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番外二
乾隆離開得很平靜,很坦然,他這一生尊榮已極,又得高壽,實在可什麼可遺憾了——唯一的不足大概是髮妻生的兩位嫡子都沒能保住,而郁宛這位陪他到生命末路的寵妃又不曾給他生下個合心意的皇子。
但,人死如燈滅,往後如何,畢竟也與他不相干了。
郁宛摸着他的手漸漸冰冷,方才倦然起身,喚人進來為他勻面裝裹。
王進保捧着錦匣進來,“娘娘,太上皇有一物命奴才轉交給您。”
郁宛一怔,人都走了,難道還留着定情信物讓她寄託相思?
打開一瞧,卻是黃袱包裹的聖旨,字跡潦草而倉促,可見是在病中匆匆寫下的,其一是讓新帝依舊以太后禮奉養皇貴太妃,不得苛待;其二則是關乎郁宛自由,許她隨意出入暢春園,也可到皇子公主府上小住——她雖沒親生阿哥,然諸皇子們皆與之交好,自是樂意接她出去榮養的。
其三則是對阿木爾的安排,命新帝無論如何都得妥善照顧,至於十公主膝下所出,待成年後男則封郡王,女則封郡主,且不必降等襲爵,等於保全了阿木爾這一脈世代富貴,衣食無憂。
王進保惻然道:“太上皇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娘娘,故而特立下此詔,還望娘娘務必接旨。”
郁宛撩起衣擺,輕輕跪立下去,不知不覺中,眼淚潸然而下。
*
乾隆的離世,也預告着一個輝煌時代的落寞。敏感的人皆意識到馬上會有風起雲湧,而首當其衝便是對和珅這位前朝寵臣的處置。
新帝才命和珅總理太上皇的喪儀,僅僅過去數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宣佈了和珅二十條罪狀,下旨抄沒全家,搜得白銀八億餘兩,要知朝廷每年的稅收也不過七千萬銀子,如此一來,等於足足多出了十幾倍的收入。
小鈕祜祿氏難免咋舌,“他貪了這麼些,先帝爺竟一點都沒發現?”
穎貴太妃跟婉貴太妃都對她側目而視,沒想到過去這麼些年依舊天真。
婉貴太妃道:“發沒發現很重要麼?你瞧瞧如今得利的是誰。”
這下國庫可謂肥得流油了,那些財產可都是要充公的。只要新帝不使勁瞎折騰,足夠朝廷往後幾十年支出了——先帝這法子儘管壞得流水,可到底有遠見。
穎貴太妃不管這些,而是喜滋滋地道:“皇上把那棟大宅賞給了麟兒,說是富麗堂皇,比宮中都不差什麼呢。”
新帝如今全方位親政,自當施惠上下,尤其是先皇留下的子嗣,永璇永璂永璘皆在原本的爵位上晉了一階,可畢竟永璘是跟新帝同胞的,有什麼好事自然忘不了他,穎貴太妃這位養母亦與有榮焉。
郁宛同情地看着她,其實這位老妹也挺天真的,皇帝雖給了永璘宅邸,可卻只給永瑆授了軍機大臣之銜,命其總領戶部三庫——這也難怪,永琪聲名太顯,永璇心思細膩,永璂又是身份尷尬的那拉氏所出,算來算去也只有永瑆這個在士林頗有名氣的儒生堪為可用之才,還不必設防。
而永璘雖為同母之弟,只怕皇帝防他比防旁人更多些,到底兩人身份一樣,且又年輕,妻族還頗顯赫。
郁宛當初勸穎貴太妃收養永璘,一則是急於擺脫魏佳氏,二則也是給她晚年做個伴,可她並不希望穎貴太妃投諸太多感情。
可她忘了人非草木,事情的發展是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
郁宛只盼着穎貴太妃想得通些,別頭腦發熱去摻和人家家事就是了,到底那兩位才是有血緣呢。
至於郁宛自身,她依舊安閑而逸樂,有乾隆遺詔護體,新帝無論心內如何,面上也得對她恭恭敬敬的,何況遺旨上寫明要以嫡母視之,自是禮不可廢。顒琰便同皇后鈕祜祿氏日日過來晨昏定省,還是郁宛多番勸說,才改為五日一請安——人家有那個精力孝順,她還沒精力接待呢,有時間睡睡覺喝喝茶不是更好?
顒琰對這位皇阿瑪晚年的寵妃沒太多情緒,雖則她跟額娘關係不冷不熱,可畢竟曾對額娘有恩,額娘臨終前又特意將他叫到床前,要他務必尊重這位蒙古來的豫娘娘,最好如生母那般對待——當親娘顒琰自是辦不到,但當嫡母還是可以的。
何況這位嫡母膝下只得一女,與他全然無利益衝突,顒琰自是樂得奉養,順便在臣民中刷刷美名。
不過他對阿木爾倒是真心喜愛,再冷漠的人也會渴望家庭溫暖,尤其對他這樣少年喪母的來說,來自女性的溫柔往往是最為必要的,何況存世的就只這麼一位姊妹,還跟他年歲相仿——比起虎視眈眈的兄弟,他更親近這位溫和無害的小姊姊。
便是寧致亦頗得嘉慶帝欣賞,加之在扳倒和珅中出力不少,皇帝看這兩口子就愈發可親了。
阿木爾是跟誰都能相處得如魚得水的,自然毫不費力就征服了皇兄,仗着新帝對她的愛護,她還斗膽做了件大事——幫豐紳殷德的夫人,果恭郡王的孫女求了求情。
同為宗室女,阿木爾實在不忍她被公公一家連累,和珅犯的錯作甚牽連到她身上?不如和離還她自由好了。
好在最後皇帝答允了她的提議。
郁宛得知之後嚴詞警告阿木爾,讓她以後切不可這樣犯忌,哪怕親姐弟都得斟酌分寸,她憑什麼以為能置喙國政?
阿木爾怯怯道:“我只是想幫幫她……”
每逢她露出這種小鹿般的眼睛,郁宛總免不了心軟,可有些道理總得阿木爾自己領悟——這個世界不是處處如想像中那般美好的,她願意為阿木爾編織一個潔凈的牢籠,可她總得學着走出去。
郁宛望着女兒發愁,等她哪日離開,阿木爾會是什麼模樣?
阿木爾抱着她的胳膊撒嬌,“不成,您還沒看到重外孫呢,哪能這麼輕易就走了?”
郁宛失笑,“那多難,似你這般兩年添一個,額娘不得看到眼花繚亂了?”
阿木爾被她說得滿面通紅,“不理您了啦!”
她也不曉得怎麼搞的,明明額娘就生了她一個,怎麼到她自己就多子多福起來,一定是隨了外婆。上次去的時候,她看到滿滿堂堂一屋子人,着實有些嚇壞了。
阿木爾托腮凝思,“不知道勒扎特部現在怎樣。”
雖然只去了那麼一回,卻足夠令她悠然神往。
郁宛沉靜地看着她,下回應該就是阿木爾自己過去了——料理二老的喪事。
郁宛有種預感,這一天不會來得太遲,到底都是年過九旬的人了。
就在歲末,蒙古那邊傳來訃告,奔喪之事自然只能由阿木爾跟額駙代勞,非但他們不放心,便是郁宛自個兒都懷疑,她這把老骨頭禁不禁得起舟車顛簸,怕是還沒到地方就散架了。
穎貴太妃道:“姐姐哪老了,明明瞧着還跟五十許人一般?倒是我臉上皺紋密佈,早成了風乾的橘子皮。”
郁宛認真端詳片刻,“真的,你比我還老。”
穎貴太妃一跺腳,“您也太壞了。”
這種時候不是該互相吹捧嗎?明知道女人對容貌是最在意的,不管什麼歲數。
婉貴太妃跟誠太妃就樂呵呵地笑,慈寧宮寧謐如水的時光里,拌嘴無疑是最大的樂趣所在。哪日不鬧上這麼兩場才奇怪呢。
婉貴太妃跟穎貴太妃還好些,都是有養子的,得閑能去宮外住住,小鈕祜祿氏就只能趁每年夏天跟郁宛到暢春園去——暢春園雖不及圓明園那樣寬綽富麗,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釣魚賞花泡溫泉燒烤,照樣有滋有味呢,真想一年四季住在那兒。
至於郁宛可選擇的範圍就太多了,可她最常去的還是阿木爾、永璂跟永琪這兩處,前者自不消說,納蘭寧致跟諾敏都是極好的人,待她亦十分體貼,至於後者,最吸引郁宛的倒不是永琪這位曾經男神,而是他最小的一個孫兒。
小傢伙才剛會爬,連走路都磕磕絆絆,便已展現出驚人的天賦,永琪見郁宛盯着沙地上的圖案發獃,因笑道:“這小子最頑皮,天天都弄得一身泥沙才進屋,愁壞他爹娘。”
最喜歡拿着竹枝寫寫畫畫,偏又跟鬼畫符似的,什麼都瞧不出來,明明還不識字,到底誰教他的?
郁宛不着痕迹看了永琪一眼,不信他沒發現愛孫神異,否則怎會特意在旁邊放着本九章算術?
至於那些奇奇怪怪的圖畫,毫無疑問是阿拉伯數字跟各種符號的組合——數學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小娃娃怕是生下來就不一般呀。
郁宛想起先前給永琪治完腿傷又飄然而去的那位神醫大夫,這個世界總是不乏奇人異志,不管是否如她猜想的那般,她還能盼着能帶來些許改變,有希望才有明天,不是么?
郁宛蹣跚上前,把一塊剝了紙的糖放在那孩子手裏,孩子默默看着她,眼中有着不符合年歲的沉穩。
郁宛摸了摸他的頭,而後含笑離去。
*
光陰荏苒,穎貴太妃終於掌不住了,不久前皇帝剛訓斥了慶郡王永璘,命退出乾清門,只留內廷行走,理由卻是私自為養母祝壽而未奏明,穎貴太妃再是糊塗也看得出來,這對兄弟並不如她想像中那般和睦。
而她早已將永璘視同親生,又怎忍心看他落得先帝一朝果郡王和親王那般下場?對兄弟鬩牆的恐懼,讓穎貴太妃愈發憔悴下來,終於在二月的某天撒手人寰。
郁宛只輕輕喟嘆,又去了一位故人。
原來太過高壽也不是好事,看着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總難免心生惻然。
郁宛原打算像阿布額吉那般百歲而終,可畢竟是不能夠,到了嘉慶十年,她也日漸纏綿病榻起來。
看着簇擁在病床前的人們,郁宛並未覺得悲傷,只微微笑道:“我也要走啦。”
婉貴太妃跟誠太妃都有些眼睛酸酸的,轉過頭擦淚。
郁宛對永璂道:“你可不許欺負諾敏,往後一舉一動,我都會在天上看着的。”
永璂紅着眼點頭,喉嚨里已哽咽難言。
至於額駙納蘭寧致,他向來端凝持重,郁宛最放心的也是這點,對他倒是沒什麼好交代,只愛憐地撫了撫阿木爾鬢髮,“別哭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都七十八了,還有什麼不知足?”
她還有一言轉達,“你告訴皇帝,等我死後不必遷去裕陵,另起一墓便是。”
她其實早跟乾隆談過這類話題,奈何遺詔卻沒交代,郁宛只能自己吩咐——大約乾隆還是盼着她心回意轉,來日與他合葬?
但,郁宛是一個決定了就不會改變的人,何況裕陵就那麼幾個位置,此刻已經滿了,叫誰騰出來都不適合,她也不是蠻橫無理的人。
還是自由自在最好。
阿木爾驚疑不定地抬頭,有些聽不懂似的。
郁宛發覺自己錯估了女兒的承受力——在阿木爾眼中,其實她跟乾隆一直是真心相愛的吧?他們倆共同編織了一個美好的幻象,甚至以假亂真。
而此刻,阿木爾方才緩緩掀起那層真相的面紗。
郁宛本可以對她說清楚,但這對一個從小在愛里長大的孩子無疑是有些殘忍的,何必讓她再受一重打擊呢?
還是額駙知機,輕聲說道:“先帝那樣寵愛皇貴太妃,必不忍見其在九泉之下仍執卑辭妾禮,倒不如另闢一墓,左右也不是不能團聚。”
如若合葬裕陵,頭上還有兩位皇后壓着,日日請安多麻煩,想說些體己話都不方便;還是皇阿瑪自個兒過來的好,那時要不要讓他進,就得看額娘臉色了。
阿木爾恍然,這才是她記憶中的雙親相處模式,於是破涕為笑,“您也忒促狹了,都這樣還得擺皇阿瑪一道。”
郁宛微微一笑,也不分辯,轉頭對着婉貴太妃跟誠太妃道:“你倆若是願意,將來便與我合葬罷,咱幾個正好湊一桌骨牌呢。”
也不知黃泉下亮不亮堂,是否該多備些蠟燭,否則老眼昏花牌都打不好了。
二人淚盈於睫,也只有點頭稱是。
郁宛輕輕吐了口氣,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此時此刻,腦中走馬燈似的轉過許多人的身影,到最後卻是定格在一人身上。
想起那日初見,他取笑她老,她氣狠狠地在心底罵他,彷彿已經是前世的事了,偏生這會子記起來。
等九泉下相遇,她必得再罵他兩句,橫豎人死了不用再計較身份了,看他打算怎麼哄她。
郁宛躺在迎枕上,閉目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