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
桐笙蘇醒於富有規律的顛簸中,他感到寒氣一陣一陣地扑打在他的臉上。麻醉彈不但在他的背後留下了一個不淺的創口,而且持久地萎靡着他的神經,桐笙置身於一片陌生中,他的身體本能地緊繃,卻感到着實力不從心。
於是他睜開雙眼,卻在刺眼的雪白中陷入暈眩。一張織有瑰麗紋案的布簾在他的眼前左右翻騰,冷氣源源不斷地鑽入他所置身的狹小空間中,布簾的背後,是一片耀眼的白色,些許白色的碎屑降落在桐笙的髮根,順勢就傳來一陣冰涼。
“醒了吧,坐起來說話。”
桐笙只覺周圍的一切都有如於夢幻,恍惚之間,這個似曾相識的嗓音勾起了他的思緒,這讓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謎團重重的夜晚。桐笙彈簧一般直起身來,看見了一個身着風衣的背影。
“是你。”桐笙想憤憤地咬牙,但最後只是軟綿綿地動了動嘴唇。他的回憶定格在了中彈的那一刻,看着裝束大變的軍官,桐笙認定這就是乘人之危的肇事者。桐笙本想罵出一長段惡毒的詞句,但最後出口的卻是:“我到底在哪裏?”
聽着桐笙有氣無力的問話,蘇酲笑而不語,他拉開身旁的帘子,原本昏暗的車廂立即充盈着明亮的光線。隨即呈現的,是一片冰雪的世界。
桐笙哆嗦了一下,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驚訝神色,因為水的結晶正裹挾着十足的冷氣撲面而來。
蘇酲看着桐笙吃驚的表情,眉毛輕輕一挑:“怎麼,沒玩過雪嗎?”“唔。”桐笙點頭默許,但他很快恢復了理智,臉色沉悶地盯着蘇酲。東都地處東南,濕熱的天氣是大陸你我皆知的,畢竟那方天然原始土地也曾常常接納前來辟寒的北瑟賢達豪門。
能夠與時處仲夏的東都同時存在的冰雪之地,大陸上僅存一處。只是長林既擁有冰雪聖地的讚譽,也註定了人煙的寥寥罕至。是的,一路向北。一天前還在邁尼爾大平原垂死掙命的桐笙,已經蒞臨這個連東西都兩局都無暇顧及的地方了。
桐笙突然扒住車門,頭也不回地命令道:“放我下去!”“你確定嗎?”蘇酲回過頭來,深邃的眼眸中閃動着真假難辨的同情,“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我可不至於這麼殘忍。不過我一時衝動,說出的話也差點害你斷送小命。”於是蘇酲用皮鞋踢了踢車廂,一陣令人心悸的嘶鳴聲后,兩人向前運動的速率又加快了幾分。
“你這個混蛋。”桐笙惱火地拉上了帘子,一字一頓地罵道。蘇酲於是背過身去不再理會。這樣靜默而尷尬的氣氛在車廂中持續了許久,桐笙漸漸有些乏力,索性不再糾纏這些毫無邏輯的話,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躺倒在後座。
倒是蘇酲先打破了這股沉悶,他勉強擠出一絲熱情的笑容,試圖友好地道:“很抱歉到這個時候才介紹自己,我叫蘇酲,你叫桐笙是嗎?”
桐笙閉着眼漫不經心地聽着,對這種毫無新穎的自我介紹沒有興趣。聽見對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桐笙自然以為蘇酲檢查了自己那套帶有肩標的西都軍裝,於是他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裝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替換成了那件又臟又破的東都軍服。
桐笙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慌忙打斷了蘇酲,難以置信地問道:“為什麼我會穿上這身衣服,你到底是誰?”
“上一個坐在我馬車上的人也是這樣問的,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根本沒有去過邁尼爾,也不清楚你到底來自哪裏。桐笙,
這輛馬車到達終點時,你將憑自己的實力慢慢獲得解開這些謎團的權利。”
話畢,馬車突然停止的顛簸,周圍的一切安靜得可怕。蘇酲舔了舔嘴唇,繼續道:“現在,機會來了。我們恐怕就要在此分別,你也要獨自去面對未知了,這樣也好,你大概率會向你英雄的夢想更進一步。很抱歉那天晚上擊暈你,不過職分所系,不得已而為之。”
自邁迦小鎮舉起雙手的一刻起到現在,桐笙的心中已經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謎團,十五歲的少年無法洞察這一切的真相。他不知道馬車外究竟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內心的衝動驅使着他踏上探尋真相的征途。
桐笙的體力和精神狀態在短短的時間內似乎重回飽滿。他最後一次望向蘇酲,不動神色地道;“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說除了東都和西都,還有誰有資格和實力統一大陸?”
“我說過你有自己解開謎團的權利,而且我並不樂意透露一個差點給你帶來殺身之禍的信息。”蘇酲揮揮手,示意桐笙趕快下車。
我遇着的殺身之禍還不夠多嗎?桐笙這樣想着,跳下了馬車。但他並沒有解除對馬車上這個神秘傢伙的敵意,桐笙拍了拍濕漉漉的帘子:“蘇酲,後會有期。”
“你也是。”馬車裏傳出蘇酲慵懶的聲音,隨後,他把聲音放得極低極低,彷彿夾雜着無盡的惋嘆:“前提是,你能活下來。”
桐笙踩着深淺不一的積雪,茫然地步行於蒼茫的天地間。他不了解蘇酲,也不對他抱有一絲好感,但不知為何,桐笙已經暗自相信了蘇酲的言語。直覺在告訴他,這個謎一樣的男人不經意間已經指明了答案所在的方向。
桐笙看見枯草蔫蔫地冷落在雪地中的枯草,先是孤零零的幾棵,隨後又是成群的出現,雪停了,桐笙的腳掌踏上了一片積雪甚少的鬆軟草地。這裏與戰場相去甚遠,桐笙嗅到了久別的清新空氣,他的視線中出現了幾道歪扭的房檐。
氣溫還是很低,桐笙緊緊破爛的外套,目不轉睛地盯着房屋所在的方向。透過灰濛的薄霧,房檐的四周高高聳起,房頂卻深深地凹陷下去,整個房屋上半部分的形狀,宛若一頂古樸的王冠。桐笙沒有見過這種建築,東都的建築沒有這種奇特的造型。西都嗎?桐笙依稀記得報紙上對西都的介紹,西都的現代化建設已經基本完成,以高度換空間的摩天樓盤是西都主要的建築形式,就算曾經存在過這樣的造型,也扛不住大炮的轟蝕的。
桐笙漸漸走近,仔細端詳一番后,失落之情難免從心而生。他踏進了一座坐落於荒蕪雪地上的荒廢村莊,那幾座奇特的建築之所以房檐看起來歪歪扭扭,是因為本生的地基就已經下沉得參差不齊。大大小小數以千計的黝黑孔洞遍佈於建築的里裡外外,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吸音裝置,因此桐笙步入這裏的一剎那,出奇的冷寂就淹沒了他,大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氣氛。
從一切跡象來看,這座老村恐怕絕了人煙有一段時間了。離桐笙最近的那棟屋子看起來鬆鬆垮垮,外壁牆面上遍佈的孔洞尤為巨大,就快掏空所謂的牆壁。桐笙徑直走向房屋下方那扇修飾殆盡的木門,僅僅是輕推一下,鏽蝕的門樞便嘎吱作響。片刻,一股霉腥味急急湧入了他的鼻子。桐笙憋着一口氣踏進了這棟幾近傾頹的老屋,這裏光線昏暗,隱約能看出地板上鋪灑着某種不可名狀的粉末。桐笙只好扶着較為完好的木製牆體緩慢向前移動。
單憑手去觸摸,當他快要來到斷層的樓梯口時,感覺到牆上似乎刻了字。桐笙眯着眼睛,總算模糊地看清了牆上的內容,但冷汗卻也瞬間佈滿了他的額頭。這是一段短句,但彷彿被人用很大的力氣才刻在牆上,每一道划痕都入木三分,猙獰的筆畫旁衍生出密密麻麻的龜裂。
“桐笙,請回頭!”——牆上刻着這樣犀利的文字,桐笙頓感到一股難以遏制的驚愕衝上嗓子眼,他極力剋制着,順着觸目驚心的划痕,桐笙看見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末尾,插着一把鋒利的匕首。
桐笙不假思索地將匕首拔了出來。周圍太暗了,桐笙甚至看不見刀鋒上本該綻露的寒光。他尚未從內心的驚駭中緩過神,就聽見嘎吱一聲,身後那扇老朽的木門冷不丁合上了。桐笙警覺地回頭,看見一個迅捷的身影於黑暗中一閃而過,甚至沒有半點動靜。桐笙感覺自己的神經都快要崩潰了,他踉蹌着跑到二樓,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二樓就是這棟房子的最高層,這裏受到的侵蝕更為嚴重,光線從石制牆垣的孔洞上直直穿入,桐笙仰看屋頂,從不同洞孔不同角度射入的光線毫無違和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構型為一張龐大的蛛網。冠狀的屋頂下凹的部分其實鑲嵌了彩色的玻璃,有點類似於反向下陷的哥德式穹頂。桐笙的目光移向屋室的另一角。那裏的牆上還刻着一行字。與其說是刻着,倒不如說是鏤空:
——我以生命作為告誡,如果你的身體裏沒有流着那種血,你會後悔的,桐笙!
這是在警告我?桐笙把頭深深地埋進兩膝間,思緒有如亂麻。他不明白這是誰在作祟。桐笙向來不相信鬼神,但又該如何解釋他剛才所經歷的一切?是蘇酲的伎倆嗎?恐怕未必這麼簡單。無論如何,桐笙此刻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已經處在相當危險的境地中了。
桐笙位於兩腿一間的右眼皮突覺一陣跳顫,他的胸間驟然升起了不祥之兆。當他抬頭呼氣時,發現那堵帶字的牆體正在無聲地倒塌,軟綿綿觸在地板上的殘垣竟然逐一粉碎,成為了一樓地板上怪異的粉末。牆壁的那一邊,正是另一棟冠狀建築,遙遙相對的牆壁竟然在幾乎相同的位置豁開一處裂洞。乍一看去,兩棟房屋間好像連接着幾撮細長的繩子。桐笙爬到牆口時,才看出是一道長長的木橋。
憑感覺,這段木橋是顯得如此脆弱,在寒風的呼嘯下於半空中搖曳不定。桐笙試探地踩出一隻腳,才發覺捆在繩索上的木板表面已經凝成一層滑溜的薄冰,他收回了那隻腳,糾結地趴在了牆邊。桐笙為難了,彷徨於他所遭遇的詭譎,抑或是他正面對的未知。有一剎那,桐笙產生了回頭的念想,他有點懷念躲藏在戰壕里的日子了——比起戰場上的大限,更可怕的是在這種無人問津的鳥地一去不返。
你又開始怕死了?
桐笙想到了他在邁迦的孤樓上高舉雙臂,又想到自己在袁渡的槍口下選擇妥協。這一怕再怕,還是將自己帶到了這裏。
我就求你這一次,走下去。
桐笙錘了錘自己的腦袋,將那把來歷不明的匕首別在腰間。雖然身後的樓梯顯得安全頑固,但在桐笙看來,彷彿沒有退路。站在牆口時,桐笙的眉頭是緊鎖的。他的確害怕,但是在疑團的困擾下;在真相的誘惑下,桐笙瀾,別無選擇。
縱然一躍,桐笙的雙腿踏實地落在的第一塊木板上,劇烈的搖晃險些讓他失去平衡。這一步跨出時,桐笙強烈地預感到:迎面而來的空氣,相當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