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可能對於絕大多數管理局的人來說,祭禮失敗意味着皆大歡喜,意味着豐厚的獎金,意味着從此工作減負,意味着其他星球的蛛域分部不戰而敗,乖乖上繳這些年他們小至偷雞摸狗大到殺人越貨賺來的傭金。
對於人類政府來說,稀有種里出現了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強者,且對方各方面看上去都是和平派,他們將大大減輕和稀有種和諧共處的難度,這也是求仁得仁的好結局。
但只有四個人,笑不出來。
當渡灘上的所有人都撤退,焰熾星也連夜坐上衝刺型穿梭機趕往星際總局,和人類政府展開為期不定的“新和平協議制定會議”的時候,原家四個人,正站在礁石攤上,遙望月光下的海平線。
不知是不是人的情緒在劇烈起伏后,都會有一段漫長的空虛階段。
一家四口在海風中,沉默了許久,竟然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說話。
還是在不夜洲善後的錢司瓊和她的小隊撤退的時候,路過他們,問了一句:“你們還不走?要坐我車……”
但很快,她就頓了頓,然後改口,“你們還是繼續吹風吧,我先不打擾了。”
她跑的速度過於快,就像身後的是四個要命的猛獸。
但也不怪錢司瓊。
原家現在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家出了一個惹不起的厲害人物。
原泊逐在祭禮上那句輕描淡寫的“我就是被複活的人”,給所有在場人員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陰影。
雖然有很多人覺得他說這句話只是緩兵之計,但等大家停下來再想,就該明白,那時候的原泊逐根本不需要編造這樣的謊話。
他真的是被複生繭召喚而來的一個,與當初的赤地力量相當的“高維生物”。雖然大家並不能理解這個高維到底高在哪裏。但面對一個肉眼可見比他們強的人,也只能作出這種解釋。
而像錢司瓊這種早就和他有過接觸的人,自然更加明白其中深意——為什麼加百列當初可以碾壓所有稀有種?是因為他的血脈厲害嗎?不,因為他根本不是稀有種。
這種情況下,錢司瓊首先想的不是去和原家人打好關係。
她得先回去復盤一下,今天她有沒有和原泊逐唱反調。
就比如傳峰和蒙朋,這一位已經先一步回管理局寫檢討書了。標題還是錢司瓊幫他們起的——
論衝動的懲罰。
海水漲潮后,渡灘上用以掩蓋巫妖屍體的那些沙石,已經被沖洗了一遍,如今只留下一層厚厚的潮濕。
原紀朗雙手背在身後,面色凝重地看向前方。
有人問了句:“有煙嗎?”
聲音啞得有些滲人,一下子分辨不出是誰。
原棲風回了句:“有。”
柊舒朝他伸手:“來一根兒。”
“……潮了。”原棲風挑來挑去,挑不出一根好的,煩躁地把煙扔到了一邊。
原紀朗重重嘆了聲氣,道:“我有。”
四個人分完了半包煙,各自點了一支,還在放了一支在包里以備不時之需。
煙霧升騰的時候,原挽姣開了口。
“對不起,爸媽,我一開始是為了幫satan尋找復生血脈,才找上你們的。對不起……”
她早就該說這句話。
起初是她受satan所託,來到原家,最開始那幾年是真的沒什麼愧疚之心。對原挽姣而言,沒有能量腺的人們只是一種異類,她負責幫助satan籌備祭禮,以喚醒更多同類的“信仰”。
是從什麼時候第一次動搖的呢?
可能是那天,她被satan逼着進行預言,靈力耗損后七竅流血,倒在自己店鋪後面的小巷裏。satan明知她生死攸關,卻為了不暴露她的身份而把她扔在黑夜裏。
是年僅十四歲的原泊逐一夜未睡,找到了她,把她從巷子裏背回了家。
原挽姣說了句謝謝,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有家能回是一件不錯的事。
當然也有可能是原家第六次為她慶祝生日的時候,她遲遲無法吹滅那根蠟燭。大家問她怎麼了,她忽然主動說:“其實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話說出口,她就後悔。意識到這樣很可能暴露自己的“卧底”身份。她做好準備被盤問,被質疑。
但事實上,沒有一個人追問她為什麼,他們只是記下了她真正的生日,然後繼續開心地分完了那塊蛋糕。
這些年,有很多個細枝末節,無從推敲,原挽姣的心態在潛移默化中早就變得不一樣。
因為原家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感到鬆懈的地方。
它充斥着五個人的秘密,但又或許正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守口如瓶的事,反而使得這個家的氛圍變得輕鬆起來——
沒有互相猜忌,每個人都在努力給對方空間。
只是,原挽姣的目的不單純。
所以她必須要為了她的過去道歉。
這聲對不起,聽上去簡單,說出口卻不容易。
原挽姣默默等待她的審判。
“我接受了。”柊舒被煙熏得眯了眼,好在風把它吹散。她又對原紀朗說,“你呢。”
“我?我這個人不喜歡問責,凡事呢,要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原紀朗仰着頭,感受着夜晚的低溫,長舒一口氣,道,“當初是我同意讓你進了家門,讓你成為了我們家的一份子,那我就做好了為一切擔責的準備。說到底,你們兩個那點心思,真以為能瞞過我?”
原挽姣微微一愣,原棲風也緊張起來:“爸……你都知道?”
“廢話。”原紀朗嗤笑,“不讓你們進來,你們也總有別的辦法盯着我們。想了想,倒不如迎難而上。把敵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好的防守方式。”
柊舒抬起手,富有節奏感地鼓起掌來。
原挽姣配合她,啪啪拍響。
只有原棲風敬佩地沖原紀朗豎起大拇指,說:“爸,您心胸真寬闊,也是真有招兒啊!怪不得呢,我說我那時候一有機會就暗殺老三,怎麼次次不成功!原來有您盯着呢!”
他的話音落地,其他三個人都幽幽看了過來。
柊舒:“你一有機會就——”
原紀朗:“暗殺老三?!”
原挽姣扶額,嘟囔了一句:“……這傻逼。”
然後默默離他們遠了一點。
原棲風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他繼續說著那些年他針對原泊逐的一些暗殺計劃,又說自己是如何每每陰差陽錯鎩羽而歸。
十分鐘后,寂靜的礁石灘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狼嚎。
偶爾扑打上來的海浪,將他的尾音拍的破碎。
原挽姣看着那邊的夫妻聯合雙打,原棲風的頭髮都被拔掉了幾搓。她不由拍拍心口,想: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有段時間她慫恿原棲風去殺林雙徊這事兒。
煙抽完,他們又開始了漫長的沉默。
原棲風鼻青臉腫地縮在旁邊,很想問什麼時候回家,但考慮到他現在是這個家裏的罪人,所以大氣兒不敢喘。
還是原紀朗主動開口,問柊舒:“回去怎麼說。”
畢竟,這是一件大事兒。
對別人來說,原泊逐這個人只意味着——超越一切的強悍存在,不知從何而來的大佬,為世界和平做出了突出貢獻的頂級外援。
除此之外,他們和原泊逐並沒有什麼交集。
但柊舒和原紀朗不同。
原挽姣和原棲風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沒有說話,倆人湊一塊兒,把剩下的煙點了,又抽起來。
他們很難安慰柊舒和原紀朗。
這對一對普通人類父母來說,是史無前例的噩耗,任誰都得懵一段時間去了。
只希望柊舒早點接受現實,至少不要難過太久——
原泊逐承認他是被複生繭復活的人,也就意味着,兩口子這十八年來看着長大的兒子,事實上根本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十八歲高中生。
甚至嚴格意義上來說,根本不算他們的兒子。
這種衝擊,可能要比別的事情衝擊更大。
“說什麼?”柊舒忽然抬頭,看着原紀朗,反問,“你想說什麼。”
原紀朗蹙眉,思索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先得和他談談。”
本以為兒子只是被複生繭復活的一個“死胎”,沒想到他乾脆就來自另一個世界,從頭到尾就不是一個普通人。
那以後他們該怎麼相處?
現在星際政府那邊顯然就是對拉攏原泊逐有強烈意願。那原泊逐是打算離開原家,去為世界做更大貢獻,還是留在阡城——聽說焰熾星有意將阡城的管理局交給原泊逐。
不管怎麼樣,總得有個說法吧。
“有什麼好談的。”柊舒忽然站了起來。
她在此刻便是一家之主。
她說的話,就是最後的戰略方向。
所有人都看向她。
在下一波浪潮拍打在腳下以前,柊舒開了口,說:
“我不管他是幾維世界來的什麼外星人,還是天上的大羅金仙,既然他叫了我十八年‘媽’,那就一輩子都是我的兒子。”
-
清晨六點的時候。
原棲風和原挽姣被管理局叫去開大戰復盤會議。
他們兩人,過去一個是長期卧底的戰鬥編製,一個是半道加入、曾經還在蛛域呆了十八年的臨時外援。
一般組織上的決策性會議都不可能叫上他們。
但現在他們的身份不一樣了。
他們是原泊逐的哥哥和姐姐,是除了父母以外,和原泊逐相處最多的人。這就像是新皇登基后,身旁的幕僚都成了權臣。
雖然原泊逐不是新皇,但原棲風和原挽姣確實成了鎮會之寶。
因為今天的復盤會議,本來也是圍繞着原泊逐為中心展開的。
他們不敢叫原泊逐,所以叫來原棲風和原挽姣,希望他們之後能向原泊逐傳達會議精神。
而另一邊,柊舒和原紀朗磨磨蹭蹭的,終於回了家
雖然在渡灘時,柊舒說的話蕩氣迴腸,氣勢十足。
但原紀朗仍然有種為難情緒。
可能是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把原泊逐當成小孩兒看待,心裏有非常重的家長觀念。
現在乍一聽,得知原泊逐時機歲數有可能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還大——此事有待考證——總之,原紀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原泊逐。
當電梯抵達,柊舒要往外走的時候,原紀朗拉了她一把。
柊舒回頭:“怎麼?”
原紀朗道:“要不,我們還是別私自見他了。聯合軍部那邊請示我,說希望邀請兒子……呃,邀請他過兩天開個會,我到時候再跟他談吧。”
柊舒皺着臉,上上下下打量原紀朗,然後道:“慫了?”
“這不是慫,這是謹慎。”原紀朗嚴肅地看着她,“你是沒有看到當時的那個場景,他的力量完全有別於任何異能……我想,再開一百艘軍艦過來,都難說能不能動他一根手指。和他私下談話,是有危險的。”
“危險?”柊舒氣笑了,“你和他呆了十八年,你危險嗎?”
“那不一樣。”
“是不一樣,因為你以前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不會對他有偏見。現在你知道了,你就不拿他當兒子了。”柊舒說著,冷了臉,甩開原紀朗的手,道,“隨你吧,這個家你愛回不回。”
“老婆,我只是……”
看到柊舒掏出鑰匙開門,原紀朗匆忙跟了上去,“老婆,你別急,咱們真的得冷靜冷靜,再想想——”
門一打開,柊舒根本不理會原紀朗,啪的一聲開了燈。
客廳里有人。
原紀朗擠進去,下意識把她攔在身後。
當看到眼前的一切時,原紀朗的表情在極短的時間內,變了無數樣子。
而客廳里的兩個人顯然也表情複雜——
原泊逐正把林雙徊按進沙發里,單手抱住他的膝蓋,另一隻手扯着林雙徊的衣角,做出不知是要向上脫還是要下拽的動作。
橫看豎看,都不是一個太健康的姿勢。
和玄關的兩個大家長對視的瞬間,林雙徊捂着臉,嗚的一聲變回了小鳥,鑽進了原泊逐的衣服里。
原泊逐垂着眸,不動聲色地將眼神中的尷尬斂下,從沙發上站起來。
“爸,媽。”
他把林雙徊變回原形后留下的衣服抱在懷裏,說,“回來了。”
0.01秒之後,原紀朗彎腰脫下自己的軍靴。
再直起身的時候,怒髮衝冠,脖頸間青筋暴起,舉起鞋子就朝原泊逐跑去,嘴裏怒吼一聲:
“你這逆子!他才多大,你就敢胡作非為!逆子!”
原泊逐閃身躲了一靴,繞到沙發後面:“……誤會。”
“我親眼看見的還能是假!!”原紀朗把靴子往他身上一扔,卻又被原泊逐接了個正着。
柊舒走到他旁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老原,冷靜啊,你怎麼能對他又打又罵的?”
“我兒子我還教訓不得了?!”原紀朗指着原泊逐說,“你給我滾過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原泊逐無力地解釋。
“那是怎麼樣?”
“……”
衣服里的林雙徊瑟瑟發抖,顯然是怕極了。
原泊逐只能沉默。
他也不可能說,是因為林雙徊想挑戰他的忍耐極限,用那些電視小說和網絡上學來的拙劣手段“誘惑”原泊逐,故意跟他鬧着玩,他才把瞎折騰的林雙徊按住了。
這樣一說,林雙徊能羞死過去。
所以最後原泊逐只能埋着頭,說:“抱歉,我下次注意。”
於是他看見原紀朗毫不猶豫地彎腰脫下另一隻軍靴,怒目圓睜道:“臭小子,你就算是大羅金仙,今天也吃你老子一靴!”
一人追一人讓着,很顯然,原泊逐輕而易舉就能控制住原紀朗,但他沒有這麼做。
他在躲原紀朗巴掌的時候,似是無意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柊舒。
她臉上帶着奇怪的笑。
原泊逐很難領悟那一刻,柊舒是什麼心情。
直到看到柊舒去廚房裏開始做早餐,他想,是什麼心情都無所謂了。
這個家和往常並無不同。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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