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府是神仙驛最大的宅子,位於村子北頭,全部用石材建成,初建於四百年前,幾經修葺和擴建,目今已頗具規模,絲毫不遜色於中土的富庶人家。
神仙驛還不叫神仙驛的時候,村長是由村民選定的,張王李趙輪番坐莊,自從通天島開始造訪附近的海岸以後,村長便由仙子指派為顧氏先人,做為仙界和凡間的接洽人,職位世襲。
顧氏一族倒也不負厚望,把個神仙驛管理得井井有條,數百年來欣欣向榮。
中土的修道之士每來到神仙驛,必然先要攜厚禮來拜訪村長,村長推辭不過,便勉為其難地代神仙笑納了,是以顧府的客人常常絡繹不絕。
由此,顧府在宅院後面又接出一處不小的院落,建造了若干房屋雅舍,供遠道而來的客人居住,當中的空地上種些閑花野草。
顧一方吩咐下人搬來飯菜讓三人吃了,便各自回房安息。
宋胡二人這幾日本就在顧府居住,已有房間,顧一方命人又給任自飛準備了一間上房。
任自飛素常都在仙來客棧的柴房裏睡,因他誅殺了神魁,成了喜鵲門中的人,或可成為掌門人,便也有了修道人的待遇。
宋胡二人將任自飛送回房間,安慰了他幾句,便走了。
任自飛仍是一副痴態,腦中時而一片空白,時而一片混亂,時而什麼都不想,時而無所不想,一時理不清千頭萬緒,只記得自己殺了人,鮮血濺了他一身,雖然適才已經梳洗過,換了新衣,但那股血腥味仍很濃烈。
房子佈置得頗為講究,當地擺着一張圓桌和幾隻圓凳,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圖案,桌上放着一盞燈燭,搖曳着光亮;靠牆是一張紅木睡床,粉紅色的簾幔分在兩邊,扎在雕欄玉砌般的床柱上。
任自飛直直地在地上站了許久,直到雙腿麻木了,才去床上坐下,隔壁傳來不知是宋於心還是胡改邪的呼嚕聲,似乎震得地板都在顫動。
窗外似有蛙聲蟬鳴,十分的祥和寧靜。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任自飛恢復了一些神志,他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神魁被他刺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和那副心滿意足的笑容,他不由激靈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在大腦中消失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恢復,繼而清晰,被割成碎片的記憶,和從眾人口中聽到的故事片斷,一點一點地連貫了起來。
他想起,十二年前,父母把襁褓中的他遺棄在仙來客棧,店掌柜和夥計們一直嫌棄他。
他想起,爺爺容留他在學堂上學,教他識文斷字,給他講做人的大道理。
他想起,他和黎原生、普超英結為異姓兄弟,他們兩個都上喜鵲山修行去了,他也極想去,可因資質太差,人家看不上他。
終於,他想起了今日之事,騰地從床上站起來,喃喃地道:“我殺了人……”
緩緩地,他又坐下了,溫軟的床鋪包裹着他冰冷的屁股,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舒適感和安全感。
是的,他殺了人,殺了一個十世不出十惡不赦的魔頭,那個魔頭殺人無數,還殺了結拜大哥的父親,他親手替大哥報了仇,還拯救了天下蒼生,喜鵲門終於肯收他為徒了。
他變得激動起來,中土喜鵲山一直是他的嚮往所在,在世人眼中,神仙驛是最接近神仙的地方,於他而言,喜鵲山才是。
他又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着,口中念念有詞:“我終於可以上喜鵲山了……”
激動取代了害怕,成就感取代了負罪感,他的大腦忽然之間變得異常活躍,爺爺說過,懲惡即為揚善;魔頭自己也說過,殺人即為度人,他沒做錯,無須難過。
不殺壞人,何談好人?
不敢降妖伏魔,何談成仙?
喜鵲山,我來了!
大哥三弟,我來了!
夜已深沉,更夫老漢敲着梆子,拉長聲調喊報着時辰:“四更二點,噩夢走遠,魔界開門,魔頭降臨,看好家小,莫教亂跑……”
想必更夫老漢尚不知魔頭已伏誅,改變了以往詼諧幽默的唱詞,以往的唱詞是:“四更二點,美夢連連,仙界開門,仙子降臨,看好兒郎,莫教離床……”
十二歲的任自飛胸無城府,一旦想通了此事因果,便有點沉不住氣,雖已勞累了一天,卻全無睡意,真想跑出去告訴更夫,魔頭已被他殺掉,唱詞可以改回來了。
更夫的梆子聲和喊聲漸遠,周圍復歸一片寂靜。
任自飛想到,明日便要離開神仙驛,去萬里之遙的喜鵲山上修行去了,山高水遠,再想回來已是極難,他原本對這個生活了十二年的村莊深惡痛絕,沒想到要離開時,卻又那麼不舍,爺爺已是百歲高齡,待他學成歸來時,不知還健在否?
想着便不由傷感起來,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已西沉,繁星綴滿夜空,兩道絮狀的雲彩橫跨天際,便是傳說中的天河。
院子裏靜悄悄的,各屋黑燈瞎火,掛在牆頭上和屋檐下的幾盞羊皮燈籠隨風飄擺,在地上投下幾團跳動的光影。
任自飛信步走出後院的圓形門,到了前院,走過亭台水榭,繞過一塊石屏,便看到了大門。
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輕輕地抽掉門栓,走到街上來。
忽然想到,那會兒從山上回來時,見村口牌坊已坍塌,遍地鮮血,幾個穿孝服的婦人跪在那裏燒紙,不由有些害怕,但轉念一想:“他們就算做鬼,也不會找到我頭上來,我替他們報了仇呢!”
又想道:“馬上要去喜鵲山了,沒點膽量,會惹同門師兄弟們恥笑的。”
便坦然地往前走。
忽聽得頭頂有異響,抬頭一望,只見白衣飄動,一個人從空中飛過,雖看不清樣貌,但從衣着上判斷,應是個女子,她飛得緩慢,姿態優美,如九天仙女。
任自飛心中一喜:“莫非是仙子?”
他聽過無數遍仙子降臨的傳說,與此時所見頗為相似。
那天空中的白衣人彷彿具有某種神奇的魔力,讓任自飛不由自主地追隨而去。
那白影向東出了村,在一片廣闊的空地上落了下來,輕舒玉臂,空手中便多了一把藍盈盈的長劍,款款扭動腰肢,舞起劍來。
她的身法飄然靈動,柔美之極,時而在地面上旋轉,時而在空中盤旋,時而直衝天際,時而緩緩落下,白裙飄起,宛若一朵盛開的白蓮,周身祥光籠罩,雖是黑夜,也能看清她超凡脫俗的仙姿玉色。
站在不遠處的任自飛看得呆了,忘記了呼吸。
忽然女子手中的長劍脫手飛出,一道藍光耀人眼目,任自飛嚇得大叫一聲,欲躲不及,眼睛一閉等死,然而長劍飛到他近處,急轉直下,插入到腳下的沙土中,劍身搖晃不止,發出嗡嗡的輕吟。
那女子裊裊婷婷地走過來,笑盈盈地道:“你一個小孩子,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野外偷看我練劍,是何居心?”
手刃天下第一高手,歷經一番生死的任自飛,自是比過去成熟了許多,應便能力也強了,見女子面帶笑容,料知她並未生氣,便不害怕了,道:“神仙姐姐息怒,我只是在街上行走,看到姐姐從天上飛過,一時神迷,便一路跟來,並非有意偷看,只是不舍離開。”
那女子笑得更燦爛了,身體也跟着不停地顫動,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嘴巴倒挺甜的,我娘說,嘴甜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不過我愛聽。”
伸手撥出長劍,向上托起,長劍憑空消失,摸了摸任自飛的腦袋,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呀?”
任自飛道:“我叫任自飛,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咯咯地笑個不停,道:“初次相見便問女孩子名字,果然是存心不良。”
任自飛撓撓頭,無辜地道:“是姐姐先問我的。”
女子笑得更厲害了,彎腰跺足,道:“男人和女人能一樣嗎?算了算了,不能笑了,簡直要笑死了。”
任自飛有點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好笑的?
女子止住了笑聲,但笑容依舊,道:“說給你也無妨,我叫許清涯。”
任自飛哦了一聲,道:“那姐姐是神仙嗎?”
許清涯反問道:“你看我像嗎?”
任自飛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像!”
許清涯問:“哪裏像?”
任自飛道:“會飛,很美,我聽說過的仙子,便是姐姐這般模樣!”
剛止住笑的許清涯又開心地笑起來,道:“就愛聽你說話,都說神仙驛是世外桃源,民風憨實淳樸,今日來此,果見真實。”
嘆口氣又道:“可惜呀,姐姐不是神仙,和你一樣,只是個凡人。”
她的聲音如山谷泉聲,自然叮咚,清脆悅耳,便連嘆氣也絲毫不顯憂悶之氣。
任自飛疑惑地道:“那你的寶劍呢?”
那女子道:“放入我的寶囊之中了。”
任自飛上下打量了一遍女子,越發奇怪,道:“你的寶囊在何處,怎麼不見?”
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