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線
“簡直是胡鬧!”
兩人剛剛踏出身後的大殿,蕭旃檀不禁憤憤然道。
“何必呢,旃檀兄。”蘇酲雲淡風輕地回應道,望着飛流直下的壯川,臉上一副波瀾不驚之色。
“你真的覺得我們這樣是設身處地地為主上着想嗎?”蕭旃檀越想越覺惱火,將一根香煙叼在嘴上,手向口袋裏伸着,要去掏打火機。
“怎麼不是設身處地?這是萬全之計。”蘇酲咽了咽口水,竟笑了起來。瀑布濺出的亂珠不巧地碰在了他的前額上,蘇酲摸了摸額頭,不由得朝後退了幾步。“主上多大了,你需要清楚,這樣一個小孩會有什麼主見?不過是我們興奮他也興奮,我們焦慮他更焦慮。如果你認識到這一點,你還會這麼直言不諱嗎?”
蕭旃檀的手在口袋中搗鼓了半天,並沒有摸到所謂的打火機,他的火氣一下子就竄騰而上,把那根已到嘴邊的香煙直直地吐了出去,白色的煙頭隨着激昂的水流迅速向下,很快就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蕭旃檀摘下了他的眼鏡,把剛到嘴頭的髒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看着青筋暴起的蕭旃檀,蘇酲的臉上恢復了嚴肅,“以鄙人對旃檀兄的了解,瑣碎小事向來都是你一手包辦,除非是什麼事情,連你也搞不定。”
蕭旃檀愣怔了一下,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蘇酲。那雙褪去鏡片的眼鏡彷彿直穿入蘇酲的眼窩,頓時讓他感到被牢牢束縛的錯覺。蘇酲面無表情地對視着,心裏卻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難道是另有其事?
“其實早也應該告訴你了,靳楚跟我說,他找到六個月前拓克會戰中出現的處刑湮魘了,但這個人他媽的不叫桐笙。”
此話一出,連蘇酲都感到有些暈眩,“處刑湮魘,不是桐笙?”
“少裝糊塗。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個小子,老吳還是讓他跑了。”
蘇酲還是有些難以相信,他猛地一步上前,然後雙手揪住蕭旃檀的衣領,厲聲質問道:“南部蠻民?一個南部蠻民怎麼會擁有處刑湮魘的契約?如果靳楚不能即刻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要他的腦袋!”
“蘇兄莫急。”蕭旃檀沉吟道,“這種事情我早就預料到了,當年你懷着一腔義氣開始這個計劃,但你可曾想過,桐笙一族的後裔在幾經如此之變局后,何不已散落於大江南北。你要找的桐笙,真的還保留着祖上的姓氏么?”
蘇酲聽見自己使勁地吞了口吐沫,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一個令他瞳孔急速收縮的念頭令他的心臟短暫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沒敢多想一下,而是僵硬地笑了笑。
“總之靳楚那邊還暫未調查清楚,我心有忌憚並沒有和主上當面實說。我剛才的話你就當作是我一人之所想,畢竟之前我們也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世。我們的收容和實驗還需要堅持開展,也不能僅限於邁尼爾這邊。據我所知西都這邊我們還有多方秘密聯繫,抓緊通知他們參與實驗人員的搜查與收容。西都鐵騎踏破東鍾窩穴之時,留給我們的機會就真的不多了。”
蘇酲很快冷靜下來,他明白現在的局勢正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漸漸發展,但尚不過晚。處刑湮魘出現了,蘇酲只覺得天旋地轉,為什麼是他?
“我不明白,出現在西都軍隊中的南部蠻民。”
“我也不明白,但是他簽訂契約的來源一旦查實,只要他具有成型性的立場,便不會讓這小子繼續活着。”
蕭旃檀說完這句話,緩緩地帶上眼鏡,
重又恢復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我先回松島那邊處理一點事,蕭然這小子真是不讓人省心。”
“年輕人嘛,血氣方剛的有什麼不好。”蘇酲咧嘴一笑,上前握了握蕭旃檀的手,兩人就此分別。
聽着螺旋槳轟鳴的聲音逐漸消失,蘇酲的臉色變得極為古怪。
“怎麼會,你老賊沒有絕後嗎。”
他聽見自己咕噥着。掀開衣襟,蘇酲左肩上的槍傷已經癒合,在肩頭上留下一道月牙似的瘡疤。
五天前。
北線戰場,莫斯比山南麓,西都磐江兵團獨立第六師駐地。
“今天又補充進來三個坦克連,咱雲爹不是說能不硬打就別打嗎。”
一個長着一嘴絨須的士兵向身後一個身披大碼軍事夾克的青年叫道,他伸腳把面前這輛坦克履帶上乾涸的泥巴撥掉,然後向坐在第一輛坦克上的軍官遞了一根煙。
軍官接過煙,向這鬍子男禮貌地一笑,然後轉頭向他身前披着夾克的青年。他看見了青年胸標上上尉的軍銜,愣了一下。
“小子,這衣服是你的嗎。”軍官把煙放到嘴裏,然後伸手向鬍子男要火。鬍子男趕緊上前在軍官耳邊低附道:“長官,這是咱連長。”
軍官趕緊摘下煙,起身向青年敬個禮。青年點點頭,示意鬍子男把火柴拿給軍官。
“放行——”鬍子男洪亮的聲音拖得長長的。軍官跳下車,指揮着後面幾輛坦克依次駛入。“後面還有多少?”青年突然發問。
“還有大概四五個排在路上,咱排算是戰耗比較少的了,後面那幾個十輛坦克都湊不出。”軍官嘿嘿一笑,又敬個禮,隨即跳上了最後一輛坦克。
青年抬頭遠眺,高大的莫比斯山上浮動着大量的白氣,讓人難辨是雲霧還是吹來的硝煙。更遠的天空是模糊不清的,像一口秈米的薄粥。
他不願再繼續看。
鬍子男長吁一口,“連長,你看雲爹到底是啥意思啊。”
青年冷笑了一聲:“沒讓咱今晚就行動已經很不錯了,你回去通知到各排,對坦克連的兄弟友好一點,沒這幫人咱們還打個鳥。”
“好嘞。”鬍子男轉身就要告辭,青年又叫住他。“今天晚上搞個招待酒會,跟炊事班說一聲做點好的。搞不好咱們明天要上去替那群苦逼兄弟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莫比斯山脊上了煙雲仍流動不止。
青年瞥了一眼亮起的燈火,陰鬱的眼眸閃過一絲遲疑。但他隨即脫掉夾克,徑直走向遠處一頂偏僻的帳篷。
帳篷門口佇立着一個神色漠然的看守,他看了一眼青年,便任由他進入帳篷,彷彿這一切毫不關己。
青年掀開帳簾,一股血腥的味道讓他忍不住捂住口鼻,他尋着一地狼藉向前尋找,在兩條風乾的血跡盡頭看到了一個蜷縮的軀體。
“跟我走吧,我求求你。”
聽到這聲音,軀體顫抖了一下,虛弱地將臉轉過來。這是一張年輕而英俊的臉,但此刻是那樣煞白而又血跡斑斑,五官流露出深重的痛苦與疲憊。他的腳踝上戴着細長的鎖鏈,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滾。”少年冷哼一聲,聲音嘶啞而低弱。青年抽了抽鼻子,這樣的回答讓他雙眉微蹙,他壓低了聲音,故作親切道:“放輕鬆,阿孔。現在能幫你的只有我。”
“是現在能幫你的只有我。”
少年一邊低語着,一邊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他一拳將青年撂倒在地上,朝他狠狠啐了一口吐沫。
青年將兩隻手舉到耳邊,雙眼死死地盯着少年:“先禮後兵,你明白的吧,孔玟皓。”
“你說完了嗎?”少年看也不看一眼,一腳踩住青年的胸口,任由他發出快要斷氣一般的叫罵。帳篷門口的看守靜靜地看着裏面發生的一切,低頭跺了跺腳下鬆軟的砂土。
青年難得獲得喘息的機會,大聲朝門外喊道:“把那個丫頭給我帶來!”看守聞言微微頷首,他走向一旁一頂更小的帳篷,牽出一個身着白裙的小女孩。稚氣浮現於她佈滿塵埃的小臉上,一雙澄澈而又烏黑的大眼睛無辜地注視着帳篷內的二人。
“哥哥。”女孩看着在青年身上瘋狂泄憤的孔玟皓,輕輕地叫了一聲。看守終於微微一笑,他將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攥住小女孩白嫩細弱的手腕。
“把她一個人帶走!”青年疾呼道,隨即陷入劇烈地咳喘。孔玟皓猛地一愣,看着小女孩不安地佇立在門口,突然發了瘋似的向她衝去。但鐵鏈仍牢牢束縛着他的腳,孔玟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身體本就虛弱的他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青年狼狽地爬起來,朝着孔玟皓的頭猛地踹去一腳。“你媽的,我說過了我會先禮後兵。”孔玟皓早已雙眼通紅,他還在用儘力氣朝帳外爬去,卻被青年一腳牢牢踩住。
“鄭宇,我操你媽!”
孔玟皓高高的昂起頭,面目猙獰地嘶吼道。小女孩驚恐地看着哥哥鮮血淋漓的面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鄭宇面無表情地看着孔玟皓,低聲道:“不跟着我,我就拉着她一起,選吧,你會怎麼做?”
孔玟皓還想說些什麼,但很快不再掙扎。他將臉絕望地貼在斑駁的地面上,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珠:“我……同意……跟你一起走。”
看守鬆開了女孩,她略微踉蹌地快跑到孔玟皓到面前,抱着他的頭嚎啕大哭。孔玟皓艱難地直起身,溫柔地摟過女孩,用手輕輕地撫過她茸茸的頭髮,眼神中多了幾分鎮定。他看了一眼鄭宇,竭力遏制着自己:“讓她接下來跟着我。”
“那是當然,”鄭宇回歸於往常的憂鬱,他苦笑一聲:“抱歉,我別無它法,求求你幫幫我。”
“休想。”孔玟皓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他用手指拭去女孩眼角的淚珠,然後在她嬌嫩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聽他的,哥哥。”女孩輕輕地在他耳邊附道。聞言,孔玟皓渾身一震。“爸爸媽媽說過的,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呀。”女孩說著說著,忍不住又落下淚來,“我不想失去哥哥你。”
“我也不想,泠泠。”孔玟皓幾近哽咽,他終於忍不住將頭深深地埋進女孩的胸口。鄭宇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切,眼神中閃過一絲凄然。他思忖片刻,從口袋中掏出鑰匙,解開了孔玟皓腳上的鐵鏈。
“如果我輸了,他們會把我的家人送到海上去,永遠也回不來了。”鄭宇故作平靜地說,孔玟皓還是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成為漂泊者?”孔玟皓問,他看見鄭宇抿着嘴點了點頭。
“我們明天恐怕就要出發了,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但我絕不能讓我的家人成為漂泊者,沒有你我不會有百分百的勝算,求求你,就幫我這一回。”鄭宇幾乎是在以懇求的語氣說出這一番話,他深吸一口氣:“我答應你,這次結束后,我會當即釋放你和孔苡泠,你的身份,我發誓誰也不會告訴。”
“你最好說話算話。”鄭宇的話好像觸動到孔玟皓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他抱着孔苡泠慢慢起身,步履蹣跚地朝外走去。
“且慢。”鄭宇叫住了他:“我會安排人在後方照顧你妹妹。跟我去換一套衣服,幫你把身上的傷口處理一下。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的兵。”
孔玟皓輕輕地將孔苡泠放到地上,憐愛地撫摸着她的頭。孔苡泠充滿依戀地凝視着他,微微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