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世界是什麼?這是一個非常宏大的話題,它必然牽扯到地理、時空、歷史這一系列複雜且龐大的科學體系,奧妙並厚重,多元並包容地承載着許許多多的東西。自出生以來,桐笙都深信,世界怎麼樣,天說了算。
這個世界,本來也是在上天仁慈的安排下有序演進的。它不喧鬧,不刻薄,儼然像一個甜美的嬰兒,只有戰爭,會讓它變態地成長,迎接新的格局時也抹去它曾經的安然。
被人們稱之為“大陸”的古老闆塊上生活着一種年輕的生物,智慧的思想讓他們擁有一技之長,自詡為“人類”的這群生物驕傲於他們被賦予了與他們偉大的締造者同形同性的特點。於是人類在大陸上紮根,滿懷感恩地從事着溝通萬物的工作,隨心所欲地施展着衣食住行的生存本能。
當兩種事物被某些毫不相干的因素干擾並紊亂地重疊時,危險而盲目的使命感會誕生於人類的心中,一股浩劫般的衝動——戰爭,隨之而生。
當修馬二世走上斷頭台時,他的內心已經被這股衝動所深深侵蝕。他的頭顱被狂熱的追隨者用楠木收斂,沿着帝都中軸線緩緩送至北瑟帝國歷代君主的陵寢。這一路,除了能看見追隨者們成群地跪拜,也不乏流亡兒童、乞者虛弱地癱倒在道路的兩側——修馬二世連年的征伐榨乾了人們的血脈,嚴苛的賦稅不僅沒有解決嚴重的財政虧空,還留下大批身無所寄的流亡難民。人們再也無法忍受帝國蠻橫的暴政時,意味着這個有史以來一直稱霸大陸的古老政權走到了盡頭。
帝國毀滅了,那些皇帝曾經不惜花重金剿滅的起義隊伍卻在勝利的黎明到來時反目成仇。形形色色的軍閥組織沒有滿足人民迫切的需求,但他們卻打着誇張的旗號各自為戰。吞噬、兼并、屠殺……當巨大的戰爭引擎啟動時,長達近百年的灰色時期不可挽回的中傷了人類懵懂的文明,深刻刺激着它蓬勃地生長。
那是桐笙爺爺一輩的事情了,到了桐笙這一代,終於等來統一的曙光。兩代軍人血肉橫飛的力挽下,形成了固守東南的東都和盤踞西北的西都這兩個龐大政體。無論是其中的誰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決戰的逼近。緊張的備戰從這兩個政權誕生開始就一刻不停地進行着,無論如何,他們勝者將繼承北瑟帝國經營萬代的大陸。
桐笙十一歲的時候,他從東都國立福利院的日報上讀到一則令人震驚的消息。東都,西都兩方厭倦了眉來眼去的和平假象,撕破嘴臉互相攤牌了。參軍前,桐笙一直留意事實,就單從福利院和學校提供的報紙來看,東都的戰局報道從“摧枯拉朽”到“固守要地”,再到後來的“北線告急”“西線崩潰”“誓死捍衛”。直到學校和福利院都很難再獲得報紙的供應時,桐笙被拉上了一輛開往前線的東都兵列。
西都擁有全大陸近四分之三的礦產資源和三分之二的鐵路分佈,在獲得統一時就實行現代化的徵兵制度。優越的水土源源不斷地向政權供給充足的生產力和優質兵源,它的大部分城鎮都建立在北瑟帝國的古老城址上,其優越的社會保障制度和生產復興政策在短期內就得到了飽受流離的民眾真誠的擁護。執政黨派浮士德黨是一支注重紀律效率,堅決執行章程,充滿進步活力的實幹團體,也是集西都政治、軍事、經濟、宗教以一體的強力組織。浮士德一黨作為統一大陸這一理念的強有力倡導者,從創立以來就矢志不渝地付諸行動。當它已然完成了全大陸的局部統一,
與其形成東西對峙的東都也就成為了它潛在的進攻對象。
東都則是由北瑟帝國長期以來所蔑視的“南部蠻民”所組建的聯合政體,它的成立過程沒有西部一派“文明人”來的這麼曲折和血腥。北瑟政府垮台後,無人統治的南方蠻夷主動開發了大陸的東南一隅。他們效仿帝國政治體制建立了一套效率極高的行政體系,聯合周邊一系列部族共同塑造了東都這一新生的專制政權。自東都成立以來,西北持續的戰亂讓其在強烈的危機感中迅速地提升自身的軍事實力,在開明的君主東鍾父子的鼓勵下,東都率先發展了一批極為出色的軍用和民用工業,終於將一個幾近原始的野蠻部落在不到百年內發展為一個基本具備工業化水準的君主專制國家。
東都延續的卻是落後的募兵制度,在訓練新兵時也常常疏忽思想教育,雖然個別官兵本着“忠君報國”的傳統思想勇敢作戰,但良莠不齊的兵員素質和相對簡陋的戰術讓東都的一次次作戰往往難以達到預計的結果。
相比之下,西都得益於常年的實戰磨鍊和剛硬的作戰意志,手握武器盡情衝鋒的士兵們都懷着無比強烈的亟盼,也許經歷過戰火遮天蔽日的人們,都太渴望統一的最終到來,如此之下,東都不可避免的成為刀俎上的魚肉。西都軍隊以其銳不可當的強悍之師在東都的國土上形成了摧枯拉朽的態勢,短期內就接連打破東都苦心籌備多年的國防戰線,並逐個殲滅東都賴以支撐戰局的幾個常備機動王牌兵團。當桐笙最終被編入東都部隊時,能夠參與防禦作戰的東都兵力早已是捉襟見肘,東都的結局似乎已然明了了。
桐笙生長在東都常年籠罩着陰霾的天空下,一直無意或有意地聽着東都的子民們口口聲聲地斥罵著西都所乾的無恥勾當,兩大軍事集團的殊死博弈在東都當局有意製造的輿論中竟搖身化為一場侵略和反侵略戰爭。桐笙和多少數不清的東都青年於是心甘情願地成為這場“正義之戰”的炮灰,為了無望的勝利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桐笙眼中的世界,是一幅灰紅相間的畫卷,紅色是猙獰的血液,灰色是死掉的大地,枯槁乾涸,肅殺蕭瑟。
世界變成這樣,也是老天爺乾的嗎?桐笙的內心總會隨着這個問題的出現而閃過一絲不快。
……
歇斯底里的怒吼后,軍官在一陣劇烈的喘息中癱坐在地上,桐笙這才發覺到,軍官的肩頭的黑色布料中滲出了殷紅的血。“你說什麼?”桐笙帶着敵意的眼神中光芒閃爍,雙手遲疑地鬆開了軍官。
“小子,你懂什麼?”軍官的臉頰在窗外火光的投射下異常慘白,血色全無的面色讓桐笙本能地覺察到面前這個男人所釋放的恐懼。他壯着膽子摸索向窗戶,卻聽見身後傳來子彈上膛的聲音。
槍膛乍然作響,不同於先前的幾次,桐笙只感到這一聲槍響的分貝遠遠超越了自己耳膜所能承受的極限,桐笙的眼前一陣模糊,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就像是遭受了某種致命的重擊,還未等他做出任何的掙扎,桐笙的軀體就已轟然倒地。
最後一絲知覺在桐笙的腦海中崩塌,周身所承受的疼痛在這一剎那蕩然無存。
軍官艱難地移步至他的身邊,他看着桐笙宛如熟睡的模樣,自嘲道:“早知道你們來得這麼及時,我還白慌張一場。運來的人,你們都搞定了嗎?”
“一群**,該跑的跑了,我們剛剛收容的幾個貌似也精神失常了,相當於失去實驗價值。”一排身着漆黑制服的士兵已經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後,為首的那位用手扇了扇槍口冒出的黑煙,刻薄地嗤笑道:“我從來沒想過,老大你還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這叫變通自如,咱們忠君不渝的,有時候就得稍微放下點面子。“
“老大啥時候這麼開竅?”一旁的同夥也乘機打趣,“西都整整派了一個加強排,實在不好對付。怎麼說,幫你也只能幫到這了,這個傢伙,留給你自己解決。”說著,他從腰間掏出一把精緻的小刀,順勢拋給軍官。
軍官將桐笙一把扛起,把小刀輕輕地扔出窗外,面對眾人不解的目光,平靜地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單獨把這個小子帶到長林。”
“老大?”為首的那位惱火地嘀咕起來,“只要抹掉這次遣送的記錄,這樣你我,都可以免受責難……”
“夠了!”軍官嫌棄地擺擺手,徑直走下了冗長的樓梯,“我們幹了什麼?誤國誤君,低劣至極!我會為這次失誤而承擔責任,也請你們好好履行自己的本分,滾走。”
軍官扛着桐笙一路快步小跑來到小巷中,東邊拂曉的天空朦朧地投灑下白皙的光束,微弱地火苗於灰燼中殘生,軍官小跑着跨過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屍體,濃密的煙塵使他的鼻子不斷地抽搐。
一輛復古的馬車在巷子的盡頭等他,軍官掀開梭織的車簾,將桐笙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了車廂的後排。“閣下。”馬車的車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雖不說使洪亮,但古銅種似的嗓音在狹小的車廂中令軍官疲乏的神經為之一振。“老夫斗膽問一句,這是我們真正需要的人嗎?”馬車夫恭敬地詢問着,這種一以貫之的忠誠態度讓軍官的心情頓時倍感愉悅,他滿意地看了一眼昏迷的桐笙,戲謔道:“說是這麼說,只是那幫不靠譜的傢伙使用的麻醉彈計量是否過大,倒是不能置之弗論。”
“閣下,您呢?”
軍官掃了一眼血跡斑斑的左肩,面龐又重歸於冷峻,他深呼一口濁氣,入神地凝望着車外愴然的陰空。當他看見半空中那寥寥幾道升起的硝煙時,眉目間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夜裏又中了一槍,現在應該快好了,只是這次恢復得格外的慢……”
道完,軍官心事重重地握緊了雙拳,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吩咐道:“打電話給袁渡,就說蘇酲告訴他,這次不怪他,只是時日不多了,務必要加快速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