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很難再看見這樣的殿堂了。
光輝敞亮,這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攀上數級質地如同水晶的台階,將會在頂部那盞聚光瀲灧的吊燈下因光線太過刺眼而低頭前行。進入正殿後,你可以盡情欣賞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構造,無論是與你視線平行的琉璃光柱裸體作撒尿狀的男嬰噴泉,還是實木地板上鑲嵌的純金紋路。只是,不能抬頭。
這棟大殿是遠離俗塵的,因為莫內斷崖上呼嘯而下的瀑布,無時不刻猛烈地降臨在它的頭頂。蘇酲站在門口,時不時捏捏高挺的鼻樑。從他不耐煩的神色來看,應該是已等候許久了。
大殿的大門終於徐徐打開,從中踱出一位婷婷裊裊的女子,看見蘇酲,自然地付之一個甜美的笑容:“讓蘇先生久等,實在是抱歉。”
蘇酲將寬厚的手掌遮擋於雙目前,儘可能地避免大殿內刺射出的強光對眼睛的傷害。“哪裏的事。今天我專程趕來,就是想和主人磋商定奪一下以後的安排。”
“如此甚好,主人將在側廳接見先生,隨同而來的還有蕭先生,這會應該已經入座了。蘇先生請隨我來。”女子不再多言,兩人一前一後步入殿中。蘇酲欠身挪移於冗長的步道中,指着頭頂那盞明晃晃的吊燈問道:“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對嗎?”
女子不知蘇酲此話何意,也只好笑吟吟地解釋道:“主人雖已遁世至此,但威嚴不當有減。大燈之下,人皆躬身,即可體現主人雄威之風範。”
“既已這樣,還要打腫臉充胖子。”蘇酲有些不滿意地嘀咕了一聲,“倒是寒了我們這些死節之臣的一顆忠心啊。”很快,蘇酲便意識到自己實在有些出言不遜,便悻悻地住了口。
“有些放肆了,蘇先生。”女子不滿地嗔道。“主人所負之使命,其實我們這些下人能切身體會的。望蘇先生一會覲見主人時,切勿在言行上有所失態了。”
“也是。”蘇酲一咧嘴,“倒是還有個實際的建議,能否把咱右邊的那座噴泉給撤了,如此伶俐而不莊重,實有有傷風化之嫌。你也別忘了,主人也是個孩子。”蘇酲所指的,自然便是那座裸體男嬰的撒尿噴泉。
女子看了一眼那座逼真的作品,男童與其說是在撒尿,倒不如說時夢中失禁。無論是臉部神態的安然,還是體態的鬆弛,儼然是還在酣睡,充滿了天真的意趣。於是她不屑地回答道:“感謝你為主人設身處地地考慮,不過這座塑像除了能夠進行藝術的熏陶外,別無其他的影響。我們到了,你也預備一下言辭吧。”
三言兩語間,兩人已經來到正廳一側的旁門,女子示意蘇酲稍等片刻,隨後便推門而入。半晌,女子來到門口,做出請進的手勢。
蘇酲整理一下衣冠,隨後便大步跨入側廳。雖說是側廳,但其規模之大,完全可以和正廳比擬。唯一不同的是,大廳咋咋呼呼的亮燈,在這裏換成了光線柔和的燈座。蘇酲終於可以高高昂起他的腦袋了,乍一抬首,便看見了兩個正襟危坐的人。只是他們的椅子實在不太一樣:一把顯得骨感十足,那人坐在上面,總有種搖搖欲墜之感;另一把則宛如歌台,碩大之至,盡顯軒昂之氣宇。
蘇酲來到兩座間,毫不含糊地跪在了那把巨座前,正聲言道:“卑臣覲見主上。”不等座上的人回答,蘇酲便起身,向另一把椅子徑直走去。這位坐客戴一副銀白的圓框眼鏡,看上去約三旬出頭,不乏斯文之氣,但柔弱的外表下隱隱有虎狼之息涌動,
讓人捉摸不透。見蘇酲迎面而來,他很隨和地起身回應。兩人久別重逢般的擁抱在一起,蘇酲笑道:“旃檀兄,好久不見!”
雖免了顯得客套的寒暄,但那人的情緒也相當熱烈。他激動地拍了拍蘇酲的後背,驚訝又驚喜道:“今日本想單獨會面主人,但不知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這樣也好,集思廣益嘛,我倒也省了好大力氣。”
蘇酲率先冷靜下來,他鬆開抱着蕭旃檀的雙手,入座那把剛剛安置好的椅子,那位女子見狀,朝巨座微微躬身,隨後帶上了側廳的室門。
蘇酲率先開口:“其實臣今天來,是想稟報一件事情。恐會使主上動怒,但隱瞞不報,則有違於忠信之道。”
“講吧。”
巨座上是一道修長的身影,一個冷顏俊貌的黑髮少年盤膝端坐,他神色憂鬱地看着窗外濺落的水花,冷冷擠出這兩個字來。蘇酲見狀,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奏道:
“臣是想告訴主上,上周邁尼爾這邊遣送的實驗對象,收容似乎出了一點問題。”
“邁尼爾這邊來的?我已經有所耳聞,西都這邊提前發現了端倪,這事不能全怪你。”說這話的是蕭旃檀,此時他的眉頭輕蹙,不等少年作答便率先接上話來。
蘇酲先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不過他還是朝蕭旃檀投來感激的一瞥。
“什麼程度,計劃還能維持正常進行嗎?”少年還在看向窗外,彷彿這事情跟他毫不相干似的。
“很嚴重……這周四十八個遣送對象只剩下一例,臣已將其按時遣送至實驗地點。”
“實驗仍然正常運作,今後會一直保持。”蕭旃檀在一旁補充,並且指了指手上那塊錶盤:“據本人所知,編號為0830的實驗對象現在已經進入結界,我會聯繫西都方面的線人,一定盡全力保持實驗的持續進展,盡肝腦塗地之責。”
這麼快?蘇酲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他忍不住詢問:“怎麼會?那位是不會這麼輕易地讓實驗對象進入結界的,難道編號0830……”
“他自己闖進去的。”蕭旃檀淡然道,“作為團隊負責人,這樣的情況在我接手以來的確前所未有,不過請蘇先生相信我們實驗的嚴謹性,這也算是一攤爛事中唯一讓人感到些許寬慰的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有必要懷疑我們在西都方面的線人了。”這次發話的是黑髮少年,他尋思片刻,很快繼續道:“我想要知道,西都已經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本着一網打盡的目的採取這次行動;還是僅僅對我們這次的轉移持懷疑態度,試探性地進行打擊。”
“臣不否認,剛剛遭受襲擊時,臣也有這樣的想法,不過後來從交接隊提供的信息來看,截擊車隊的不過是西都駐守待命的一個加強排而已,但是由於交接隊自身原因,該加強排的番號,以及背後指使這次襲擊的人員,都沒有一個清楚的交代。”
我也認為這隻不過是一次試探性的攻擊而已,我們數月以來的這麼多次遣送,都沒有很好的隱蔽保障,尤其是交接隊這幫大手大腳的傢伙,很難不引起西都,至少是邁尼爾戰俘營的關注。由於不清楚我們的來歷,這件事情當作普通的反間諜行動一般化處理也是情理之中,畢竟鷸蚌相爭,兩軍之中多多少少摻雜着來歷不明的敵方間諜。”
聽着蕭旃檀的言論,黑髮少年微微頷首,小沈嘀咕道:“既然這樣,也暫不追究線人一方的責任了,旃檀,還是要提醒他們再小心謹慎一些。”
“主上所言即是。”蕭旃檀附和着,隨即話題一轉:“不過編號0830的表現,卻是讓我們大開眼界。正所謂在精不在多,能夠活着進入結界,本身就很稀少。”
“不要高興太早,據我所悉,先生傾半生心血於此項目,從開始實驗到現在也有數載了,卻從未有成功案例吧。”
“的確沒有,但也增加了許多充滿挑戰性的因素,這也變向地增加的實驗本身的難度。比如……失敗的實驗對象,會不斷成為新實驗的鋪墊,不過經過這些前奏,誕生的成品會更加具有含金量。”
眼見蕭旃檀無話可辯,陷入窘急,蘇酲趕忙插道。蕭旃檀平復心緒,也朝着蘇酲投去感激的一目,接着蘇酲所執之詞道:“知我者蘇先生也,蘇先生雖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但對我們的實驗及其原理還是有所涉獵的,希望主上耐得住性子,最多再苦熬個把年頭,實驗定然會取得質的突破,終不枉我們這麼多年來的努力。”
“漂亮話倒是說得鼓舞人心,可是我們連實驗對象都沒有長期穩定的來源,如何取得質的突破……”黑髮少年反而顯得格外冷靜,他頹然地挪動身子,一隻手托着那頭烏黑的軟發。
“主人想多了,我們準備到今天,很快就會迎來收尾。試想我們用了整整五年傾盡全力搜查符合條件的實驗對象,全大陸又有多少人碰巧契合這樣苛刻的條件?大海撈針,可以說是既困難又容易。海是何等之大?針又是何等之小?這便是我們的困難之處。不過針一旦撈上來了,毫不含糊,實實在在的針,一點也假不了。”蘇酲昂首擴目,眼瞳中光芒閃動:“我們現在的所做的,就是要抽干海水。針是躲不掉的,我們一定會找到桐笙,就在須臾之間。”
蕭旃檀扶了扶鏡架,沒有說話。
黑髮少年不禁莞爾:“蘇先生一腔赤誠,誠然令人欽佩。希望先生能夠像自己所言一樣繼續履行責任,早日撈出針來。”
蘇酲聞言。微笑着點了點頭,但蕭旃檀卻從中聽出一絲不滿的譏諷來。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知道主人恐怕要下逐客令了。
“蘇先生,我看主上有些乏了,今天的會話不妨就此告落。”
“也是。”蘇酲的心底頓時好些釋然,他放鬆地甩甩手臂,起身就要行禮而辭。蕭旃檀見狀也起身告辭,兩人前後相繼離座。就當兩人準備離場時,側門開合,剛才引導蘇酲入場的女子手托兩盞瓷碗正走進來,見到這樣的場面,忙叫住兩人:“二位先生請留步。上好的長林御茶,剛剛泡好的,何不嘗嘗?”
蘇酲擺擺手:“算了吧,畢竟才從那個只長茶樹的鳥地回來,這一杯就算欠着,他日再品吧。”蕭旃檀則勉強呷了一口,擠出一個冷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