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沈濟川對中秋家宴極上心,方方面面考慮周全,菜色選擇上全以孫媳婦一家的口味為主,曾在商圈叱吒風雲了大半生的老人,眉開眼笑地陪着宋文晉喝酒,只盼着家裏能熱鬧,一年多幾次相聚。
以前的所謂家宴,總吃得冷淡拘束,沈延非每每回來只是走過場,坐不了半席就會提前離開,何況他在,整桌也沒人敢吭聲,都噤若寒蟬。
自從有了姜時念,這張餐桌才總算有了尋常人家的煙火氣,能看到年輕家主臉上那些生動的笑痕。
家宴到了後半程,酒過幾巡,就不用那麼守規矩了,姜時念板板正正坐得久了,有些腰酸,沈延非攬着她離席,換到後院小花園裏陪她透氣,手始終給她揉着腰。
沈濟川張望一眼,盯着兩個人親密的背影,眯了眯略帶醉意的眼睛,欣慰遺憾交雜,跟身旁的宋文晉感慨:“延非以前過得太苦了,怪我那時候鬼迷心竅。”
“他什麼錯都沒有,從小出類拔萃,結果在這個家裏,一點感情都沒得到過,”他搖頭,“當媽的不管,一走了之,當爸的心理扭曲,也沒把他當個人看,我們這些人更是不可理喻,把他孤立在一個籠子裏,他身邊誰都沒有。”
沈濟川喝了酒,眼角有點發紅:“現在整個沈家靠他,他因為有了時念,心裏的戾氣都甘願散了,我感謝時念,讓他有歸宿,有個家,不然我真是……不知道延非這輩子要怎麼過。”
宋文晉捏着酒杯,手指發白,又想起自己對沈延非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簡直如坐針氈。
他瞄了眼自己帶過來放在一邊的手提包,不自然地低咳一聲。
沈濟川又倒了杯酒:“宋教授,也謝你和俞老師,接納延非,讓他重新有了爸媽,對了——”
說起這個,老爺子眸光一閃,順口似的問:“我怎麼聽延非到現在還叫宋教授?他是不是不願意叫爸?這可不行,我得管管他!都結婚這麼久了,哪能不改口!”
宋文晉差點一口酒嗆住,負罪感在這句話里飆到頂峰。
害,這能怪誰,還不是他當初非要折騰,如今自討苦吃。
沈延非也實在是脾性難搞的,從第一次叫爸他不領情之後,這位沈家家主可好,到現在都已經中秋了,還沒有讓步的意思。
宋文晉後悔死。
有時候半夜醒了都得犯愁嘆氣,還被老婆罵活該。
今天聽完沈濟川說這些,想着沈延非從前的經歷,宋文晉到極限了,憋得臉色漲紅,他堅持到晚宴結束,起身去包里掏出一個認真包過的紙盒,不再猶豫,直接走到小花園,正看見女兒嬌嬌俏俏地摟着沈延非仰臉笑。
宋文晉清清嗓子,上前生硬地把紙盒塞進沈延非手裏,沉聲說:“這個就當……爸媽送你的中秋禮物,好好收着。”
說完宋教授長鬆了口氣,轉身要走,想抓緊離開這種丟臉場景,身後沈延非掀開盒蓋,看到是一本手掌大的小巧相冊,不厚,但裏面每頁都被放滿。
是穗穗出生開始,到兩三歲期間的十幾張照片。
從襁褓到能走路跑跳,小糯米糰子長得粉雕玉琢,精緻得不像真人,最後一張是小姑娘意外跌倒,努力往起爬的樣子,黑潤大眼噙着淚,哭得梨花帶雨,還抿起小嘴強忍着,讓人心軟成泥。
沈延非抓緊相冊,低低叫了聲:“爸——”
宋文晉一震,停住腳步,暗自深吸口氣,準備好迎接溫情一刻。
他剛轉過身,擺好一個慈父該有的表情面對沈延非,就聽見那道清磁嗓音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繼續說:“——麻煩您,替我謝謝媽。”
宋文晉頭頂着中秋夜一輪圓月,腦袋嗡嗡的確定了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他真被氣死,沈家家主一定功不可沒。
宋教授心裏以為自己快讓姑爺給氣瘋,實際嘴角還是抑制不住露出了笑,冷哼了聲扔下一句:“挺順耳的,以後多這麼叫叫。”
晚上沈延非和姜時念還是在沈家小樓里過夜,三樓露台上擺了把寬大躺椅,沈延非長腿舒展地靠坐着,攬住軟綿綿趴在他身上的人,指節上繞着她散下來的長發摩挲。
姜時念還處在老公跟爸爸徹底和解的激動里,她中間潛移默化做過很多努力,但不捨得為難老公去全無隔閡地相處和改口,終於今天一本相冊,融了他的壁壘。
她的父母,從今以後也屬於他。
姜時念倚在沈延非頸窩裏,鼻尖都是他冷調的霜雪氣,輕聲喃喃:“你有的都給我了,我的也都歸你,我跟你不管以前碎得多破,現在都拼到一起了,就是完整無缺,這世上最圓滿。”
沈延非笑聲微啞:“這話說得是不是晚了?從你嫁給我那天開始,我就已經最圓滿。”
他惦念她最近身體不好,輕拍着她頭,讓她閉目養神,又把手邊已經翻了數次的相冊拿起來,重新從第一頁認真看,指腹刮著照片上圓嘟嘟的臉頰,張張能盯很久。
看幾眼小的,再低頭親一下大的。
姜時念的確是有些犯困,被親得發癢,額角蹭了蹭沈延非,放鬆地蜷在他腿上,手蓋上去,擋住那個兩歲的自己:“你是不是看小孩兒可愛啊。”
“小孩兒有什麼可愛的,”他被她惹得低聲笑,“是你小時候可愛。”
姜時念被誇得心裏濕軟,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抬起臉,望向他狹長的眼尾問:“學長,上次在貴陽的醫院,你說不想要孩子,那現在呢?”
畢竟情況不同了,當初剛確認感情,他正在佔有欲最旺盛的時候,而且那時她沒有找到親生父母,還是個沒根沒源的孤兒,他心疼她。
可如今這麼大變化,他是否還那麼……
“我有你就夠了,”沈延非沒有任何猶豫,在露台上溫柔夜風裏乾脆地回答她,“穗穗,有些心病能治好,有些大概一輩子都是那樣了,你就當我心胸狹窄,只想和你兩個人,我好不容易有你,是想讓你無憂無慮,不是忍疼挨刀,我心疼,我也害怕。”
“我確定你愛我,不需要孩子來維繫,”他輕抬了下眉骨,“再說我嫉妒心這麼強,你天天把感情放一小孩兒身上,總要抽空哄我,哄又哄不好,累不累?懷孕本身就那麼辛苦,你願意,我還不捨得。”
沈延非把她抱起來,掐了掐她細膩的臉,半逗半迫着問:“就跟我過一生,好不好。”
他這麼說著,眼底卻又過份深沉,如果穗穗開口,她真的喜歡,他也會……
姜時念閉眼環住他,胸口裏酸脹甜澀,心臟可能熔煉得化掉了,淅淅瀝瀝淋了滿腔,她“嗯”了聲,但等最高漲的情緒穩下去后,還是控制不了的,升騰起一絲淺淺失落。
她其實很想要。
想有一個跟沈延非的孩子。
想把自己不曾擁有過的童年,缺失的愛,都成倍地讓那個小小的靈魂擁有,想讓一個自己孕育出來的美好生命,流兩個人的血,叫他爸爸,給他更多的情感。
不過都不重要,學長要什麼,她就給什麼,無論兩個人相守,還是天倫之樂,她都給得起。
沈延非託了托姜時念的頭,她眼帘挑開時,裏面藏不好的波瀾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他摟住她起身回卧室,自嘲着說:“穗穗可憐,嫁了我這麼一個自私的人。”
就算是彌補童年,那也是穗穗的童年,不是別人的。
憑什麼穗穗缺失的,要她親眼看着在一個小孩兒身上被灌溉補齊,而她自己,還長久停留在過去,他這人心眼兒小,好的甜的,只想給穗穗單獨一個。
穗穗有的,也只能歸他,被分出去這事兒,父母已經足夠了,再來一個,他怕是忍不了。
隔天是中秋假期的最後一天,跟沈家人吃過午飯,沈延非和姜時念把爸媽先送回家,車停在樓下,沒着急走,沈延非手搭着方向盤,在午後漫進來的淡金日光里挑唇問她:“老婆,約會嗎?”
姜時念怔住,對上他染了層薄光的深刻眉眼,心率無比誠實地嗡然上升。
她跟着沈延非走,按捺着不問他到底要去哪,猜了各種地點,想到一個就報出一個,結果都被男人眼裏猜不透的淡笑給否決。
姜時念沒想到車竟然一路朝北城城郊的方向開,眼看着車窗外風景開始轉為蕭瑟,路邊幾排在陳舊記憶里熟悉的,形狀不標緻的老樹猝不及防闖進她視野。
她反應過來目的地是哪,忽然僵住,臉上血色漸漸褪掉,手無意識用力按着座椅,被沈延非拉起來,他單手打方向盤,跟她十指緊扣。
“別怕,”他貼合著她發涼的掌心,斬釘截鐵說,“有我了。”
車平穩轉彎,停在一座早已破敗的大院鐵門前,門上掛的幾個金屬字搖搖欲墜,滿是斑駁銹跡,隱約能看出是“仁光孤兒院”。
姜時念身上血液像是凝固,就算是到了如今,離在這裏的日子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年,但偶爾午夜夢回,她還是會在裏面困住打轉,崩潰大哭,被人追着逃不出來。
再回到這裏,她恍如隔世,眼前泛着類似缺氧的微微花白,乾澀吞咽時,被箍進炙熱安全的懷抱里。
“穗穗……”
這個名字從這裏起源,大門裏是她黑暗烏糟的童年,用盡時光也沒有徹底癒合的暗傷。
“穗穗,穗穗。”
沈延非不斷叫着她的名字,強勢擠進她腦海和記憶里,一點點吞噬覆蓋她從前關於這兩個字的孤苦恐懼,他抱的力氣並不收斂,越來越重,勒着她細細的骨頭,想往身體裏嵌,用自己血肉筋骨更早地庇護她。
姜時念聽着他猛烈心跳,他聲帶震動的聲音,流逝的溫度不自覺又回到身體,在他手臂的圈禁里灼灼升高,驅散骨子裏沉埋的冷意,直到他滲進她最深處,把邊邊角角殘留的都挖出來,掏乾淨了,她才像徹底的重活過來。
“我在,沒有人能欺負你,”沈延非繃著的手掌順她脊背,輕輕吻她臉頰眉眼,“我帶你回到這兒,從今天開始,你童年裏也有我,再也不是孤身一個人,記住了嗎。”
姜時念眼窩酸得睜不開,攥住他腰間衣服。
那些支離破碎的影像里,似乎真的有道身影強硬闖入,像無形的背後神,把她年幼孱弱的身體愛惜包裹,她可以不用怕黑,不怕人欺辱,不用再瑟瑟發抖蜷在角落。
“這一片的地皮,上周剛辦完所有手續,孤兒院該拆了,一點痕迹都不會留,穗穗受過的傷,怕過的情景,都會永遠消失,被取代。”
姜時念拿出全力抱他的腰,鼻音又悶又軟:“被什麼……取代。”
“被我,”沈延非說,“被佔地超過百萬平方米的主題公園遊樂場,你現在腳下踩的,就是新的大門。”
他摸着她的頭髮,側過臉親她涼潤的嘴角:“我家穗穗,童年不能被封存在黑暗裏,應該在夜裏會亮起燈光的摩天輪和旋轉木馬上。”
姜時念睫毛顫抖,潮氣壓不住,慢慢順着縫隙溢出。
沈延非的聲音低緩溫存,如同在耳邊給年幼懵懂的小孩兒實現一場最安定美滿的夢:“不管多大年紀,穗穗的童年都還沒結束,我們一輩子也沒有太長,幾十年而已,在我這兒,你一直是兒童和少女,我來得不晚,是不是?”
姜時念眼前晃着當年那個營養不良,細瘦蒼白的小姑娘,她靠在孤兒院門邊,朝她張開稚嫩手臂,她摟着沈延非,也等於摟住了她,湧上來的笑聲戳破淚光,她在他頸邊點頭:“不晚,我等到你了,你在這兒,我什麼都不用怕。”
不需要有孩子來補她童年的傷。
如果她跟他有了寶寶,是不帶任何陰霾的,無需寄託和彌補,只有純粹幸福和愛意。
姜時念拉着沈延非進了孤兒院,把自己住過跑過的地方都讓他看看,灰塵很重,荒廢幾年的地方顯得陳舊蕭索,外面又下了小雨,聲音卻清脆活躍,敲着她已經不復存在的噩夢。
姜時念站在從前巴望過遠處天光的窗口邊,和着外面沖刷世界的雨聲,跟沈延非嘴唇相碰。
他俯首,她踮腳抬頭,唇舌溫柔廝磨,糾纏着撫慰,他稍稍錯開,容她呼吸幾秒,又再次相融,用蜜一層一層塗抹撫摸她的心底。
姜時念在待拆的這片廢棄老房子裏,聽着雨跟他接吻,走過的任何坎坷,都可以忽略原諒。
從孤兒院出來的時候,天色還亮,約會才算正式開始,從城郊回北城市中心的車程半個多小時,到達瑞月的時候正好剛剛要入夜,可以吃這頓延遲了太久的燭光晚餐。
姜時念就奇怪,她聽說瑞月這麼有名的晚餐應該量很足,然而一道道上桌的就那麼一點,只佔盤子中心。
沈老闆坐在對面似笑非笑地看她,切了牛排,溫雅抬身給她遞到手邊,本來準備放下了,又實在難以容忍相隔的這個距離。
他索性站起,直接換到老婆身邊坐下,選一塊好入口的,送到她唇邊,才算滿意。
“菜量是不是太少了?”
姜時念矜持地靠近他耳畔,小聲問。
沈延非也同樣側過身附耳,專註睇着她姣好側臉,一本正經壓低聲回答:“我交代的,怕晚上再去夜市,穗穗吃不下。”
夜市?
夜市!
等逛完夜市,姜時念是真的不行了,身上酸懶的那股勁兒比以往更強的找上來,她拽着老公耍賴,一步不想再走。
沈延非把她臉上口罩勾下來,又餵了一口,才俯下身,深邃黑瞳迎着她眼睛問:“學妹,怎麼辦,還想請你看場電影。”
姜時念屏息,這人哪怕是站在魚龍混雜的夜市街頭,也一身惹眼的清沉,繚繞煙霧,紛雜笑鬧聲,都絲毫染不了他的貴重。
她會着迷,從高中到現在,只要相見,她其實都從未能把注意從他身上移開。
跟學長看電影的誘惑太大,她也不過是一個俗氣的普通高中生,哪裏抵擋得了。
電影院離夜市不算遠,姜時念挽着沈延非手臂,慢慢步行走過去,她偷眼看他身影在夜晚霓虹里勾勒得修長清雋,心裏甜癢驕傲,過馬路時,本想跟他說話,往前邁開腳步卻突然頭重腳輕了一下。
她身體有顛簸,沈延非立刻察覺到,一把抓穩她,帶她往後退了幾步,抬起她臉仔細盯着神色,皺眉問:“怎麼了,哪不舒服?”
姜時念搖頭:“就是有點頭暈,可能逛多了,沒事,就幾秒鐘,現在已經好了。”
沈延非低頭跟她前額相貼,試她體溫,隱隱覺得偏熱。
姜時念確實不暈了,正好綠燈又亮,她怕耽誤電影開場,拉他繼續往前走,剛走出兩步到了路邊,頭又沒預兆地沉了沉。
沈延非攥緊她,臉上笑意徹底斂了,打電話讓司機馬上把車開過來,姜時念抿唇,那句“沒事”又說不出口,無奈說:“我想跟你看電影。”
司機動作很快,車停得也很近,說話間已經看到邁巴赫的車頭轉過街角,沈延非護着她上車,讓她躺下,枕着他腿,手蓋在她額頭上:“聽話,先去醫院,等出來我陪你看午夜場。”
姜時念一路上能感覺到頭暈在加重,隔一會兒又會緩解,不像什麼大問題,只是那陣酸懶感揮之不去,靠着沈延非就不想動了。
那隻熱燙的手始終在她額上,本來溫熱穩定,卻在接近醫院的某一刻倏地收緊。
姜時念抬臉看他,街燈掩映而過,遮他漆黑眸中掀起的驚浪。
“穗穗,”沈延非垂眼凝視她,盡量忽略着胸腔里燎起的灼燒感,“身上還累嗎?”
姜時念“嗯”了聲:“有點,跟前幾天差不多,發酸。”
他喉結在夜色里緩慢滾動:“今天醒得也很晚。”
姜時念耳根一熱,食指戳戳他綳起的胸腹,輕聲質問:“那怪誰?”
說完她也莫名頓了一下,的確是晚了,困得厲害,類似情況放在以前,她也不會睡那麼久。
沈延非手腕輕顫,轉瞬就穩住,他把她扶起來攬到腿上,面對面看着活色生香的臉,撫着她後頸,讓兩雙眼避無可避地對視:“還沒來,是嗎?第六天了。”
姜時念起初恍惚,停了停才聽懂他這句話的深意,她張口,想答的一刻,如被嘩然傾泄的山洪淹沒。
她經期不準,經常推遲,但最長也不會超過五天。
今天比起上個月……已經是第六天了。
姜時念坐在沈延非腿上,握着他小臂,感覺到掌心底下的筋絡好像都在隱含着跳動。
沈延非扣着她臉頰,吐息里燥氣炙灼,烤得她心跳瘋長。
“寶寶,在游輪那天晚上,第一次是你上來的,最後你自告奮勇要替我換,取下來的時候,有沒有破損?”
他聲線低而濁。
“你摸到那上面的濕……是你的還是我的,你分得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