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女

他們帶少女來見我。

“根據您的要求。”這個自稱為秘書的女人解釋道，“她說她也想見您。”

我看着眼前這個少女，似曾相識。我確實強烈要求見她一面，但真的見面了，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我不會給她灌輸任何道理。只要她開口，跟我講的任何事，我都會很有興趣地聽着。實話實說，我沒有跟青春期的女子交流的經驗。

少女看了我一眼。

“我要感謝你。”少女說道，“要不是因為你，我現在恐怕不知道在哪裏了。”

我點點頭，沒有問她“為什麼”。實際上，我對她一無所知。要不是在法庭上見了她一面，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如果真的如法庭上那個男人說的，是因為我，搞得他們父女不再親近，女兒不認父親，我願意做遊說工作，讓他們父女倆重歸於好。可如果不是我的責任，那我恐怕也愛莫能助。我一向是能幫忙就幫忙，但對於這種事，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幫不上什麼忙。

“他們一點都不關心我。我早就想離開那個家了。”少女說道，“多虧你把我從那個家裏就出來。不然，我恐怕要悶死了。”

“你覺得在家裏很壓抑，喘不過氣來？”這句話我琢磨了很久后，終於說了出來。我擔心這樣說不妥。

“嗯，實在太壓抑。我總覺得像是要沉溺到水底，要窒息而死了。”

我沒法得知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我不試圖減輕她這種想法，也不要用點頭或是別的什麼方式，肯定她的這種想法。我想，要是我同意她的看法，她會因為得到了肯定，越發認為自己的感覺是對的。她在家裏就是那樣一種狀態。

“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不過通常要不了多久就沒了。”我說，“家裏那種感覺……”

“像個牢籠。就是像籠子一樣。他們根本不關心你心裏想什麼，只想把你約束在那裏面，讓你安安分分，老老實實，什麼都不要想。”少女說道，“他們總是說，你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不對。我沒有半點自己的空間。我要是再不出來，真的要完蛋了。我想過很多次，跳樓的念頭也不時湧上來。”

我試圖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回想起我成長的經歷，也有過想離開那個家的衝動。無奈外面並不安全，我沒有勇氣走出去。

“我理解你想獨立的衝動。到了你這個年齡，你慢慢地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不想再在父母的掌控之下。”我安慰道，“我在你這個年齡時，沒有你這股子勁頭。你們這一代人，比我們這一代人要強呀。”

“家裏就好比一個溫室，你不想被悶在溫室里。問題是你暫時沒有謀生的能力，你的社會閱歷，也不足以應對社會生活。”我試着問，“你是不是太急躁了？”

“我不覺得呀，我認為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我想起成長過程中經歷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我沒有聽從那些有用的建議，吃了不少苦頭。我想，要是我提早領悟了那些建議，遵照建議去做，人生肯定會是另外一番模樣。可那時候年幼，懂什麼呢？什麼也聽不進去，一心只想着到外面去闖蕩。受了驚嚇，馬上退縮回來，自怨自艾。這個過程實在複雜而難以掌控。

“其實，我也有私心。”我說，“我有個設想，我以為是為了所有人的福祉，其實可能只是私心。這個事嘛，還沒有定論。我這個事業剛剛起步。”

“我覺得你的辦法很好啊。”少女說道。

“是嗎？其實，剛開始我不確定你會不會接受。”我說，“不過呢，我想到我的初心不壞。我覺得自己成長的過程太曲折，走了太多歪路。怎麼說呢，99%的想法、行動和經歷，都浪費掉了。”

“不過，我還沒有這麼極端，認為人不應該走歪路。每個年輕人都憑着本能和直覺亂闖，各方面試探。這樣確實也無可厚非。”我說道，“如果有人想要少走歪路，想少走99%的歪路，不去做不必要的事，她有這個意向，我就想利用目前設計的這一套系統，讓她快速成熟。”

“我的初步構想，是儘可能在最短的時間裏，經歷最可能多的事，不重複，這樣，一個人就會迅速成長。”我繼續說道，“實際上，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不得不在同一個地方重複同樣的生活很多年。”

“重複某件事，確實可以使你成為那裏領域裏的能人。不過，那也正好限制了你。”我繼續說道，“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那個小小的圈子裏，總以為其他人的生活波瀾壯闊。其實呢，大部分人都在小圈子裏打轉，希望自己的生活豐富多彩。”

“我想，要是有某種虛擬場景，能夠讓這些人體會到生活的多樣性和不重複，一定會大有市場。於是，我設計了這套系統。”我繼續說道，“你是第一個使用這套系統的人。”

“說實話，我心裏也沒底。我不知道會不會對你有什麼不利影響。有時候，當我想法動搖時，我覺得還是放你回家，跟其他人一樣，放到社會中去歷練，或許會更好。因為你還沒有成年，我沒有這個權力約束你。就算你同意了也不行。”

“您有沒有想過，按照你描述的那個情形，很多像我一樣的孩子，長大后心理不健康，偏激又執着，根本就不能適應外面的世界。等到十幾二十年過去了，人也年齡大了，沒了年輕時候的雄心，變得無足輕重。相當一部分人甚至過早衰老，聽之任之，不想奮鬥了。”

我驚訝於這個少女的早熟。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好幾個這樣的人，聽他們講成長的故事。”少女說道，“他們對我講了一大通道理，告訴我，你要這樣，你要那樣，不然，以後你會後悔的。可沒多久，他們又嘆着氣對我說，你太小了，跟你說了也沒用，你還是會按照你的本能衝動，魯莽行事。我看得出來他們臉上的失望。”

“你說的，正是我一直考慮的事。我對自己的成長，怎麼說呢，很難不失望。每次想到99%憑本能和直覺做的事，都浪費了，我就覺得人生白活了。我們為什麼要設計一套浪費人生的生活模式呢？”我試着解釋道，“我這麼想，也有可能偏激了。大部分人都會這麼想，何必那麼精確呢，大浪淘沙，有些人就是要經歷很多事磨鍊，然後才能成才。要是有人通過我設計的這個系統迅速成熟，事後又後悔，你說，我要怎樣面對這樣的投訴呢？”

“那是他們自願的呀。”少女簡單回答道。

“這可不好說。就算是自願，那也會找我麻煩。”我說，“這樣的事，我經歷了太多。”

“可如果沒有你這個系統，他們不會成熟那麼快。他們會浪費很多時間，白走很多路，白白做很多沒用的事。”

“我無法知道他們利用系統走捷徑，和在系統之外走曲折的路，哪一個更好。不論是那一種方式，人都會後悔。就算是自願的也不行。”

“你覺得自己設計的系統有缺陷？”少女問。

“缺陷就是它是設計的。”我說，“而外部系統，是自發的，浪費的，散漫的，無序的。我最大的擔心就在這裏。我這個設計的系統，是否擾亂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