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公司淘汰的人

少女走後，那個自稱為秘書的女人過來找我。

“先生，不好意思，我這裏有個壞消息要告訴您。”女人說道，“您被開除了。”

我看着女人略顯疲憊的臉，很是同情她。說完那句話，女人臉上滿是委屈。她是在替我打抱不平。

“被開除這種事，每個人都會碰到。雖然聽起來很難受，不過，你總要想辦法跨過去。不論你願不願意，你必須跨過去。”我說，“這話說起來輕鬆，要做到卻不容易。有可能是因為你是女性，我為了在你面前表現我的男子漢氣概，故作輕鬆呢。我不確定是否在操控自己的感情。我唯一的判斷標準，是在你走後，我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冷靜。”

女人看了我一眼。

“我也確實要走。我原本可以不拿工資，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跟在您身邊。我知道，您肯定需要我。不過，他們威脅我說，你要是不離開，後果你自己看吧。他們確實把我給嚇着了。”

“沒事，你沒有這個義務。”我說，“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提醒您。這家公司，是您創立的，是您迄今為止所有心血打造出來的。”女人替我打抱不平，“可是，他們卻要把您這個創始人趕走。”

“哦，是嗎？我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說。

我確實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您成立這家公司的初衷，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也很是認同您做的這件了不起的事。您以身作則，是這套系統的第一個體驗者。”女人說道，“我欽佩您敢於設想，也敢作敢當。”

“哦，我大概想起來一點點了。”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從某個困境裏，像泥塘里的魚，掙扎着要到某個水塘里去。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有的人是為了好玩，有的人卻是為了生存掙扎。”

“您主動要求抹掉過去的記憶。是不是因為有些記憶根本不願意再回想起？”女人問。

“倒也不完全是。有些記憶，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候浮現，影響你當前的決策。比如，你忽然想起某件事，緊張起來。你想，過去我就是在那件事上吃了苦頭，這一次要避免。這會消耗我的精力。”我說，“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強大。如果我的過去是一片空白，那我沒什麼可回想的，只要往前看就是了。這應該是我要求你抹掉我的記憶的原因。”

“對，您確實是這麼說的。”

正說著這些話，外面湧進來一群人。看得出來，他們其中有幾個對我的遭遇很是同情。

“我們不覺得您的性格有什麼問題，可現實就是這樣，我們也沒辦法。”他們其中一個人說道，“您的初衷很好。不過，到了現在，情況有點不妙，失控了。”

“要是將我開除能解決問題，那倒沒什麼。我唯一的要求，是在我離開這家公司后，公司繼續實踐我的初心。”

“恐怕很難。”其中一個人走上前來，拍拍我的肩膀，“你還沒搞清楚狀況。已經不可能回到以前了。你只想做好一家公司，這沒錯。可公司要盈利，我們都要生存。你不是我們最合適的領路人，你掌控不了這家公司。”

“怎麼說呢，你沒有那種要極力掌控這家公司的意願。”這人補充說道，“這就是你要被開除的主要原因。”

“你們不是說，因為公司實際控制人被起訴，影響公司的社會形象，所以他被開除了？”女人質問道。

“那是我們要對外發佈的新聞。實際上，我們認為他不適合掌控這家公司。”這人說道，“他沒有這份強力意志。”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說得對。雖然我心裏極其不情願，但這是我的真實性格。我沒有要強力掌控某個東西的慾望。我沒有統治力。或者說，我不允許自己有統治力。或許，我是個好人，但我絕不是個好的領路人。這是我性格中的缺點。至於這個缺點是怎麼形成的，我已經忘了。

我似乎並不懊惱，因為我沒覺得失去了什麼。如果是性格上的問題，我必須慎重決策，是否要將原來那個性格再喚醒。原來的那個我，也不是很自信。

“很遺憾，你被淘汰了。”這人說道，“離開之前，你還有什麼想分享的？”

“沒有。”我說。

女人領着我走出房間，來到了外面。太陽正在頭頂上，曬得暖洋洋的。這是深秋的午後。公司外面幾乎就是個大花園。走在花園的小徑上，我的心情極為舒暢。不一會兒，女人跟了上來。

“你怎麼看我？覺得我懦弱嗎？”我問。

“您很好，可關鍵時刻，好像有那麼一點遺憾。我以為您會發作，您會反擊呢。”女人說道，“沒想到您卻那麼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我最近有點兒累，想好好休息一下。”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啦，只是覺得累。”

“您的第一次演講，我聽了后，像打了雞血，整整一夜沒睡呢。”女人說道，“您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社會這個大系統里成長。有的地方有規則，有的地方沒有。比如，學校里有明確的規則，社會上沒有明確的規則。有的事是人為設計出來的，有的事是大自然演化設計出來的。既然我們人可以設計，為什麼不根據某一套算法，設計出一個能讓人快速成熟的人工系統呢？”

“您還說，揠苗助長固然要不得，可你放眼看過去，竟然能找到二十幾歲出頭，還唯唯諾諾的年輕人。他們身上，你看不到一丁點兒的活力，獨獨在網絡世界裏，他們才活躍起來。有的人到了四十多月，還像個孩子一樣幼稚，既沒有過硬的專業技能，又沒有處理事情的人際技巧，真讓人着急。您呀，一下就說到點子上了。”

“您還說，我們這個社會體系很有問題。時代在變化，很多人一輩子在某個小小的範圍里打圈圈，一旦行業巨變，以前積累的經驗就派不上用場了。他面臨失業。這樣的事，對一個一心獻身於工作的人來說，極為不公平。可社會現實如此，作為時代中的人，要怎麼辦？”

“您還說，兩百多年前，大部分人都被禁錮在土地上，靠天吃飯。災荒年月，他們很容易流離失所。過去的人過了這麼多年重複的生活，就沒有人想過要有改變么？人類這個共同體，不應該為了所有人的福祉么？”

“我覺得您的設想太宏大，太了不起了。我還記得您當時力排眾議，絕不容許他們任何人挑戰您的想法。你說，既然是人設計的系統，我們可以自己去設計另外一套系統。我們的目標是為了人的生存和發展，讓人在時間的流逝中活得有尊嚴。您說，您希望每個人都活得生機勃勃，富有創造力。”

“那是過去了。現在，我的信心有沒有了。”我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性格就是這樣的。我好像不執著於去改變什麼了。我有點累了。他們趕我走，是因為我的意志力不再強大，再也不能帶領他們開拓前進。他們把我當成了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