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姜氏幾個項目的損失還沒填上,財務部出了漏洞,老掌權人身體抱恙,繼承人沒定下來,有國外的資本試圖趁虛而入控制姜氏拿到執行權。姜衛民硬生生地拔掉了管子爬起來了。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除非他倒下起不來了。
姜衛民拖着病體忙於公務,他深夜結束應酬回到家,發現傭人們的表情都不對勁,躲躲閃閃的欲蓋彌彰。
一問才知道,他的女兒,姜家的大小姐回來了。
好本事。
竟然是私自賣掉了自己手裏的股權,找上關係回來的。
姜衛民踹開房門,臉色恐怖地衝進去,大力拽住卧床的女兒長發,將她扯到床下,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你是不是嫌公司裂開的口子還不夠多?你在這時候賤賣股權!”
姜禧被扇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絲,她沒去捂高腫的臉頰,就那麼站起來,平平靜靜地說:“這不是你逼我的嗎,爸爸。”
姜衛民滿身煙酒氣混着年輕甜膩的香水味,衰老了很多的臉上是被病態疲勞跟算計泡發的浮腫,垂在西褲兩邊的手抖得厲害,眼睛駭人的暴突着,他那樣子,也不知道是自己先被氣死,還是先把女兒活活打死。
“你叫人把我關起來,不准我出房間一步,更是怕我逃跑給我打針,”姜禧舉了舉有着大片青紫針眼的纖瘦手臂,言語淡漠得好似是一個局外人,一個說故事的,“我每天只能渾身無力的躺在床上,我連一個人基本的權利都沒有。”
姜衛民冷笑:“我是為了誰?”
“你跑回來,你哭暈在看守所門口,再說些不過腦的話藐視法律火上澆油,媒體記者把你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樣子多角度的掛在網上,丟的是我這張臉。”他神情癲狂地打了幾下自己的臉,打得顧不上焗油的半白頭髮凌亂,“丟的是整個家族的臉面,丟的是你身為姜家千金的自尊。”
姜衛民喘息的起伏頻率穩了下來,他的雷霆之怒被巨大的滄桑吞噬:“錯了,你沒自尊可丟了,早沒了,你就是個被慣壞了,自私自利的蠢貨!不說跟你哥比較,就你那個交男朋友不超過一個月玩得很開的閨蜜,你連她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她私生活亂玩歸玩,還知道給家裏拉生意談合作,利用自己的優勢迷惑競爭對手,你知道什麼,你只知道你的情情愛愛!”
姜禧說:“我一無是處了,我選的伴侶也一無是處了。”
“少把明川帶上,他有今天是因為遇到了遠高於他閱歷的棋局,這才滿盤皆屬,你呢,”姜衛民用詞狠毒無情,“你是腦癱。”
姜禧被辱罵並未難堪氣怒,而是有點想笑,都這時候了,在她的爸爸心裏,給姜氏帶來一系列崩裂的女婿依然是出色的,只是走錯了一步。
是啊,錯了一步。
就一步……
“爸爸,你阻止我回國的理由都是名利,那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姜禧把垂在身前的髮絲攏到耳後,露出臉頰上越發嚴重的傷勢,“我的先生出了事,惹上了官司,他要坐牢了,我在國外還能好好的啊?我怎麼好的了。”
“他的母親病重奄奄一息不能為他奔走,甚至無法去看他一眼,要是我不快點回來,我擔心他以為他被全世界拋棄了,我怕他就要放棄自己了。”姜禧畏寒一般抱住胳膊輕輕顫抖,“我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他的一審上訴期跟二審,我要是再努努力,說不定他的最終判決不會是現在這樣。你顧及你的江山大業,你以前做生意的手段不幹凈怕被揭發,你要明哲保身,不敢得罪晏氏,我不需要,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知道該怎麼用晏為熾的軟肋,我什麼都可以做得出來,我能幫他的,是我回來的晚了。”
姜衛民聽完女兒這番話,他搖了搖頭:“別住家裏,滾。”
姜禧拿上自己那隻沒收拾過的行李箱:“我要去探監。”她從父親身旁經過,稍作停頓,“根據我的調查,明川所在的監獄馬上會有一期親情幫教活動,還請爸爸幫我疏通一下,謝謝。”
“滾!”
姜衛民在女兒身後重重地砸上了門。
胸腔里發出缺氧的不適,姜衛民哆嗦着從口袋裏拿出藥瓶,狼狽地往嘴裏倒了幾粒葯,他錘錘胸口,扶着牆找椅子坐了下來。
哪天他要是走了,連個送終的都沒有。
姜衛民的內心徒然升起一股凄涼,想着找個時間去庵里看看他的太太在青燈古佛的熏染下過得怎麼樣。
她那麼毅然決然的出家,可能是發現他在外面養了人。
心灰意冷了。
姜衛民抹了把佈滿冷汗的臉,在他這個位置的,沒人幾十年如一日的只吃家常菜,太太清楚那是環境所致,她有那麼大的反應是因為他以前沒吃過,就理所當然的認為他不吃,不能吃,不該吃。
那對他不公平。不過他不會去挽回什麼,實在沒有那個心思,去看看就只是去看看。
也許還能一起去給兒子掃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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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城市的不同監獄都會有不一樣的規則,關押季明川的監獄在花橋區。
相對其他區的玻璃牆接見室,他那裏是鐵欄杆隔開,運氣好打動了監視員,說不定還能握一下手,顯得人性化不少。就連每年的親情幫教活動都比其他監獄要多一次。
該活動不是免費的,需要簽字收費,並且限制名額。
不算大的餐廳里,一桌桌的服刑人員跟親屬,一桌桌的人生與故事。
姜禧是其中之一。
她和她的先生面對面而坐,桌上擺着監獄提供的水果,零食,兩碗甜湯。沒人去碰。
旁邊是一家四口,兩個小孩不知愁的比賽往嘴裏塞零食,還要巴拉到兜里,大人抱在一起哭。
那股子無能為力的難過直刺姜禧的心臟跟大腦。
“明川,我給你帶了衣物跟錢。”她對愛人露出一個笑容。化了妝穿上新衣裳做了頭髮來的,這一笑和從前一樣明麗動人。
如果忽略眼角因長時間鬱鬱寡歡而生出的細紋的話。
季明川放在桌上的手抬了起來,姜禧把手伸過去,等着他牽。
然而季明川不是要牽姜禧的手,他只是在眼前的幾樣水果里找了個小橘子。
最丑,最乾癟的一個。
“像這種橘子,從來都是我哥吃。”季明川在這場活動里首次開口,他的模樣清癯俊秀,除了唇色蒼白,一頭細碎短髮踢成板寸,名貴的定製變成普通囚服,其他沒多大區別。
坐在一眾服刑人員里,像是為了新戲找靈感收集素材的明星。
姜禧聽他說,儘管不是自己想聽的。
只要他願意說話,還有分享的衝動就好。
“我問他甜不甜,他說甜。”季明川剝開小橘子外那層乾巴巴的皮,指骨清瘦突出,“我從來都不拆穿他,我不但不拆穿,我還特地把類似的全都留給他,更多的時候我都是看着他吃,偶爾會剝好了喂他吃。”
“我剝橘子把手剝髒了,他就拽一截衛生紙給我擦手,上廁所用的那種衛生紙,永遠都是皺巴巴的一團,擦的時候在手上留下碎紙屑,還會往下掉,弄得身上地上都有。”
“哦,對了,我吃的是這樣的。”季明川指了指和蘋果並肩的橘子,最飽滿的。
“我從小身體就不好,所以我得到的都是家裏能拿出的最好的,”他開始吃被他剝好的那一小排橘肉,乾乾的好似草皮在他齒間撕扯,“那時候屋裏的地是土,我白天黑夜的在地上挖坑,我想把自己埋進去,但是我挖不出那麼大的坑,我只能埋我的詛咒,我劃破我的手在紙上寫血字,為什麼別人都不痛,只有我痛,為什麼就不能和我一樣痛。”
這番話后,季明川沒有再出聲,他一片接一片地吃着橘肉,凹陷的面頰隨着咀嚼鼓動。
姜禧攥着手指,她想明川應該並不是在等她的想法,他只是在整理什麼。
餐廳瀰漫著短暫重逢的笑中帶淚。
幫教活動只有四十分鐘,有的桌子上已經清空了,也有的一樣沒動,服刑人員跟親屬還在為酸甜苦辣較勁。
姜禧的餘光往對面牆上的鐘看了幾眼,心裏一遍遍地祈求時間走慢點。
四周很嘈雜,她再一次聽到了愛人的聲音。
“季長河癱瘓的前兩年有親戚照顧,我哥只需要管我,書還在讀,學校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就准他頻繁缺課,只要他考試的時候能在教室,他沒時間看書做題,考試都能及格。”
“我問他怎麼不是滿分,他說有很多題都不會做。”
季明川說到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轉瞬即逝,“後來親戚嫌累多少錢都不肯幹了,季長河的那點積蓄也用完了,請不了別的人,我跟他,我們兩個病患看着我哥。於是我哥不讀了。”
“我長大了一些,身體也好了不少,能上學了,只是長期被病痛折磨營養不良走山路很吃力,我在我哥的背上度過了幾個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他的背都是濕的,我每次都考滿分,季長河叫我要勤奮刻苦,家裏的事用不到我,有我哥就行,我便真的視而不見。”
季明川淡淡地抖動着陳年舊事。
“我哥常年種地干農活,指甲里總是臟髒的有層洗不掉的污跡,手上的皮膚也很老,我摸上去像在摸樹皮,他摸我臉的時候能刺到我,我跟他說,季長河看到他兩隻手都是傷痕會難受,而且給季長河擦洗也有可能造成二次感染。”
“他就把繭子一個個的磨掉了,長期泡葯擦藥,我的卷子上都有他的藥味。”
“因為我哥給我講題,教我寫字,幫我划重點,我的每個滿分里都有他的影子,但是我不會告訴季長河我哥比我更會讀書。我們家只能有一個人走出大山,季長河希望是我,我哥也知道季長河希望是我。”
“這就是我哥不考滿分的原因。”
“他不想讓季長河在知道他學習很好,卻念不了書以後傷心自責,我什麼都清楚,我知道季長河求陳霧再辛苦些,求他送我去大學,去大城市,我一個字都不說。我聽我哥為我許願,我說只要他把家裏照顧好,我就能安心讀書,幫他實現夢想。”
“我無意間知道我哥喜歡男的,我對他表白了,不是我以前跟你說的報恩,我只是想有個理由拴着他不讓他去其他地方,我習慣了他對我的好,習慣了他在我的身邊打轉,沒有什麼愛不愛的。”
季明川吃掉最後一片橘肉,喉結滾動着咽了下去:“我這種人很自私,很可怕吧。”
姜禧看過在社交平台流傳,被用來拉群賺錢的那段殺人監控,大量的網絡暴力里,有條評論在她的眼前閃現。
——長了一副畫中人現世的皮囊,手持血淋淋的鐮刀,一張仙君臉配了一顆魔鬼心。
姜禧幾秒后就回過神來,不重要,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季明川活着。
這麼清傲的一個人,她怕他在鐵網裏想不開。
“明川,橘子你還吃嗎,我給你把這個剝了吧。”姜禧拿起那個最飽滿的橘子。
季明川擱在桌上的手放下來:“不吃了。”
“別的呢。”姜禧在膨化食品里翻了翻,拆開一袋麻花,她用鬆快的語氣說,“其實不長的,你出來也才三十多歲,半輩子都沒到,更何況表現好還能減刑,你肯定能做到的,我相信你。”
姜禧笑得眉眼彎彎:“到那時我們在國外定居,你可以繼續做你喜歡的軟件,也可以接觸其他領域,我們再生個寶寶,一家人開開心心的。”
周圍不時有視線向他們投來,從坐下來開始就得到了最多的關注,餐廳里顏值頂高的一對。
她在給他希望。
季明川卻是無動於衷的樣子。
姜禧不敢失落喪氣,她試着找其他的途徑牽扯他的情緒,很快就想到了他先前說那麼多話里的主人公:“你說你習慣了陳霧,那你有沒有怪過我,怪我不該喝多了把你認成晏為熾,親了你?”
“要不是那樣,陳霧就不會發現,他還圍着你轉呢。”姜禧猶如在春天的午後,與愛人聊樹葉為什麼是綠的,花為什麼不是綠的,滿是幼稚的嬌氣。
季明川不言語,他垂眸舀了一口甜湯。
姜禧的唇上塗著他為她買的口紅里最喜歡的色號,微笑的弧度堅持不下去地往下走的時候,依然是光彩奪目的。她咬掉一塊麻花,“你出來了,陳霧可能跟晏為熾分了。”
季明川這次給了回復:“分不了的。”
“我和他說了那麼多,他還是選擇晏為熾,除非晏為熾像我一樣背叛他。”
姜禧撅撅嘴:“未來還長,說不好,不如我們一起看着。”
季明川手上的勺子在碗裏來回划動。
姜禧盯着男人:“你是陳霧的弟弟,不管你嘴上怎麼說,你心裏對他一定是感激的,也是虧欠的。”
季明川抬了抬眼皮,深邃又朦朧的眼眸眯在一起去看姜禧。
那不知道是什麼眼神,總之不是情深似海。
姜禧桌子底下的腳晃了晃,靠着季明川的:“哪天晏為熾把他傷了,你給他報仇。”
季明川的唇角一勾:“我給他報仇?呵。”
接下來季明川又開始說起了陳霧。他這次說的不是在山村的那段老舊歲月,是從隱疾複發開始。
字裏行間都是悔意。
那種悔並非對陳霧的辜負,而是自我認知的大意自負不夠周密,明明可以避開幾個翻轉局勢的關鍵點。
姜禧不懂商場上你爭我搶的陰暗渾濁,她只是覺得,為了一條老喪家犬的命,為了一時的衝動葬送大好前程,值得嗎?
肯定是不值得的。
怎麼會值得呢,太不值了。
多的是方法能輕易解決掉的事情,卻用了一個最不該用的方法。
明川午夜夢回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該有多痛苦。
他根本就不是那種不會衡量得失,嗜血狂躁的暴徒,不知道究竟被觸到了哪個地方,失控了。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姜禧的心臟像被淋了一瓢水,不冰,濕淋淋的。
明川這一路歷經坎坷,他和寒窗苦讀十餘年,高中后仕途似錦,一時糊塗犯了錯的狀元郎有什麼區別。
讓人惋惜心疼。
喇叭聲突響,監獄員大聲提醒還剩五分鐘,趕快告別,注意秩序。
依依不捨的抽泣聲此起彼伏。
姜禧打斷還在圍繞陳霧相關,已經出現神經質端倪的男人,壓制着不斷翻湧的怨氣:“明川,怎麼都是陳霧,你也說說我呀。”
她僵硬地露出幸福小女人的嬌嗔:“我沒有什麼能說的嗎?我們啊,我和你之間。”
季明川眼尾微垂,目光落在一塊一塊大小不一的橘子皮上:“才四年,能說什麼。”
姜禧把只吃了一口的麻花放一邊,她單手托着年輕姣好的臉龐:“不止四年啊,你高一就關注我了不是嗎,七年啊。”
“七年都不能讓你挑出點印象深的,跟我有關的事嗎?”
季明川第二次直視姜禧。
姜禧前傾身體去摸他的眼睛,手指攏了上去,無論多少次,她仍舊為他的眼瞳里映着自己而感到知足心安。
季明川的視線被阻擋,耳邊是姜禧輕柔的話聲,“明川,前段時間我的手機上收到了一份病毒入侵式的資料,不到時間刪不掉,我看完了,那裏面的諸多線索都在告訴我,從我去春桂上學,一開始你就是有意接近我,利用我。”
“我們的所有瞬間,都是帶着目的性的,是嗎。”她望着無名指上那枚鑲着璀璨藍鑽的婚戒,眼前的男人許下諾言,承諾愛她一生的場景歷歷在目。
季明川握上遮住他雙眼的手,拿開了:“是。”
“怎麼直接承認了。”姜禧愣了愣,“你解釋啊,我不傻,雖然有些東西不在那份資料里,被抽出來了,但是我能補上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你不是選擇的那一方,你是被選擇的,你沒有辦法,你也沒有錯,你不過是想回家而已,那麼多的關卡要過,老天爺對你不好,你在山村受苦的十八年要是放在首城放在你家,你不會比晏為熾黃遇之類的繼承人差,你想要的明明生來就有,為什麼要這麼對你啊,你們都是同齡人,他們比你臟多了,為什麼受罰的卻是你……沒事的,他們身在高處的泥潭裏,水越來越渾,慢慢就爛掉了……像我爸爸那樣……所以我是懂你的,我理解你……”
她帶着哭腔祈求,“明川,你跟我解釋好不好,我都信的。”
姜禧的舉動引起了附近幾桌的圍觀,他們都不珍惜最後的相處了,全看起了熱鬧。
季明川整個人似是在狀態外,疑惑道:“解釋什麼。”
姜禧剛想說話,季明川淡然:“沒時間了。”
“還有時間。”姜禧想抓他,卻在倉皇中只抓住了他的囚服袖子,布料廉價單薄,她的指尖用力摳住往自己那邊拖拽,力道大的指甲都要翻上去,“你利用我,也愛我。”
季明川被拽得撞上桌沿,囚服領子裏的一圈繩子若隱若現,他掰開她的手:“好了,季太太,別讓人看笑話了,回去吧。”
一聲“季太太”讓強忍到現在的姜禧落下淚來:“那你愛不愛我?”
“你說沒有,我會想,這是你希望我今後過得好才騙我的,我不會相信,也不會和你離婚,我會等你,我只做你的太太。”
“要是你說有,”
姜禧哭着對他笑,“我會懷疑這份愛里的雜質多不多,然後一邊等時間告訴我答案,一邊帶着你的愛等下去,等你出來的那天。”
季明川一言不發地喝掉剩下的冷甜湯,起身去排隊回監區。
愛是什麼。
陳霧怎麼對季明川,他就怎麼對姜禧,大段大段的照搬過去。
他學陳霧愛他的樣子,去愛人。
所以,他愛不愛姜禧?
有沒有愛過姜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