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非泛泛
山腰一塊平坦草地,生有一棵樹,臨湖畔而生,茂盛間卻有一股寂寥敗頹,今日白霧驟起,天際的一點金光讓站在草地邊緣的陳榷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攝像機上一塊紅布被B組導演揭起,五十多人的B組在一聲嘹亮的開機中開始動起來。
這是拍攝完定妝照的第一天,睡了三個小時的陳榷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坐上劇組備好的車,趕來了拍攝地。
劇組一直有AB兩組,偶爾還會有C組,A組負責主線師徒四人的劇情,B或者是偶爾存在的C則是配角的線。
休息時間少,片場任務繁瑣,這是陳榷一直以來的感受,幸而他本來就覺少,倒不覺着有問題,可耳邊不時傳來打哈欠的聲音讓他也不由的打了一個哈欠,腦海里的‘太陽’似乎也睡著了。
遠處臨時搭建的棚子裏有叫天雀仔的聲音,他聽出來是副導演的聲音,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走過去,連平日裏的笑容都少了一些,熟悉陳榷的人會發現他右手的手指不時的摩擦褲縫,這代表他有些緊張。
這兒沒有熟悉他的人,卻有一雙眼睛注意到了。
陳榷知道有人看着他,可這一次他沒有選擇看過去,而是揉了揉後腦勺扎進了換裝的棚子裏。
“蘇甜老師,先去化妝吧!”劇組裏的工作人員將走神的蘇甜目光收了回來。
他也會緊張。
一邊想一邊跟着工作人員進到她的換裝棚里。
貝洛茗抱着包跟在她身後,好奇的張望着周圍忙碌起來的劇組,有認認真真的做好自己工作的,也有偷奸耍滑的,還有瞪大眼睛看向蘇甜的,面對最後一種貝洛茗向前幾步擋住了那些人的目光。
古裝最繁瑣的永遠是服飾、頭飾、裝扮,這考驗美術組和服裝組的功力,也考驗演員的長相,沒有經過醫美,沒有台上粉嫩化妝后的長相,蘇甜讓劇組不少人感嘆工作輕鬆些,而陳榷更甚,如若不是需要眼影,需要膚色對比猴毛,他根本不需要化妝就可以上鏡。
這就是老天爺賞飯吃。
而我們老天爺賞飯吃的陳榷此刻正被不少人圍着上甲胄,貼猴毛,上妝。
神色不像在武指組的輕鬆,也沒有第一次試鏡時候的鎮定。
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第一場戲。
雖然他連一句台詞都沒有,而且只露出半個側臉。
有點緊張。
這種感覺像是第一次跟着師父出去‘砍人’!
陳榷出神唯有兩種情況,一是閑暇無聊干坐着的時候,二便是此時略微緊張。
他思緒發散,逐漸歸攏到角色上,屬於劇本台詞之外的故事上。
陳榷想,成佛后的通背猿猴還是通背猿猴嗎?
這是彌勒佛二弟子成佛皈依的情關。
這是萬妖女王心心念念的紅塵一生。
這是通背猿猴消除殺孽、泯滅靈性、再無通背的殺劫。
成佛!
這是通背的執念。
他誅殺妖邪何止千載?
他伴彌勒身旁又何止千載?
龍宮地府,兜率天宮,不過五百載的鎮壓,不過十幾年的西行,他能立地成佛,我不服,更不甘,也不願。
我與他,差在何處?
從師兄黃眉的嘴裏,他聽到的是狂妄自大的孫悟空,是連佛性都不明白的一隻猴子,是評價神猴大將軍不過爾爾的臭猴子,沉寂不知多少歲月的那一點就要熄滅的火花再次燃燒,百姓們搗毀他的金身是最粗壯的一根柴火。
可換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他跪在地上大喊我錯了,喊了三聲,連頂上朝天翎那一刻都彎了下來,他不服,若不是緊箍咒,他不會輸。
被封入葫蘆內,每日忍受冰火二重天,他都不覺着有什麼苦,唯有那日他們的笑聲讓他煩躁,讓他恨意入骨。
直到見到萬妖女王,連自己的蛇丹都貢獻給他,他問為什麼對他這麼好?
她說,我愛你,為了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是只猴子,連佛都沒有參透,又哪兒會明白情愛。
但他看着眼前女子,發現她的眼裏都是自己,他說,等我成功,一定娶你。
他記不清是哪一次同小鳥在人間見過成婚的畫面,記着說這是男女最幸福的一刻,他想他可以給她一個幸福的。
直到那一日,他吞下諦聽腳下傷疤讓他聽了一個故事。
一個所謂錯事之後承擔的故事。
但他卻聽到的是另外一個關於宿命,關於佛家成佛的故事。
他站在懸崖,頂風揚袍,他想到了師父,他想到了地府生死簿,他想到了龍宮擎天柱,想到了孫悟空,想到了小鳥,想到了不得善終,想到了自己過往。
猩紅的眉眼散了些,卻戾氣更盛,他斜望着天,心想也許師父此刻正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睥睨恣肆。
他忽然轉身對着唐三藏說:“喂,和尚!”
“你‘度’不了我!”
“我師父也不能!”
“我不做佛了!”
他參悟了佛,卻不想做了。
想?
不想?
如何?
當孫悟空最後一棍捅破諦聽腳底傷痕,他氣逆周身,敗血潰敗,他早已知道,一切有命,一切有定,一切有佛。
他這一生,驕縱過,廝殺過,寂寥過,臨到死前,他想見小鳥一眼,整個世間,他都不欠,唯有小鳥,他想說,以後好好活着,能夠自由自在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可見到小鳥流淚,他語噎,想伸手撫去淚痕,卻再也沒有一絲氣力。
他知道,三界之內,再無通背猿猴。
他已不再是他。
參悟了佛,明白了情愛,卻終究不是通背猿猴,小鳥,以後見到和我長相一樣的人,那不是我。
這句話,他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蘇甜換好裝扮再次見到陳榷時,白霧散了一些,他就站在那棵大樹旁,凝望着小湖,微風掠起了他的赤金色披風連同赤色冠冕上的朝天翎,紅衣赤甲的他,落在山色碧翠一幕中,宛若一輪太陽。
回頭輕望。
風起於他,落於她。
碧草搖曳,披風輕紗宛若飄絮。
一眼而千年。
此一幕落在攝像機內,也落在片場眾人眼裏,聲響逐漸安靜,都靜靜的凝望着這一幕,唯恐驚了風,壞了畫。
直到畫裏的兩人都扭頭看向他們,陳榷問:“要等霧再散些嗎?”
導演沒有回應。
陳榷又問了一次。
還沉溺於剛才監視器里的畫的導演被一旁副導演推了一下,往那兒一看,對上陳榷的目光微微一笑,副導演輕聲重複了陳榷的話,導演清了清喉嚨說道:“你們對下詞......”
“我沒詞,秦導。”陳榷說。
秦導一尷尬,四周眼神都往這裏看過來,鎮定說道:“對下情緒,等到霧散開些,我們就開始,先拍你死.....先拍通背猿猴死去被萬妖女王抱着的那一場戲。”
隨即眼神一變,看向四周吼道:“怎麼?不動還要我請你們喝早茶?”
拍攝現場立馬動了起來,說是動,但其實大部分人都沒有工作。
只是要等霧散開,等着開拍。
陳榷望着從遠處走來的翩翩仙女,身姿不瘦弱,不豐腴,恰到好處.......恰到他想到師父說過好生養三個字,他搖搖頭,心想從從昨晚到現在,兩個人說了最多三句話,而三句還都是他說的,說的是抱歉、不好意思、對不起之類的。
陳榷還在思索一會兒的開場白,只見蘇甜從他旁直接掠過,他轉身吧唧一腳踩在了拖在草地上的裙擺,他慢慢縮回腳,還沒有慶幸沒有留下鞋印,便對上蘇甜扭頭望過來的目光,他弱弱的移開目光說:“對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天雀仔.....】
貝洛茗憋着笑,被蘇甜一瞪給收了回去,她望向有些尷尬的陳榷,穿着威武的甲胄卻顯得拘謹的男人讓她眼裏有些笑意,不過很快掠去,她搖搖頭示意沒事,陳榷還想說些什麼,就見蘇甜身後的助理將兩個小椅子下,蘇甜坐下,見到有些愣住了的陳榷,伸手示意他也坐下來。
“坐!”
聲音不似此刻妝容清媚,軟茹的像塊糖糕,澄亮茹一旁小湖的雙眸望向陳榷,陳榷移開目光慢慢坐下來,坐在蘇甜的對面,膝蓋間近在咫尺。
陳榷遲疑了一秒后,抬身想把椅子向後挪一挪,可小椅子的椅腳陷入土裏,他一下沒穩住,向後仰去。幸好他反應夠快,單手向後撐在地上,撐住了向後倒去的趨勢,在蘇甜和貝洛茗的目光里,他慢慢的起身,重新坐下后,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甲胄有點兒重。
貝洛茗終於是憋不住笑。
陳榷看過去不明白她在笑什麼,再看向蘇甜發現她的眉眼也稍彎,他想問笑什麼的疑竇也沒有問出來。
白霧臨湖,美人對坐。
陳榷想出來的開場白還沒有說出口,對面的蘇甜已經率先出聲,她說:“陳榷老師,您覺得這兩人之間是愛情嗎?”
開頭四個字讓陳榷略微意外,隨後一句話讓陳榷稍微沉默一會兒,上培訓班時,老師告訴他們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演員需要人生的厚度,所謂厚度,所經所感,所看所悟,自己的,或他人的,角色紮根於的是現實生活,而不是憑空臆想。
此刻蘇甜問到角色間的愛情,他沒有經歷過,不代表沒有看到過,沒有感悟過。
紅花會時,他見過太多.......各種愛情。
“不是。”
“為什麼?”
“未去到彌勒佛座前,他喜歡的是鬥法,愛的是聲與名,小鳥對他就像是手裏軟劍。”陳榷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身前,目光氤氳繾綣,“彌勒佛座前,常伴青燈,他開始逐漸懂佛,惡劣根就像是草地一日一日被割淺,半仙半佛,只差一步,是殺關,也是情關,更是聲名關。”
“下界后,入妖魔,再次見到小鳥,他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小鳥說是愛,他想愛就是對其他人的好,那麼他愛小鳥,因為小鳥是除了黃眉師兄外對他最好的人。”
蘇甜綣目微側:“可他說過我與鳥仙情非泛泛,更是在月老說出不得善終后,他終究是選擇回去萬妖之國,這不是愛嗎?”
“他以為是愛,可這不是愛。”陳榷從劇本到自己的聯想總結說道,“他做事從來都是有付出有回報,我為百姓誅殺妖邪,那你們就要為我立廟裏金身,我積累數世功德,那麼得以成仙就是結果。
唐僧問過他在萬妖過快樂嗎?他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不快樂。
他的執念是成佛,佛又怎麼會是妖呢?
可萬妖女王幫助他,他要回報。
這是他的矛盾點。
我想還有鳥仙,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
【你這樣說,你以為你寫小說呢?】
每個人看待故事的角度不同,產生的理解自然也不同。
蘇甜聽到陳榷用了我想兩個字,美眸凝視着陳榷,她單手拖香腮聽完陳榷的話后說道:“不懂愛時,未曾想過愛,懂愛時,卻不能愛。”
【那沒事了,你們倆還真是有緣。】
青山碧湖,白霧清寒,陳榷於她的眼底似是見到了神猴大將軍與鳥仙那五百年瀟洒快意的生活,一時之間語氣幽幽出聲道:“你說的對。”
“但那不是愛!”
貝洛茗聞言又樂了。
剛才陳榷堅定的說不是愛,但甜甜姐兩句話后,他忽然又同意了甜甜姐的話,最後補充堅持自己的觀點。
蘇甜沒有繼續同他講角色之間的關係,而是換了一個話題問:“他們為什麼叫那你....天雀仔,是這樣說的吧?”
劇組裏,除了同蘇甜講話他會用到普通話外,其餘都是粵語,此刻聽見蘇甜的粵語口音他先是說:“你口音很對。”
隨即才解釋道:“以前一個外號,用過許久了。”
蘇甜聞言點了點頭:“我聽庄哥說,他都害怕你會轉行當武指,你以前學過武術?少林寺?”
“不是只有少林寺可以學的。”陳榷說,“以前一位師父教過,所幸還沒有全部還給他,可以在武指里當個混飯吃的武師。”
混飯吃?混飯吃會讓劇組很多人對你的態度.......不對,也可能是因為這張臉,想到這兒,蘇甜目光打量在他這張臉上,這是一張無論男女,百分之九十的人看了都會承認好看的一張臉,她也包括在這裏面,就像是第一次在攝影棚見到他一般。
被雨水打濕的他,格外的驚艷,想到那副畫面,似乎有隻貓在蘇甜心裏摩擦着爪子。
“怎麼了?”陳榷不自然的摸了摸臉,他發現蘇甜上下左右打量着看。
“沒事,聽你的意思,你覺得成佛之後其實通背猿猴早就不是通背猿猴了?”
望着蘇甜手托香腮忽而的轉移話題,陳榷倒也沒有什麼遲疑只是將這些天自己的理解,連同小故事都說了出來,像是講評書一般,吸引了不少人聚在周圍,聽的是津津有味,唯獨蘇甜在心裏感慨,這就是傳聞橘子力捧的生冷話少那一位?
當他講完,周圍人不自覺的鼓掌,陳榷定眼一看是秦導起的頭,他沒有說什麼,只是看了看湖面,白霧消散了不少,天際遠山處太陽明晃晃的高掛着,山水畫卷格外精緻,他問:“秦導,現在應該可以開拍了吧?”
“可以,那就準備,各個位置,先試一下採光,還有攝像機........”秦導開始拿着擴音器指揮起來。
陳榷和蘇甜都站了起來,貝洛茗帶着小椅子走到劃分出來入鏡場地的邊緣,按照工作人員的指導,兩人去了鏡頭裏最中心,也是可以囊括整個山水背景連同太陽的地方。
化妝室開始給陳榷化上面容蒼白憔悴的妝容,嘴角還有血跡殘留,隨後就被帶到了大樹邊,按照劇情,是通背猿猴強撐着一口氣來到此處見萬妖女王最後一面,這是兩人曾經約定好成婚的地方。
萬妖女王早已接到失敗的消息,此刻趕來,心中還念着一縷的希望。
然後就是痛哭流涕的戲份,幾場戲,一天拍攝完,明天也會在這個地方拍攝離開萬妖國前,兩人於星空下約定誓言。
劇組拍戲大多不會按照故事發展,演員早就會接到場次表,也不會有什麼意外。
又是十幾分鐘過去,期間陳榷站在大樹旁,蘇甜站在不遠處的湖邊,兩人都默契的望向湖中心,等待着導演發號施令,也是醞釀自己的情緒。
當場記的聲音響起。
屬於陳榷的第一次拍戲開始了。
同蘇甜說了些許的話,他那股緊張感和陌生感早就消失不見了。
山色空濛,湖水碧透,大樹旁,身着赤衣赤甲的通背猿猴還未站穩身形,嘴裏便吐出一口鮮血,身形晃晃悠悠向後倒去。
他跌坐在孤離寂寥的大樹旁,湖裏還有他們的倒影,那根朝天翎在風裏、湖面,都格外的孤寂。
當耳畔傳來神猴大將軍五個字的聲音,他努力的仰頭望向當初的小鳥,現在的萬妖女王,見到她眼裏淚花在閃爍,青色紗裙再一起飄揚,宛若那一晚一般。
他顫顫晃晃的伸出手想要撫平小鳥的淚痕,告訴她,沒事的,我很累很累,想要睡一覺,就短短的一覺而已。
通背猿猴的雙眸湧出淚水,卻被他繃著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他此生再無遺憾,唯有一處,那就是再也不想遇見小鳥,再也不要牽扯進他的成道劫難中。
“小鳥,來世.......不要遇見我了!”
他話音剛落,懸於半空的手陡然垂落。
伴隨着山裡清澈的鳥鳴聲,三界再無通背猿猴。
血紅色甲胄被金色披風裹住,昂揚的朝天翎竟在這一刻徹底彎曲下來,半截落入湖水中,半截迎風頹敗。
而他自始至終沒有見到小鳥。
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這一段讓現場的人鴉雀無聲,那隻狂傲的、孤零零的猴子的眼神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那一句嘶啞的、斷斷續續的不要再遇見我的話語中更是藏着宛若山洪的情緒,讓人動容。
秦導驚奇於陳榷同武指一般精湛的能力,現場眾人則是感慨多日前,李導還調笑陳榷第一場戲可不要拍攝五十多次,現在看來,哪裏五十多次,他一次就過。
貝洛茗雙眼瞪得老大,這怎麼跟公司里傳的不一樣啊?
唯有蘇甜,在經歷昨晚拍攝照片后,無數次對上陳榷這雙會說話、會勾人心的眼神,她明白一切的傳聞都是假的。
不過試鏡失敗,確實是真的。
“做咩呀?卡了嗎?”
陳榷站起來用從后腰塞住的紙吐了吐嘴裏殘留的血,一臉疑惑看着安靜的四周問道。
他嘴裏還有些不舒服,導致他說到卡,本來是想問喊咔了嗎,結果說出來就變成問周圍人是不是卡了?
“收拾一下地上的血,我們再來幾條!”
“沒問題吧?天雀仔!”
陳榷接過一旁人的手漱了漱口點頭示意沒有任何問題。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他再一次在鏡頭前貢獻了一段近乎完美的表現。
陳榷一直不排斥那一段社團生涯,照他看來那是自己的選擇,而且那也是一筆別樣的財富。
像是培訓班的老師評價陳榷,明明年紀不大,可那雙眼睛裏的情緒異常飽滿。
經歷過那麼多的事,見過那麼多的人,怎麼會不飽滿呢?
那些見過的都是他表演的基石。
又拍攝幾條后,導演喊停,準備拍下一鏡。
陳榷冷臉拒絕過幾個遞水的姑娘,走到蘇甜一側,從貝洛茗手裏拿過來一瓶水,扭頭便看到蘇甜的神情。
明明沒有蹙眉,明明沒有任何錶情,可他就是感覺到她在蹙眉。
於是他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沒事兒吧?”
陳榷的聲音打斷了蘇甜的思緒,她見陳榷的眼神,忽然說:“我是你前輩,叫姐雖然顯我老,但你也該叫聲甜甜姐的。”
“甜甜!”
陳榷說。
蘇甜這一次是蹙眉看向陳榷,嬌俏的臉上有着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陳榷下意識的說了聲不好意思,可甜甜姐三個字始終沒有說出口。
兩人凝視着,最終是蘇甜轉過頭,抱着手臂望着湖面。
“你很緊張?”陳榷問。
蘇甜挑眉:“沒有。”
“我聽李導說,劇本改過,通背猿猴原先是不知道鳥仙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一隻小鳥在,直到他被抬到萬妖國被萬妖女王救活才知道。”
“其實你說的挺對的,通背猿猴行事準則一直是得失兩字,所以他才逐漸走上不歸路,或者說成道劫難。”蘇甜忽然偏頭看着陳榷說道,“而且你不覺着他有點吃軟飯嗎?”
見到陳榷一時木訥的神情,她輕輕撫平輕紗下的一襲紅衣,低下頭的瞬間唇角微微一翹,說不出來的爛漫風情。
“準備開拍啊!”秦導吼了一聲。
陳榷自覺的走到大樹旁,然後稍微提着甲胄慢慢坐下,這套墮妖后的赤甲確實重,不過這山上天氣讓他穿着倒是頗為暖和。
有化妝師走過來幫他補些憔悴的妝容,他遠遠眺望,見到那一襲紅衣被帶到較遠的地方,身旁還跟着劇組扮演萬妖國妖怪的演員,陳榷半眯着眼有些看不清,不過應該都不認識,聽李導說,兩部的演員沒有重複的。
通背猿猴成仙多少年,她就念了多少年。
她知道,她是妖,而他的念是仙,是佛。
被變作蛇妖的她,沒有沉淪下去的唯一一縷光便是那年站在他的肩上,聽見他的笑聲,見到他一個縱身將妖邪化作煙火,他站在漫天的蘆葦中,任憑蘆葦絮飛揚,而他是那裏面最美的一幕。
她以為這份念還會繼續下去,直到滄海桑田,直到再也沒有時間流轉。
可他回到人間了,她期盼着與他見面,卻又害怕,因為當年那隻小鳥再也回不來了,她是妖,是會站在他對面的妖。
當聽到他墮妖那一刻,她竟然首先感受到的是高興,她們之間的距離不再是天塹,可隨即而來的是擔憂,是心疼,那是他無數歲月誅殺換取來的仙位,他該有怎麼樣的心情呢?
一次又一次無怨無悔的幫助,終於讓她倆見面。
那一刻,她有些膽怯。
她不再是曾經那個鳥仙,而他還是那般英武不凡。
他說,回來,我們就成親。
她笑了,眼裏含着淚同他擁抱在一起。
她每日都期盼着,期盼着,等到屬於自己的那份幸福。
可等來的不是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赤甲金披,而是他的死訊。
她不信,她絕技不信自己的神猴大將軍會這樣離開自己。
最後一縷希望浮現在她已經模糊的眼裏。
碧湖草地,綿延數十米,她身着紅衣薄紗,一路奔跑過來,風將她的衣裳吹起,連同發簪的碧色輕紗,她叫喊着大將軍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不遠處的那棵大樹下,她看到跌坐閉眼的身影,珠子般的眼淚自明眸中滑落。
那一刻,連風都停了下來。
輕紗與朝天翎都靜止下來。
她慢慢走過去,湊近溫柔的想讓大將軍醒過來,可此刻的三界內早已沒有通背猿猴,一次又一次的呼喚都沒有得到回應,她用頭抵着他的頭,無聲的痛哭。
她們依偎在一次。
半截朝天翎無聲的垂落在她的背上,被微風輕輕的敲打着。
這段戲攏共拍了十幾次,不是蘇甜的演技問題,而是跑過來的唯美,這是秦導的原話,他想要的是凄慘的唯美感。
跪坐在陳榷身側,冷空氣貫入肺里的蘇甜此刻額頭冒汗,嘴唇都有些發白。
【她演技還行誒,粵語的口音也沒有問題。】
【恭喜你,天雀仔,聽說她很久沒有談過戀愛了........】
陳榷沒有理會他,慢慢挺直上半身,環顧四周,蹙眉問道:“你助理呢?”
蘇甜掃了他一眼說:“剛才的頭飾有問題,我讓她去停車的地方還回去。”
“這不是服裝組的工作........”陳榷話還沒有說完就明白了,蘇甜對上陳榷的目光,歪頭睜大了些眼睛,似乎在說明白了。
雲港劇組不待見內地演員,不是空穴來風,陳榷從大師兄(張衛健)那兒就聽見了不少八卦,雲港本就市場小,競爭激烈,雲港的演員自然不會滿意自己可以接到的角色被內地的演員拿去,而且聽二師兄(黎耀祥)聽到的八卦,本來萬妖女王這個角色是給楊紅妮的,她的背後是雲港電視台的高層。
無奈橘子傳媒和雲港電視台的合作關係,讓項城拍板定下了蘇甜,於是那一位成為了小雲雀的扮演者。
蘇甜以為是劇組的原因,陳榷卻是聯想到了楊紅妮。
一是因為這一次項城下了死命令,保證拍攝,二是他就交了不少朋友,知道蘇甜和自己同屬於一個公司,不會為難,三是,傳聞楊紅妮的性格,睚眥必報可能太過,但氣量不會太大。
服裝組的幾個人同楊紅妮的關係還不錯。
陳榷一邊想,一邊對着不遠處揮手喊人把他的水杯拿過來一下。
這話一出,可以看到好幾個身影朝着陳榷放水杯的位置走過去,最終被年輕的化妝組的一個女孩兒拿了過來。
蘇甜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一幕,扭頭目光帶着打趣的打量了下陳榷,陳榷裝作沒有看見,從女孩兒手裏接過水杯說了聲謝謝,女孩兒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見到陳榷打開水杯后遞給了跪坐着的蘇甜,女孩兒看了看蘇甜,扭頭直接離開了。
接過水杯的一瞬間,蘇甜感覺到周圍數道目光看來,如果這些目光是箭矢的話,此刻她應該像是只刺蝟了。
喝下幾口熱水后,蘇甜才稍微緩緩。
“你和你助理休息的時間還是跟我待在一起吧。”陳榷說。
“怎麼了?”
“我進組比你們時間長,認識人比你們多,庄哥讓我照顧下你們也是應該的。”陳榷解釋道。
蘇甜卻搖搖頭說:“不用,我們自己.......”
“最好還是跟我待在一起。”
蘇甜看着陳榷的眼神,沉默良久後點了點頭,隨即便看向碧湖的遠處,風掠起她髮髻的黑髮,她輕輕挽過別在耳朵后,陳榷忽然升起一股歲月靜好的感覺,好似時間可以永遠停在這裏。
“你在劇組好像有很多迷妹!”蘇甜說。
陳榷說:“沒有感覺。”
“挺凡爾賽的。”
“什麼?”
“意思是裝。”
“我裝嗎?沒有吧?”
...........
周遭是喧囂且忙碌的劇組,身着甲胄和紅衣的兩人坐在孤離的大樹下,望着碧湖說話,沒有深刻的內容,有的只是忽然興起的話題,和搭話時的閑散。
“對,天雀仔,你躺下去就行,蘇甜,你蜷腿,把他腦袋放在你腿上,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
秦導指揮着蘇甜和陳榷的動作。
蘇甜跪坐在草地上,背後是碧湖,陳榷穿着甲胄頭朝大樹,臉朝上的枕着蘇甜的大腿,溫香撲面而來,陳榷往外挪了挪,蘇甜感受到他的動作問道:“你做什麼?”
“看不到你的臉了。”陳榷下意識回了一句。
一時之間,陳榷感覺空氣都冷了幾分,蘇甜用眼神剜了他一眼。
【她的胸確實不小,原來你喜歡這款】
陳榷忍着腦子裏的聲音閉上眼,可他卻感覺到蘇甜全身都在緊繃著,想了想還是出聲道:“你怎麼了?”
“你覺着呢?”蘇甜的嘴幾乎沒有動一般的說。
“我不知道。”
低頭看着陳榷坦誠的眼神,她目光一顫,旋即移開說道:“衣裙雖然不透,但都挺薄的,你貼着的猴毛有些扎人。”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夜裏輕鳴的小鳥。
陳榷微微抬起腦袋,在遠處看起來他還是枕着蘇甜的大腿,可實際上保持着點點距離,猴毛也不會扎着蘇甜,蘇甜自是感受到了,伸手就要將陳榷的腦袋按下去。
可陳榷的氣力又哪是她能夠動了的。
陳榷沒有任何感覺,只覺着她的手,又小又軟,腦海里想着她此刻憋着氣想要將自己按下去的樣子,陳榷嘴角微微一翹,這個世界.....好像還不錯。
【完蛋,完蛋,你被蘇甜吃的死死的了。】
【哎.......】
等到導演那邊安排好遠鏡后說開始后,她才放棄了,輕哼了一聲,陳榷重新變得面無表情。
這是拍攝萬妖女王抱着通背猿猴從痛哭到逐漸生出心魔要為他報仇的一場,考驗演員情緒的切換以及遞進能力。
當然,這一場是考驗蘇甜,而不是陳榷。
秦導給了時間讓蘇甜醞釀情緒,陳榷就保持着近乎懸空的身子閉上眼,宛若以前訓練一般,蘇甜看着閉眼的陳榷,眸子裏的情緒像是山巔所見的雲海,只是微風輕過,便已經翻湧不止。
當她給到秦導一個手勢可以的時候,第一次,第二次,秦導不過三秒就喊咔,他想要一個遞進到痛哭的過程。
在第三次打板之後,耳邊傳來蘇甜的呼喊聲,一次又一次,沒有高昂,只有低聲的呢喃,陳榷沒有睜眼卻透過幾句台詞就感受到一個掙扎的身影就在眼前,隨着哭聲而來的是宛若浪潮的悲傷,啪嘰一聲,淚水打在了陳榷的臉上。
有點癢。
又一滴。
還在同一處。
陳榷咬牙忍着。
隨後三四滴,淚水在陳榷的臉上流動,直到到了嘴巴附近,嘴角處傳來的癢讓他下意識的動了動嘴,點點淚水一不小心到了唇角,然後被陳榷舔了舔。
有點兒咸!
【你在幹什麼!!!!】
【你是變態嗎???】
“有點癢,我有什麼辦法?”陳榷在心裏回道。
【她看見了!】
“...............”陳榷沉默了。
當導演喊停后,因為一會兒還有幾個鏡頭,便讓兩人都保持不要動,上妝的化妝師也被秦導攔住,照他的話說,此刻憔悴些正好,至於陳榷,‘死人’哪還需要化妝。
陳榷此刻真的‘死’了。
他縱使經歷過大雨大浪,當人面吃了眼淚的事兒這真是第一遭。
當初紅花會盛傳,單花紅棍天雀仔最好面子,緣由則是某日被大佬帶着吃紅薯吃多了,不小心在某些人面前打屁,被傳出來的第二天,在場的某些人臉上都多了一道青痕。
年少不懂事,血氣方剛,總是用武力解決。
在退出社團后,他許久都未動過手,再碰上這略顯尷尬的一件事,他下意識的應對是----裝死。
剛才在鏡頭前眼淚落到陳榷的臉上,蘇甜就看見陳榷的眼皮動了下,後續情緒到了,眼淚又落下去幾顆,她本來是想着伸手碰到陳榷的臉,以看不出來的親昵動作去幫他擦拭一下,可剛想伸手,就看見陳榷的嘴角開了一點,露出舌頭。
如果不是她心態穩,當時就會笑出聲來。
還裝死?
蘇甜在心裏笑了一聲,彎神盯着陳榷的臉,然後不經意間揮動雙袖,用袖子的邊緣去碰陳榷的鼻尖,好幾次都看見陳榷要打噴嚏,可就是憋着。
蘇甜眼睛一轉小聲問了句:“一會兒躺下吧!”
“不用。”陳榷壓着嗓子說。
“躺下來!”
“不用。”
“躺下來!”
“不用。”
“眼淚好吃嗎?”
“有點咸!”
“...........”
陳榷睜眼,和掛着勝利笑意眉眼的蘇甜對視在一起,此刻微光正亮,她眉眼如畫,如透人清雨,他說:“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
蘇甜立馬板著臉,凝重的看向遠方。
【天雀仔,你還說你不喜歡她?】
“真不,話到嘴邊而已。”陳榷在心裏回道。
陳榷忽然安靜下來,他在想這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表演,從第一次見到蘇甜,似乎就是劇里的形象,腦海里的聲音說的對,他太入戲了,導致對蘇甜有些不一樣了。
【我沒有!】
【不是。】
陳榷想到這裏,沒有再維持着抬起的脖子,驟然落下,蘇甜大腿傳來一陣刺感,倒吸一口氣,陳榷自覺的抬起頭,蘇甜看着腿上的‘猴子’,沉默着醞釀著情緒。
天際燃起火焰,將蒼白的天空染成橘紅色,倒映在碧湖裏,與碧翠的山色融為一體,唯有一棵大樹顯得異常寂寥。
擁抱在一起的通背猿猴和萬妖女王分開。
貝洛茗上前給蘇甜披上外衣,陳榷默然退到另外一側,扭身往換裝棚走去,路上秦導忽然走到他的身邊說了幾句話,又接過電話說了幾句,隨即掀開幕布一頭扎了進去,站在原地的蘇甜看着陳榷的背影微微出神。
“甜甜姐,甜甜姐?”
蘇甜回過神來:“怎麼了?”
“該去卸妝,換衣服了。”貝洛茗說。
“好。”
火焰在天際逐漸殆盡,剩下的只有黑暗。
坐在車裏的蘇甜忽然瞥見陳榷沒有上車,而是單獨一人騎着山地摩托往另外一個方向去。
“陳榷不坐車回酒店?”她看向車裏的人問。
服裝組的女孩兒沒有接話,一旁道具組年紀稍微大了些男人看了看接話說道:“佳樂哥那邊出了點事兒,天雀仔去救場。”
“救場?”貝洛茗問。
“別看天雀仔瘦,身手很好的。”年長的男人親耳聽到朋友於現場見到陳榷對鄒凱的描述,堪稱武俠小說的精彩程度,可能也有這位武師朋友擅長見故事的緣由,可後來在拍攝現場,陳榷的表現力有目共睹,幾乎所有的套招他都可以輕鬆耍出來。
“聽說是鄒凱幾位武師出了點問題,應急。”司機似乎知道不少,語氣篤定說道。
蘇甜在聽這話時,一直笑眯眯的盯着對面服裝組的女孩兒,自從接了陳榷那杯水后,她就發現劇組不少姑娘看她的眼神變了,但其實這跟陳榷關係不大。
也許蘇甜永遠不會知道楊紅妮這個名字。
陳榷這張臉的確對小姑娘有很大的殺傷力,想到這兒,蘇甜腦海里不自覺的閃爍過陳榷的背影,以及下午的....不同,不過也好,她的手指敲打在車窗上,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開始飄雨,她的聲音似是從海面傳來,帶着縹緲:“下....雨了。”
“看來今晚,A組要加班了。”司機感慨一句,“希望明天天雀仔可以按時到現場吧!”
雨聲逐漸加大,車內忽然安靜下來,蘇甜看着山地里的黑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