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有這樣一位朋友

第二章 我有這樣一位朋友

李兄:

如今,成年人都不讀書了。而我,一直在給成年人寫書。當然,你在市場上還看不到我寫的書,因為,所有書都還沒有出版。或許,永遠都無法出版了。

我內心並不悲觀。上面的結論,是我的理性判斷。

算起來,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最近一次見面,是在十年前的春節。那一天,天氣很好,我帶着家人,回了趟老家。那一次你在家嗎?我記不起來了。

我們以前很熟悉,幹什麼都很有默契。但十年前那次會面,我覺得你很陌生。彷彿你是異國他鄉來的,我才是當時的主人。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你跟你所在的那個地方,彷彿是被狂風從某個地方刮過來的。我來到了異國他鄉,而不是故鄉。

離開后,我反覆想,到底是什麼讓我有了那樣的感覺。我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你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們因為同齡而幾乎每天在一起。我們上同樣的學校,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直到我們各奔東西,上了不同的大學。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彷彿悲傷過度,哭了很久,終於睡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覺醒來,茫然地看着四周。自問,我這是在哪裏?

我可以告訴你,這十年裏,我一直在寫什麼。我寫的就是這種感覺:美好的友誼,為什麼不見了;形影不離的兩個人,為什麼變得如此陌生。我們長大后,在陌生的地方生活,過去熟悉的人,慢慢變得陌生了。而新結識的陌生人,似乎永遠也沒法做朋友。

我可以不寫么?既然我認為,成年人不再讀書了,為什麼還要寫下去呢?我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想,你大概只是好奇,順帶關注一下,並不會真的對我的問題有興趣。在這裏,我也不便展開來講。

李兄,雖然我們有十五六年的交情,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寫東西。當然,那時我們都還是學生,每次語文考試,都要寫一篇作文。我的作文並不起眼。我說的寫東西,指的是像你拿起電烙鐵,將二極管用融化的錫粘在電路板上那樣,原本不再有聲響的收音機,忽然又開始廣播了。我試着創造某個不存在的東西。

我記得,你喜歡將電視機、收音機這一類家用電器拆開,又重新組裝起來。沒人能打消你的熱情。我當時很不理解,覺得那太麻煩了,萬一拆了后,再也組裝不起來,該怎麼辦?但你從來沒有懷疑自己的能力,對稍微複雜的機器,你將每個零件都做了標記,記住了它們的位置。你的記憶力,在這方面確實超群。

你可以將我的寫作,看作是拆東西和重新組裝。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無病呻吟,為了抒發心中某些摸不着邊際的感情,大肆吹噓一番。寫作於我,也是一種研究方法。我用寫作來記錄事實,剖析人的心理和情感。

我估計當我這封信抵達你手裏,應該也要下雪了。你會在下着大雪的夜裏,將我這封信展開,不緊不慢地讀完。Y市不常下雪,但今年肯定會下。你可以聽着我們都喜歡的Beyond樂隊的歌曲,《真的愛你》或是《光輝歲月》都可以。我建議你聽《光輝歲月》這一首,會讓你有時光穿梭的感覺。這首歌的主唱,在我們還是小學生時就意外去世了。每一次想到這樣的事,我就會感慨一番。

確實,李兄,我比你感性。你傾向於喜歡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喜歡思考那裏面看不見的原理。電流是怎麼穿過二極管的?收音機為什麼能廣播?而我傾向於喜歡琢磨看不見、摸不着的內心情感,思考人們會怎麼做,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你耐着性子看到了這裏,是否還有興趣繼續看下去?我東拉西扯,講了這麼多,有沒有讓你不耐煩了?我沒想讓你膩煩,雖然我知道現在成年人都不讀書了,沒有誰能耐着性子讀完一篇超過200字的文章。

我並不是為了自己寫的書有人看,才有這樣的憂慮。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不能靜下心來讀一篇文章,只能迅速瀏覽手機上的短訊息和各種圖片,我們會慢慢失去感受這個世界和理解他人的能力。當我們說,這事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其實我們不知道,也不懂。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那個耐心了。我們周圍的世界已經變了,而我們卻無法察覺。這很可怕,不是么?

你可能會認為我想太多,過於憂慮了。但願是吧。我這裏,已經下雪了。現在,我坐在窗前的書桌旁,給你寫這封信。窗子外面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不遠處的屋頂上、陽台的外窗台上,積累了薄薄的一層。如果你在閱讀這封信時,剛好外面也在下雪,你會有不一樣的感觸。雪這個東西,將我們聯繫到一起,使我們之間有了某種共時性。

我想說,寫這封信的我,跟讀這封信的你,享受着同一個東西:孤獨。你肯定會誤解我,因為在上文中,我還建議你播放《光輝歲月》,如果你正聽着這首歌,你不會覺得孤獨。你的聽覺,被這首歌帶到了看不見的時空裏,孤獨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盡量少寫這些感性的東西。我知道你不擅於感受這樣的文字,覺得虛無縹緲,不知所云。其實,我只是在描述一種感覺,而我覺得這種感覺很重要。試想,如果我們再也感受不到各種聲響和光,我們內心再也不會被觸動,那我們的存在就值得懷疑了。如果我這麼說,你不太明白,讓我舉個簡單的例子。

記得那一年下雪,我們都很興奮。我們在雪地里奔跑,堆雪人、打雪仗,好歡快啊。現在,如果窗外在下雪,你還會興奮么?如果有人邀請你出去堆雪人、打雪仗,你願意去么?我估計不會了。我們會本能地想到,啊,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做小孩子才做的事,那樣顯得很不成熟。

李兄,最近幾年,我迷上了喝酒。不過你放心,還遠遠沒到酗酒的程度。我身上,發生了那麼一點點的變化。我對外界不再關心,每天晚上,只想大醉一場,迷迷糊糊摸到床邊,和衣躺下。

那時,我的頭腦反倒更清醒。我想,過去的一些事,永遠過去了。過去那些讓我們覺得幸福的小事,如今再也不能使我們覺得快樂。而現在,我們再也快樂不起來。

就此打住吧。我不確定你對我是否還有興趣,願意聽我嘮叨這些話。我可以想像,如果你站在我面前,一定會很奇怪地看着我,等着一句又一句不着邊際的奇言怪語,從我頭腦中冒出來。如果我們面對面交談,我不會講出這些話。那肯定是另一番對話的場景。

我認為寫作的好處——只要我們願意——是可以將我們內心真實感受講出來,而用不着顧慮什麼。如果我們寫得磕磕絆絆,那一定是內心混亂,說不清道不明地憂愁。如果我們寫得意氣風發,那一定是事事順利,心裏有說不完的喜悅。

我預感到,自從我們失去了靜下來閱讀的耐心,也就失去了理解他人,與之共情的能力。我們不能進入他人的內心,跟他們感同身受。我們只希望看到他人幸福,而自己卻很憂愁。為了不讓這股憂愁破壞當時的氣氛,我們勉為其難,假裝很高興。其實,誰都看得出來,我們都是在偽裝。

我們在日常的談話中,不願意再談到這些事。所以,孤獨在所難免。

這時候,你房間窗子外面,不遠處的屋頂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了嗎?如果有人邀請你外出堆雪人、打雪仗,你一定要去。因為,如果在你三十多歲的時候,還有人邀請你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那一定是仰慕你的某位女士。這時候,不管你樂不樂意,過去的小幸福是否能讓你繼續感到幸福,去吧。這時候,你不僅僅是為了你自己的快樂,更是為了你跟那位女士兩個人的快樂。這時候,你個人的快樂是其次,你們兩個人的快樂才是重點。

祝你好運。

******

這封信是打印稿,通篇找不到一個手寫的字跡,最後的簽名也漏了。但我知道是他寫的。他生性敏感,腦子裏不時冒出各種奇怪的念頭。我那時暗暗認定,他肯定會走向不一樣的方向,跟我不再親近。如果他也喜歡電路板、電烙鐵這些東西,我們肯定會發展成一輩子的朋友關係。但從中學時代起,我們喜歡的東西就不一樣。後來慢慢地生疏了,也正常。

我覺得他應該一直在思考哲學之類,“共時性”這種詞語,只有在哲學性論述中才看得到。我理解的共時性,是在同一時間相互呼應。

佳琪在我房間裏,跟我講了那些不痛不癢的話,邀請我明天一起外出堆雪人、打雪仗時,儘管我不太情願,但還是答應了。那時我跟佳琪之間,就有某種“共時性”。

我更願意用簡單的說法來描述這種情況:共時性就是暫時放下自己的想法和偏執,不忤逆對方的一番好意,答應跟人一起做某事,跟她保持一致。在這種情況下,宇宙暫時處於安寧祥和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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