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落聽潮
聽潮城,谷家將軍府。
“你怎麼能不去天師府報備就先來聽潮城呢?你這樣不就弄成修士非法入境了?別忘了那幫老傢伙本來就想弄你,你這樣不是給別人落下話柄了嗎?”薛佑離大驚失色,嘶喊之下扯動了傷口又彎下腰去。
“這麼說本姑娘回了家先來找你,還得罪你了嘍?”召陵容一口銀牙,不,龍牙都要咬碎了。五年不見這個傢伙還是這麼惹人生氣。
“不是得罪了我,你別忘記你現在不是公家人了!他們要抓你去江蘺坐黑牢我可攔不住!”
從妖國這種地方回來一聲不吭就從劍北橫穿國境跑來南方,一到聽潮城昨天,昨天居然還變成大豬鼻龍在城市上面飛?這樣極其容易變成大離和千川之國的外交事件。
薛佑離也是越想越氣,就是教不會這丫頭一點規矩。
“不是為了救你老娘會光着身子在這麼多人面前飛?。。。你居然還吼我?”此時正要走進薛佑離房間換藥的劉培昌呆在了門外——召姐姐化龍的時候居然算是不穿衣服的?他面紅耳赤的放下藥盤子跑出了薛佑離居住的院子。
召陵容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自從自己身上的龍血重燃,不論是在堪稱龍巢虎穴的趙家,還是在天嬌齊聚的千川妖國,都只有自己讓別人流眼淚的份,哪裏有別人讓自己委屈的時候!
她對着薛佑離怒目而視,龍威都快放出來了,白髮無風自舞。
薛佑離也毫不退讓,儘管臉上帶着撕到了傷口的抽痛,帶着傷疤的臉上不住的抽抽着。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召陵容輕哼一聲後轉身準備離開。
薛佑離突然快步上前,從背後抱住了她。召陵容終於失了分寸,冷若冰霜的面龐上出現了一絲慍怒和慌忙。
她抬起左手手想推開薛佑離環抱的雙手,聽見他悶哼一聲后卻不敢再用力。
於是召陵容再把右手抬高去打他放在自己右肩上的腦袋,薛佑離卻把腦袋從她的右肩搭到了左肩上。
她又向後剁腳想去踩疼他光着的腳丫子,薛佑離卻不作動靜讓她踩了好幾下。
召陵容最終停下了一切動作,安靜下來的她聞到了那股她所熟悉的屬於藥草的苦味,彷彿藥鋪里放了許多年的陳舊案板,並不令人愉悅卻讓人想要親近。
自從二人在缽山居相遇他的身上便一直帶着這種輕微的苦澀味道。
“你不該這時候來這裏的。”薛佑離在她耳旁輕聲說,手上卻抱得更緊了。
召陵容感覺一絲絲涼風刮過耳朵,她的耳廓卻如此滾燙。
“你放開,我現在就走。”召陵容還試圖用兇狠去粉飾聲音里的慌亂,閉上眼睛的薛佑離卻更加用力的擁她入懷,彷彿他們是兩個泥巴捏成的玩偶,這樣就可以讓二人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不知過了多久,薛佑離突然體力不支,靠在了她身上,她也把他支撐了起來。
“帶我去那天的海邊吧,我有些東西我想確認一下。”薛佑離虛弱的說道。
“嗯。”召陵容答應的聲音好似蚊子哼哼。
劉培昌再次端着葯走到薛佑離房間,卻發現其中空無一人,他追到將軍府門口。看見薛佑離在戴着兜帽的召陵容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這二人的身影何止親密,簡直是渾然天成,如同這聽潮城迷離街道之中的一幅風景。
劉培昌感到陣陣苦澀,他摸了摸自己在嘴唇,這是什麼感覺,妒忌嗎?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聽潮城處處燃起了萬家燈火,夜市紛紛開門做起了生意。
聽潮城是大離最為繁華的城市之一,與花都,江蘺,帝都崇京,敦煌,劍北以及名義上歸屬大離的黃金城一同被稱為大離六天城一帝都。
與處於洛水以北的崇京,敦煌不同。江蘺與聽潮二城的夜生活極其豐富,甚至連唱戲的班子都要分成白天常駐的正戲與晚上開場的花班子,各種小食宵夜也一直營業到第二天凌晨。
召陵容就這麼攙扶着薛佑離穿過比白天還擁擠的街道,走向他們那日斬殺邪祟水中鏡仙的海岸。
他們走得急慢,時不時還要停下來休息。路過的行人紛紛為召陵容的一頭白髮與容顏所吸引,卻又被薛佑離臉上的傷疤嚇得讓開了道路。
十四次萬刃穿心,十四次心魔大劫,薛佑離已經成功度過了四次。
使用不思歸劍意造成的走火入魔為他的身體帶來了不可想像的破壞。雖然那些劍元碎片如今在緩慢地自我修復,重鑄劍心。但是卻仍然讓薛佑離虛弱無比。
他卻有些享受這一刻,時不時瞟一瞟經在咫尺的女孩的面龐,這是平日裏無以享受的親密。
察覺到他的目光的召陵容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卻假裝沒有發現他的偷瞄。
“那個小夥子,看你的眼神不太對啊,你不會背着我在外面養小白臉吧。”薛佑離喘着氣滿滿說。
“那個年紀的男娃娃都是這樣,他還是個小孩子。”召陵容似乎對劉培昌的一切情緒同樣洞若觀火,她對於異性稍失分寸的窺竊習以為常。
“也是,嘻嘻,要是我在15六歲的時候被這麼漂亮的大姐姐救了一命,我也要記一輩子。”
“只可惜小人福薄,小時候哪裏見過什麼漂亮大姐姐。身邊只有一個天天受人欺負的白頭髮小矮子,受了欺負只會哭鼻。。。。”薛佑離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感到召陵容的一隻手化為龍爪,抵上了他的腰。
“你家那個小公主不算漂亮嗎?”召陵容陰陽怪氣的問。
小時候的召陵容是個發育不良的矮冬瓜,薛佑離深受怪病折磨整日出入缽山居之中的藥方也長得不甚高壯。
但是缽山居第一代弟子幾乎所有人都是中柱天洲,南千島洲的名門之後,再不濟就是天賦異稟的寒門弟子。薛佑離記得同學之中算得上是矮小瘦弱的孩子,只有他們二人。
宋清子更是在這幫漂亮的娃娃之中最為眾星捧月的一個,不管是謝家長孫謝天然,宋家劍庭首席弟子,還是千川妖國的四皇子越羽君,西涼古城刀客們的後裔杜阿杭德羅。這些金光閃閃的天才們最後都默認宋清子當了那幫孩子之中的所謂“老大”。
在薛家時候天天跟在薛佑離背後的小跟屁蟲,到了缽山居后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她長得高過了她天天呼喊着的哥哥薛佑離,小時候白饅頭一樣胖乎乎的小臉上居然有了幾分線條幾分清麗,變成了缽山居之中最為漂亮的孩子。
“清子是我妹妹,你整日吃她的飛醋干甚?”薛佑離無奈道。
“哼,你看她是妹妹,她可不一定看你是哥哥,你沒見過她在四下無人時候盯着你那個眼神,簡直就和那姓劉的小鬼一模一樣。”
“你這話真是無理。。。哎喲,漂亮大姐姐你放我下來休息一下。”
薛佑離沒看她也知道她翻了翻白眼,隨即二人坐在一處石板上,靜靜地看着人來人往,有一戶一家三口從他們身邊走過,小女孩指着召陵容喊了一句“羊白頭(白化病)”。
薛佑離立馬拉住召陵容的手臂,不讓那一家三口被身邊的人形神獸撕成碎片。
召陵容瞳中金光一閃,看向周圍的一條巷子中的黑暗,她的面上浮現出細密的鱗紋,冷聲問道
“誰?”
一群孩子從旁邊的小巷中走出,還未等召陵容問話出口,其中一個領頭的大孩子小心翼翼地朝薛佑離試探着問:“老大?”
薛佑離笑了笑“現在願意叫我老大了?”這幫孩子正是哪天被他逮住教訓的小混混們。
“你是英雄!你那天拿着白色的劍誇誇就把那個龍王廟裏的大老蛇砍死了。”
一個小孩突然跳出了人群指着薛佑離說,薛佑離認出了他,他是那天龍王廟裏起身保護妹妹,被薛佑離救下的少年。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運氣好。”側腹一陣攣痛,薛佑離感到虛弱與疲憊襲來。
“老大,我們不想偷雞摸狗了,你能教我們用劍嗎?”少年們帶着熱忱地符合領頭的話。
薛佑離苦笑着打發了少年們,他們帶着失望作鳥獸散,決定去找點新的樂子。
當那個被他救過一命的孩子眼中帶着不甘準備轉頭離開時,薛佑離猶豫了一會叫住了他。
“你家中父母可還健在?”
少年愣了愣,紅着眼眶搖頭說“前幾年被海匪殺了,家裏只剩妹妹。”這似乎就是這個最大不過十五歲的孩子流落街頭的原因。
“妹妹….”薛佑離在心中咀嚼着那個字眼,隨即開口。
“小兄弟,我們不是英雄,我們這樣的人,被叫修士。”
“你們是山上的神仙?”少年驚訝到,儘管大離朝庭一再否認,還是有很多人知道那些隱居在百花郡與幽州郡群山之中的長生道士。
“….也能這麼說吧。小兄弟,我能給你一個機會去變成修士,但是你得想知道,當神仙不一定比當凡人幸福。”薛佑離儘力模仿着記憶中的師傅說出相似的話語,卻模仿不得半點神韻。
“想清楚之後,你就去洛水郡江蘺城,隨便找家客棧問路薛家在哪裏,之後你就去敲薛家的門,告訴開門的人你要去一個叫缽山居的地方。”
“嗯…..我能帶我妹妹去嗎?”少年扭捏着說到。
“當然可以,我當年就是和我的妹妹一起去的”薛佑離失笑。
“好,江蘺城,缽山居,我記住了。”少年的語氣堅定起來,就要轉身離開。
薛佑離猶豫了一會後又叫住了他“你有錢嗎?”
少年漲紅了臉不做聲。
“那你還帶個屁的妹妹啊。”他嘆了口氣伸手入懷中想拿錢叉子,卻發現自己外衣下面全是繃帶。只好帶着祈求看相召陵容。
召陵容已經數不清這是和他重逢以來翻的多少個白眼了,她取出用紅繩系在手腕上的水晶瓶,一陣光柵而過,幾個大大小小的獸骨落在了地上。
場上一陣沉默,召陵容默默收起這些在千川妖國流通的貨幣,再次光芒閃過後取出了一枚大離官制的金葉子,放在少年手上。
少年郎一時看傻,哪怕他父母還健在時也沒見過這麼多錢。
“…謝謝姐姐。”手足無措的少年郎乾巴巴甩下一句感謝之後,轉身逃跑似的離開了。
召薛二人看着少年已經跑遠,又折返回來。
“楊君山。”他氣喘呼呼的說,薛佑離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眼中也閃爍着精光,他明白這不是敷衍小孩的玩笑,而是兩位劍客的邀約。
“薛佑離,我叫薛佑離,記住我臉上的傷疤。有朝一日你練成了劍,可別忘了來找我過招!”
“好!”楊君山大喊。
他再次跑開了,這一次既沒有折返,也沒有回頭。薛佑離在他消失在自己神識範圍之前悄運天元,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幅記號,薛家人見之即懂。
“就愛做這些無聊的事。”召陵容咕噥着責備。
“我還欠他一隻燒雞的錢沒給呢,你哪是什麼法寶?”薛佑離習慣性的摸着鼻子上的傷疤。
“西白夷洲傳過來的東西,叫什麼“古利得之壺”,在千川國的大家閨秀中間很流行的哦。”召陵容從手腕上取出一個細小的水晶瓶,上面雕刻了一張誇張的笑臉。
“不就是東祖神洲的納戒嗎?等我年前發了俸祿我也買一個。”薛佑離說著,召陵容卻掏出了另一個水晶瓶放在薛佑離面前,召陵容自己的是白的,拿給薛佑離的卻是詭異的屎綠色。
“嘿嘿,多謝漂亮的大姐姐。”他接過瓶子后不懷好意的看向召陵容,期待在龍女的臉上找到一點羞怯的痕迹。
“右遷的禮物,你現在不是天師府小督主嗎?”召陵容也預料到了他的反應,直勾勾的看着薛佑離探視過來的眼睛,臉上是早就準備好的得體微笑。
薛佑離無功而返,也不氣餒。慢慢站起,召陵容連忙來撐起了他。
“我們繼續去海邊吧。”他輕聲說。
他們二人繼續慢吞吞地走着,慢慢走過熱烈的燈會,走過熱鬧的坊市,漸漸的就走入了黑暗之中,走入了寂靜之中。
不一會,海岸出現在了二人面前。
薛佑離找了塊石頭靠着坐下,召陵容拉下兜帽,甩開滿頭雪白長發,坐在薛佑離身邊,卻又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不遠處聽潮城的鬧市之中傳來陣陣嘈雜,卻只襯托得這處海天更加的寂靜。只剩下潮起潮落的聲音。
不久之後高月出雲,月光均勻的播撒在大海上,每一朵浪花都是一面鏡子,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銀月在海上留下一道豎長的月影,從海天相接的大海盡頭一直延伸到靠近海岸的海面上,彷彿一條月光鋪就的道路。
薛佑離感覺自己能沿着那條白色的道路一直走到大海對岸,走到白玉盤之中,從此進入到不可知曉的奇妙境界,不再貪戀凡塵。
“波光粼粼。”他突然說出這個詞。
“什麼?”召陵容沒有跟上他的思路。
薛佑離自顧自的接著說:“有時候你就是需要親眼看到那幅景象,才能真正地從“記得”這個詞,變為理解了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你能想像創造出這個詞的那個人。在千萬年前也站在相同的月光下,站在相同的景色前嗎?突然他福至心靈,把四個原本毫不相關的字組合到一起。從此所有的人站在月光下的大海之前都能想到同一個詞語——波光粼粼。”
“..這不算什麼,我在千川國見過更瘋狂更瑰麗的風景。”召陵容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應道。
“阿容,你在那隻怪蛇的蛇首上看到了誰?”薛佑離接着問。
“…….不還是那幾個人,那些事唄。”召陵容沒有說出所有實話,她伸手挽了挽頭髮,在月光下她的一頭雪發在發出淡淡的熒光。
“我還以為你早就忘懷這些事了。”薛佑離喃喃道。
召陵容幾乎是背對着他進行這些談話,他看見召陵容似乎在臉上抹什麼東西。她哭了?
“我以為我忘懷了,你也希望我忘懷了,但我沒有忘懷。”召陵容忽然回過頭來,她白凈的眼角下居然多了兩抹嫣紅——她居然在為自己抹胭脂。
“好看嗎?”她露出笑容問道。“你可是第一個看到本小姐畫臉的臭男人。”
在這片黑暗之中,她的金色豎瞳顯得格外明亮,眼神之中帶着一絲狡黠。這兩抹並不對稱的深紅眼影把原本高潔孤傲的召陵容襯得風情萬種,格外明艷。
薛佑離愣了愣“你在妖國學的?”她原來從來不接觸這些,現在畫在眉角的紅色也談不上均勻對稱。
“哼,青丘國的小狐狸們教我的。她們說這副胭脂叫“龍血眉紅”。”
“那個東洲傳說?”薛佑離聽過這個故事,龍族浪子遊離人間遇到了傾城傾國的美人琳玉姑,相愛的兩人卻因為惡人從中作梗無法相守。最終巨龍因悲傷啼血而死,琳玉姑用愛人的血液抹在眼角間,讓淚水化為血淚。
“哼,那個狗屁故事,我要是那位龍族前輩,我就把攔在我和美人之間的狗屁惡人全部殺光。”召陵容狠狠地說道。
“好看嗎?你還沒回答我呢。”她不依不舍地追問道。
“好看。”薛佑離目標了她不想糾結於之前那個問題,笑着應和到。“你應該讓清子教教你,她可會畫臉了。”
“呵呵。”召陵容收起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你再怎麼討厭她她也是我妹妹…..你知道我在那支蛇身上看到了誰嗎?”薛佑離無奈說。
“誰啊…….你夢裏的那個女人嗎?”召陵容把頭扭了回去。
“阿容,我來過這裏。”薛佑離嘆了口氣
“我也來過。”她以為他們在談論前幾天的破魔之戰。
“不是,我是說。我在這次來聽潮城之前,就來過這裏,這片海灘。”
“你是說你在生病之前?”召陵容突然躺下了,腦袋就在薛佑離膝蓋一旁。
薛佑離八歲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留下了臉上的巨大傷疤。在大病之後,他體內代表了劍仙資質的劍心破碎,每年冬至都會誘發萬刃穿心。而且幾乎全部喪失了所有之前的記憶——關於母親的記憶。
為了救他的命,薛佑離被他的母親送來了中洲,送到了薛武,他的父親身邊。
“嗯,那隻怪物讓我恢復了一些模糊的回憶,我記得……就是在這裏,我與媽….那個女人分開了。”薛佑離指向這片海灘。
他從小到大無數次地在夢境中見到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明媚而慈愛的面龐上有着不易察覺的悲傷,看着記憶中的他,然後逐漸遠離。
薛佑離堅信她就是消失在自己記憶中的母親,而她眼角流淌的悲切是因為要與自己的孩子分別,為了拯救她的孩子的生命。
他想找到那個女人。
然而多年求索,他從病弱的孩子變成了堅毅的劍客,從缽山居之中的學徒成為了天師府小督主,從整個中柱天洲都要畏懼的人物手裏學會了劍道終極的不思歸劍意。
然而薛佑離仍然得不到關於母親的任何訊息。
因為他的父親薛武拒絕告知他他的母親是誰,來自何方,甚至連為何如此絕情的原因也不肯告訴薛佑離。
“天機匠”薛武是新派修士之中除開劍北城主之外最有威望的人物,除開渡劫圓滿,半步地仙的恐怖修為外。這位素有儒將之名的人物還在鍛器煉武一道造詣通天,硬生生把中洲第一匠造的名號從蟬聯此名號千年之久的謝家的嘴裏撬了出來。
新派修士中的二號人物,放在如今的中柱天洲,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薛武不希望自己找到母親,那麼整個中柱天洲自然也不希望自己找到母親。
於是連當年曾經出手醫治過他的醫生與修士們都對他閉門不見。不管薛佑離是以能隨意處決修士的天師府小督主的身份,以查案的名義登門,還是以一位病患的身份,為了找尋母親前來拜訪。
整個中柱天洲都在阻撓自己尋找自己的母親。
“阿容,我這麼大了還在找媽媽,是不是很丟人啊。”漫長的思索結束,他看向躺在一旁的召陵容,卻發現小龍女居然睡著了。
五載分別,半年跋涉,召陵容從北大荒深處的千川妖國走到中柱天洲的大離邊境,再從劍北天城到大離最南端的聽潮城,幾乎橫穿兩洲土地。
就算是在重逢后的幾日裏,不是大戰邪祟就是陪着自己鬧騰。前幾天薛佑離還在昏睡中的時候她還和那姓劉的小子去把其他天師府同僚們的遺骨找出妥善安葬了。
她想來也會累吧,何況龍這個種族本就嗜睡如命。
薛佑離細細觀察着闊別已久的女孩的面龐,五年前還留在臉上的所有的嬰兒肥已經全數消失了。現在召陵容面上的曲線多一份嫌多少一分嫌少,她稍顯凶戾的眉眼如今完全的舒展開來。這份屬於龍族的凶戾在那個白髮小女孩的臉上是十足的兇狠,在如今的婷婷少女面上則變成了某種高不可及的冷傲。
在月色下微微熒光的如雪白髮在她的面龐上雜亂的散開,召陵容在眼角塗抹的胭脂太多太重,現在這胭脂被海岸空氣中濃重的水汽沾染化開,變成紅色的淚水沿着她線條柔美的眼角流下面頰。她厚密的白色睫毛與細緻鼻翼邊上的細微汗毛都沾染上了一點點水露,隨着柔和的呼吸在淺淺的上下移動着。
薛佑離想起龍血畫眉傳說的結局,於是便伸手去擦掉了她眼角化開的胭脂水,卻被熟睡的小龍女忽然伸手緊緊握住。
薛佑離笑了笑,就這樣和她拉着手看向海天相接處的明月。
事情還遠沒有結束。
劍北,聽潮,蠻族,夔牛,生南婆祖,水中鏡仙。
西洲傭兵,富甲天下的幕後黑手,大漠深處的雪原,雪原深處的長生天陵墓。
自己的父親,天師府總督主薛武已經發佈了召集中洲各大修士們的四海八荒令,屆時隱族三閥,幽州郡與百花郡的名門大牌,以及作為天師府小督主的自己都會集中在江漓城天師府之中,商討後續的對策。
薛佑離的思索被帶着遙遠龍吟的嬌俏鼾聲打斷,召陵容居然開始打鼾了。聽着鼾聲末尾迴響着的龍吟,薛佑離感覺身旁安睡的是一頭巨龍,而非容貌絕美的白髮女子。
漸漸的,他也睡著了。
他似乎又夢到了那個女人,就在這片海灘之上,她的背後是通體黑色的船舶。女人的面容上是他務必熟悉的悲切,慈愛與憂傷。
隨後一切開始遠離他,隨後他從夢中驚醒,看向不知何時醒過來,站在前方的召陵容。
她站立着,在瞭望黑暗中的大海,雪白長發微微熒光。
此時天上所有的烏雲消散,整條銀河就在他們眼前。
她變得無比沉默,平日裏滿是敵意與傲然的眼神消失不見了,冰一樣的神秘淡漠覆蓋上了這對金色的眸子。
她的目光越過這冰層,越過無邊無際的大海,越過他們頭上數以億計的星辰,凝視着薛佑離所不能知曉的某個地方。
她好像在思考什麼,又似乎只是在發獃,那雙金色的眸子裏被孤獨的冰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最終變成一面鏡子。
這鏡子映照着漫天星光,映照着銀河照耀下的無邊大海,卻好像沒有一點詩意與美能映入她的眼中。
她獨立於世,自固虛無之中,凝視遙遠的對岸,思緒所在薛佑離卻無從探查,只覺遙遠無比,難見一絲端倪。
直到召陵容最終發現在一旁偷看的薛佑離,這冰封的鏡子表面就出現了裂痕,最終伴隨着她自然皺起的眉頭,一條名為兇狠高傲的魚撞破孤獨淡漠的冰層,從她的瞳孔里魚躍而出。
偽裝,流淌覆蓋了她的面容。
那個薛佑離所熟悉的召陵容突然之間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召陵容冷聲對他說:“醒了?回去吧。明天還要趕路去江蘺。”
冰冷高傲,卻又帶着一點難辨真假的溫柔。
你也會離我而去嗎?薛佑離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