關,太上皇的病勢都不見好轉,反而日益沉重。郁宛守在床畔,以無比的耐心服侍湯藥,她總是這般有餘裕的。
今晚乾隆精神彷彿好些,聽着外邊爆炸聲響,輕聲道:“又是一年新春。”
郁宛眉眼盈盈含着笑意,“是啊,您可得快些好起來,臣妾還得陪您賞花呢。”
都知道是假話,不過她的語氣這樣篤定,乾隆也就順勢露出相信的神色,“瑞雪兆豐年,今年的花圃一定很美。”
郁宛給他掖了掖被,隨口道:“等天氣好些,臣妾叫人折幾支回來插瓶,這屋裏也該去去味。”
乾隆望着她的面龐,雖不復年輕時候美艷,卻慈眉善目,依舊令人心生親近,他輕聲問道:“皇貴太妃,這些年朕待你如何?”
郁宛道:“您對臣妾很好。”
撇開根敦與薩日娜,他是第三個待她這樣好的人,考慮到他的財力,或許位次還能稍稍提前些。
乾隆遲疑了一下,“那麼你對朕呢?”
這個驕傲慣了的男人,此時卻罕見地有些不自信。
郁宛微微笑起來,“臣妾很感激陛下,也很尊重您。”
不會有人比他在她心裏的位置更高了,至少在她大半的生命里,只有這麼一個男人陪伴左右。
但乾隆想聽的卻非這些,而是別的,他抓緊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強烈的探究意味。
郁宛開始考慮要不要騙他,但最終還是敗給了良心——如果用謊言來讓一個將死之人獲得滿足,那和愚弄有什麼兩樣?
她反握住乾隆的手,柔聲而堅定地道:“臣妾對您的感情,一如您對臣妾的情意。”
他們都是自利慣了的人,不可能從對方那裏得到全部真心,但畢竟相互扶持走到現在,所以——答案很明了了。
乾隆緊蹙的眉峰輕輕舒展開,“宛兒。”
“我在呢。”郁宛說道,為他闔上眼皮,“我一直都在。”
你也安心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