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卻說成德婚事已畢,納蘭家的生活正在逐漸恢復平靜,明珠和兩個大兒子,一政一文一武,都各有各的事要做。只有盧氏是剛入門的,連覺羅氏身邊的幾個管家娘子都還認不全,暫時無事可做。
因書致即將南下,覺羅氏這些日子在京城貴婦圈裏頻繁走動,找那些家中有人蔘軍的福晉們聊天,打聽孩子上戰場該準備些什麼東西,暫時不得空□□兒媳婦。
眼下秋收完畢,納蘭家在關外江南的庄頭管事都陸續進京請安。成德又奉父親之命在別院設宴,答謝這些得力的老家人,因此連着數日都不曾在屋裏吃晚飯。
因此從表面上來看,盧氏好像陷入了婆婆不疼,丈夫不愛的局面。盧母陳夫人知道了,不禁為女兒捏了把汗。
要知道,知道古代這樣的大家族,同樣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有的人能掌握家裏的政治經濟大權、風風光光地做主母宗婦;有的人卻只能蝸居內宅當個生兒育女的工具人;還有的連工具人都當不了,只能守着空房看着小妾們一個接一個地養下庶子庶女。
眼見着女兒好像是在朝着第三種人的路子走,陳夫人怎能不急?趁盧興祖做生日,盧氏回家省親賀壽的功夫勸她:“你就守在你婆婆跟前,見面三分情,她怎麼也要給你個差事管管。”
盧氏面上應了,以安慰母親的心,回到明府卻不敢照做。
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這些日子她冷眼旁觀,見公公的權勢如日中天,家裏隨便一個幕僚謀出去都是五六品的官。她雖然是長子媳婦、納蘭家將來的女主人,但就算是太子妃,也沒有一進宮就協理六宮的道理啊。
盧氏想來便按下心中的遲疑,每日閑了只管讀書練琴,又把從家裏帶來的一副未完的插屏拿出來綉,安心過日子。
一日晚間成德夜深而歸,便見妻子坐在臨床炕上低頭繡花,身邊兩個丫頭幫着捻線。主僕三人一同做着一件石青地緝線綉雲龍天馬皮袍。
見他回來,三人連忙起身相迎。
“這是做什麼?”成德脫了大氅,交給丫頭拿着,往她手上一摸,倒不覺得冰涼。
盧氏臉色一紅,抽了手,含笑奉茶,問他:“年節在即,我想給額娘和阿瑪做身衣裳。”又詫異道:“您喝酒了?”
成德點頭,倒在美人榻上,臉頰飛紅眼波渙散,看樣子還喝得不少。
盧氏不禁暗自納罕。眼下已是十月,凜冬將至,闔府下人都知道他是個美人燈,一個冬天下來沒事還要病三回,連曹寅等朋友也不敢在這時節強迫他喝酒,是哪個下人這麼大膽,竟敢拉着他灌酒?
成德搖頭道:“都是那安管事鬧的。”
今天他奉父親之命,請一眾來交賬的管事庄頭吃飯,不料席上有一個主管江南茶葉生意的安岐安掌柜,生得虎背熊腰、方頜粗眉,一雙虎目里精光四射,一看便是個精明強幹的人。
他原是明府老管家安榮的親侄兒,很得明珠賞識,早早放了良籍出去在外歷練,如今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就掌管了嶺南的茶葉生意,每年要往府里交三萬兩銀子的花紅,是明府最大的一筆收入。
安岐自恃體面功高,不同於一般下人奴才,自然比旁人傲氣囂張。聽說成德不肯喝酒,他竟然怒目圓瞪,張口吟道:“‘共君此夜須沉醉’‘羨煞紅塵軟里客’。這是公子寫給顧舉人勸酒的話,這說得多好聽,怎麼到了我們這兒就不能喝了?”
說著又拍胸脯道:“我安岐雖然不敢比肩顧先生,但也有些微末本事,公子喝了我這杯酒,明年嶺南茶葉這盤子生意,我保證多交一萬兩銀子到府上!”
一眾管事都跟着叫好起鬨,成德拗不過他,只得喝了一杯又億杯。
盧氏聽完,不由秀眉緊蹙:“這人也太放肆了,
要不咱們回了公公?”
“還用等你回?今晚在座的都是阿瑪的心腹親信,有的打我出生前就已經跟着他了。安岐既然敢當著這些人的面勸酒,就是擺明了不怕阿瑪知道的。”
成德又思索道:“況且他這麼一個粗人,張口就能吟出我的詞,與其說是故意冒犯,倒不如說是換了個別緻的法子在向我示好,想讓我記得有他這麼個人。”
盧氏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慶幸自己沒有聽母親的話、貿然插手婆家家務——明府這些掌柜管事個個都是人精,自家丈夫既是長子嫡孫,又身負功名,尚且要小心應付這些管事,更何況自己這個半道來的新媳婦呢?
成德又倚在榻上歇了一會兒,閑閑地看着妻子捻針繡花,夫妻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一些配色、選料、定圖案花紋一類的輕鬆話題。
“我有東西給你。”成德忽然起身道。盧氏好奇抬頭,只見他從書房博古架上取來一個花梨匣子。
盧氏打開來看,只見那掛着白玉鎖、內襯紅色絨布的匣子裏裝着些畫了押的票據一類的東西,上面寫着支取銀幾兩幾分的文字,不由笑問:“這該不會是您的私房錢吧?”
納蘭成德笑而不語,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盧氏將那些票據拿起,然後驚訝地發現底層不過是一些一兩、二兩一錠的散碎銀子,加在一起得有四五十兩的樣子,還沒有認親那天成德隨手抓給揆敘玩耍那把金裸子值錢,顯然不可能是他特意攢的私房錢。
盧氏靈光一閃,含笑猜道:“我知道了,這您頭一回出書,賺取的稿酬,對嗎?”
“啊,那倒不是。”成德輕咳一聲,“我的第一筆稿酬是十歲那年跟着徐乾學大人一同出一本聯合詩集,賺了一百多兩銀子,全用來買顧先生的書了。”
“一百兩銀子得買多少書?況且您為什麼要花高價從別人手裏買顧先生的書?”盧氏回想了一下自己新婚才一個月就已經陪他去顧家喝了N回茶,每次都見他和顧貞觀gay里gay氣地摟摟抱抱的場景,不禁覺得非常奇怪。
“當時我尚且年幼,他已經名滿大江南北,自然還不認識。我偶然聽說有人藏有一本顧詞,上面有‘康熙二年早春顧貞觀題於江蘇無錫白馬寺’的落款。於是我使喚着書書跑遍了大半個京城,終於花高價從別人手裏買了這本書。”
成德攤手笑道:“可是後來先生告訴我,無錫並沒有白馬寺,康熙二年春天他正犯咳疾,也沒有功夫到處題詠。所以這筆冤枉賬也沒處報去,自然只能算在我頭上。”
現今詞壇上,人人都爭相求購納蘭成德手書的原稿,一副有“楞伽山人”落款的題字能夠賣到數百金,何曾想過他也有花高價買別人親筆簽名、還當了冤大頭的時候?
盧氏聽得噗嗤一聲,笑得伏倒在榻上。
成德順勢攬了妻子在身側,笑道:“這些銀子是我中院試以來,朝廷發給的稟俸、舉人的津貼,一共五十九兩四錢八分。這不是我掙的第一筆錢,卻是最艱難的一筆。”
說來一副十分感慨的樣子,科舉這條路他走了六年,險些連性命也搭進去了,如今也還沒個下場,私下想來也不是不鬱悶的,比起在詞壇上的順風順水,自然要困難多了。
盧氏撥弄着匣子裏的碎銀,用兩指拈起一個銀錠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一百兩轉手就花了,這些一兩二兩的散碎銀子卻寶貝似的攢了六年——可見浮財留不住,唯有辛苦錢才會惹心疼。世人都是如此,納蘭容若也不能免俗啊。”
成德不禁大笑,將心裏剛積蓄起來的些許鬱悶一掃而空。他將那個小匣子重新鎖上,交到妻子手裏:“家裏的產業都是阿瑪和書書掙下的,我受之有愧,更不能隨意處置。但凡是我有的,都交給你打理。”
盧氏不禁心頭一熱,
情不自禁地放軟了身子,伏在他肩上:“別這麼說,剛才您喝了一杯酒,不就給家裏多掙了一萬兩嗎?”
“那是安岐胡說的,你還當真了?”
“他既誇了海口,咱們憑什麼不能當真?”盧氏笑道,“這些年家裏的事都是二叔在打理,安岐的為人如何,您不妨問問他。總不能每次都靠喝酒解決吧?”
“好,等書書回來我就問。”成德說著搖頭嘆道,“以前我只隱約知道管家辛苦,卻不知這麼辛苦。這些年書書又要進宮當差、應付朝堂上的人精,又要打理家務、應付家裏的人精,偶爾還要照顧我的病。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