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於人生的第一課
二人一直從辰時忙到未時,顏澪考慮到張櫟予從小錦衣玉食,體力不足,所以幾次讓他去休息。張櫟予見顏澪一個人忙碌於心不忍,又覺得顏澪可以做到自己為什麼不行?於是咬牙堅持,直到送走最後一名顧客,滿臉煙灰和汗水,衣衫不整的二人疲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看着彼此狼狽不堪的樣子,兩名少年哈哈大笑,顏澪遞給張櫟予一壺烏梅湯,自己也拿起一壺,二人以湯代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休息片刻,顏澪和張櫟予起身坐到一棵大樹下。木盒裏裝滿了銅幣,打開的一瞬間顏澪就兩眼放光,沒想到在這個時代擺小攤這麼掙錢,拍了拍張櫟予的肩膀,剛張嘴要說什麼,就見張櫟予一臉惶恐看着前方道:“壞了,是徵稅司。”
顏澪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兩名身穿官服的公差和一名抱着賬本拿着算盤的書吏正向自己走來,顏澪這才想起做生意需要交稅,即使是地攤,也要徵收,只是徵收的比例要比店鋪少一些。
兩名公差和書吏走到顏澪和張櫟予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二人一番,見只是兩名少年,微微有些吃驚,還沒張嘴詢問,顏澪首先把木盒往書吏面前一舉道:“交稅是吧,請書吏查驗收入,按律收稅吧。”
公差和書吏微微一愣,還以為是愣頭青,想不到人家年紀小,規矩是懂的。互相對視一眼,書吏接過木盒開始計算,兩名公差悄悄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陰沉着臉看向張櫟予。
依據吳律,擺攤需要官府同意,然後在規定地點擺設攤位,不得隨意擺攤,否則杖五十。二人見張櫟予衣着裝扮,是個富商子弟,正打算以此威脅一下,恨敲一筆竹杠。但是二人又一次還沒張嘴,顏澪適時端着兩碗茶湯,搶先笑着對二人道:“二位公差辛苦,不如先喝碗烏梅湯解解渴。”
二人瞪了顏澪一眼,見他閑情自若滿臉堆笑,和其他的小商販全然不同,根本沒有慌張和敬畏,鎮定的十分反常。心中不禁有些詫異,還當顏澪是哪家少爺公子,但是見顏澪衣着簡樸,雙手粗糙,明顯是山民農戶。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點點頭接過茶湯,一飲而盡,然後將碗遞給顏澪。顏澪笑着接過,然後看向撥打算盤的書吏。
兩名公差這時便對張櫟予沉聲道:“你就是掌柜吧,小小年紀就敢違反律例,哼哼,與我們衙門內走一趟吧。”
張櫟予哪裏經歷過這種事,之前也聽父親說過一些衙門裏的事,只是第一次親身經歷自然不知所措,呆愣原地哆哆嗦嗦不敢說話。兩名公差向前一步就要去抓張櫟予的手臂,突然顏澪轉頭笑着道:“二位莫急,稍等片刻可好?”
公差中年紀稍大的怒視顏澪道:“休要多說,你也要和我們走一趟。”說完伸手抓住顏澪手臂,只是顏澪腰腿微微發力,那公差第一下居然沒有拽動。
年紀大的公差一愣,再次用力去拽,顏澪上半身晃動,但腳依舊定在原地。見此情景,那公差鬆手抽刀喝道:“好小子,有些力氣,莫不是要拒捕嗎?”
顏澪笑着道:“二位別急,想必賬目很快就計算清楚了。”說完看向書吏,只見那名書吏正收起算盤道:“一共十貫零二十文。”
張櫟予和公差都有些吃驚,一些羊肉串和餅就能賺這麼多錢。顏澪笑着道:“二十文原本是我自己的,收攤的時候順手一起扔進去的,不算收益吧。”
書吏點點頭,顏澪數了二十文放回自己懷中,然後對書吏道:“我朝律例,擺攤者要收取一定賦稅,我算了算,需要交稅三百文,對吧?”
書吏又是點點頭,顏澪讓他數出三百文,用麻繩串好,交給書吏。書吏接過,在賬本上進行登記。
顏澪又看向公差道:“依據我朝律例:‘私自侵佔街巷阡陌者,杖五十。’,對吧?”兩位公差冷笑道:“算你清楚,那還不和我們走一趟?”
此時大道上已經有不少人圍觀,顏澪笑着道:“但是依據律例,年方不滿十六歲,應當體恤,可以銀抵罪,對吧?”
兩名公差對視一眼,實在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熟知律例,年紀大一些的公差問道:“那又如何?”
顏澪笑着道:“杖五十,依律可繳納五貫抵罪。”說完從懷中數出三百文,放在木盒中,然後把木盒往年紀大的公差懷裏一塞道:“我二人今年十五歲,一人五貫,這十貫錢是我二人的抵罪銀。”
年紀大的公差愣了愣,被顏澪這一系列操作搞暈了,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做這麼,該說的這小子都說完了,抵罪銀又在大庭廣眾之下交給自己,自然不能再敲竹杠。於是結結巴巴道:“額……你說自己十五?可有證明?”
顏澪從懷中抽出路引,打開后遞到公差面前道:“寫的很清楚。”
兩位公差見他確實只有十五,無奈之下只好收起小心思,那年輕公差不服氣道:“你說這木盒裏有十貫?誰信?”
顏澪撲哧一聲笑出聲,指着旁邊道:“那位書吏先生剛剛算過,要不要請他再算一次?”
兩名公差怏怏地走了,書吏倒是和顏澪點頭微笑,算是對顏澪的機智表示讚揚。顏澪回頭對張櫟予笑着攤手無奈道:“今天算白乾了。”
張櫟予還在傻愣愣看着顏澪,然後不可思議地道:“這就……沒事了?”
顏澪笑着道:“多虧我的機智,以及身上的錢足夠。”
張櫟予苦着臉道:“那我們豈不是白折騰了大半日。”
顏澪不滿道:“是你白忙了大半日,別忘了,你的抵罪銀里有我的錢,按照規定,你只有三成收益,也就是三貫錢,我替你交了兩貫。”
張櫟予瞪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顏澪拍着他的肩膀,十分肯定地點頭道:“不錯,張二郎,現在你欠我兩貫錢。”
重新坐回樹下,顏澪看着垂頭喪氣地張櫟予,知道他今天經歷太多,此時正是需要排解開導的時候,於是笑着道:“以前沒有做過生意吧?”
張櫟予無精打采地點頭道:“第一次。”
顏澪道:“你看我們忙了這麼久,可是我們只為了掙錢,沒有考慮周全,所以我們就該付出代價,不然就是觸犯律例,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張櫟予看了顏澪一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還是不甘心。”
顏澪道:“人這一輩子總要經歷一些挫折,在挫折中才能進步。今天最大的收穫不是那些銅錢,而是讓你我明白了一個人生道理:今後做生意,要遵守律例。”
張櫟予嘆了口氣,隨即笑着道:“第一次靠自己做生意,還真有趣,但是我不如你,我當時害怕極了。”
顏澪道:“嘿嘿,我也害怕,要是去了縣衙挨了板子,和你一起爬着從縣衙出來,可就慘了。”
張櫟予聽他這麼一說,腦海中浮現出二人渾身血污,哭喊着爬出衙門,一路被人圍觀指責的悲慘場面,不禁渾身一陣哆嗦。
誰知顏澪幽幽嘆道:“唉,真要是那樣,萬一你爬得比我快,先爬回家,我自己在街上多丟人啊。”
張櫟予:“……”
二人說笑一陣,張櫟予算是重新打起精神來,顏澪這才想起自己有事相求,於是用胳膊肘頂了一下張櫟予道:“哎,二郎,問你件事兒,我買了不少禮物,要送回村子裏去,可我不會駕車,又不想勞煩車夫,怎麼辦?”
張櫟予眨了眨眼道:“請鏢局或者商隊幫忙運送唄。”
顏澪問道:“價格是多少?”
張櫟予道:“那自然越高越好,這樣貨物才能完整安全的送到地方,價錢越高,他們越盡心。”
顏澪心裏盤算了一下,似乎運費比貨物價值還要高,於是嘆口氣道:“我還是買輛小車,和化肥一起把貨物拉回去吧。”
張櫟予斜睨一眼顏澪道:“就憑你和化肥的速度,拉着一車貨得半個月才能到吧?算了,還是我幫你吧。”
顏澪道:“怎麼幫?”
張櫟予攤開手掌道:“很簡單,你拿錢,我找人。當然了,我也不多要,就五貫吧。”
顏澪不可思議看着張櫟予道:“你是被爐子熱暈了,還是吃飽了撐的?五貫錢?你看我值不值?”
張櫟予道:“怎麼?嫌多?這可是行價。”
顏澪見他不是開玩笑,也就信了幾分,嘆口氣道:“五貫就五貫吧,只要能把禮物送到。”
張櫟予“嘖”了一聲道:“是你先給我五貫。”
顏澪瞪大眼問道:“憑什麼?”
張櫟予一臉理所當然道:“誰找牙行不給錢?不然誰幫你辦事?”
太黑了,顏澪當即拱拱手道:“告辭。”說完起身拍拍屁股就走。
張櫟予急忙道:“哎哎哎,你等等。”說完起身拍着屁股追上顏澪。
兩名少年嘻嘻哈哈逐漸遠去,只是他們不知道,這幾個時辰的所言所行,都被一名坐在馬車裏的中年人看到聽到。見二人走遠,中年人嘴角含笑,看着手裏的一根羊肉串,然後對車夫道:“回家吧。”
顏澪沒有回客棧,忙碌了大半日,勞動所得也被充公,雖然表面嘻嘻哈哈,但是心裏也是不爽,去錢莊取了幾貫錢,就大手一揮帶着張櫟予去了湯池街。
湯池就是後世的公共浴池,裏面的服務也很全面,可以泡澡、搓背、按摩,喝茶聊天等休閑活動。顏澪一但心情不美麗就想泡在熱水裏放鬆自己,消除心中的煩悶和憂慮,上一世如此,這一世更是如此。
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然後在體驗了古代的按摩手法后,顏澪一身輕鬆,神清氣爽地坐在湯池的一處單間內,和張櫟予吃着各色果乾,喝着梨湯,聽着大堂中一名說書先生正在繪聲繪色講着神話傳說。
張櫟予正抖着腿剝石榴,顏澪見他聚精會神的聽着神話故事,於是趁他不注意抓了一把石榴籽塞進嘴裏,然後把果核吐出來扔在一邊。
張櫟予一邊聽着,一邊喃喃自語道:“海外的世界真奇妙,顏澪,你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
顏澪笑着道:“能做凡人不可做的事,便是神仙。這世間的神仙大多是虛構的,他只是人民心目中對美好期待的幻想。”
張櫟予扭頭問道:“何以見得?”
顏澪道:“當我們遇到挫折,希望自己順利,可是自己沒有能力改變的時候,心裏想的肯定是神仙能幫助我們,如果期待事情成功,就希望這些神仙保佑我們。”張櫟予贊同地點頭稱是。
顏澪接著說道:“可是神仙在哪呢?天上?地下?我們去不了,所以看不見。神像的存在只是讓世人有目標去祭拜請願,可是神仙的真實面容無人知曉。”
張櫟予急忙道:“不可胡說,你這是不敬。”
顏澪無所謂道:“真的存在,那為啥你比我有錢?我天天請願,就能讓我比你有錢嗎?”
張櫟予道:“或許不會,但是可以保佑你事情順利。”
顏澪實在不想在這方面和張櫟予討論過多,千年的觀念差距不是鴻溝,而是海溝。於是笑着打個哈哈道:“那就保佑我事事順利,不要影響我下一步計劃。”
張櫟予好奇道:“什麼計劃?”
顏澪端起茶碗,看着茶湯,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說道:“我想走遍五湖四海,閱盡人生百態。”說完一口喝乾茶湯,表示自己已經下定決心。
張櫟予愣了愣,看着顏澪無比堅定的表情,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回家的路上,張櫟予皺着眉,嘴裏一直嘀嘀咕咕,進了家門還是這個狀態。
張淼和韓氏此時坐在大堂和兩名女兒說話,見他走進大堂請安,便端正姿態受禮。但張櫟予行禮后就皺着眉,坐在一旁嘀嘀咕咕,韓氏以為張櫟予是被今天的經歷嚇到了,正心疼的想發問,但張淼卻發現張櫟予的眼神和平時不同,那是思考的眼神,是探索的眼神。
擺擺手讓韓氏不要說話,又揮揮手讓丫鬟退下。這些張櫟予都不知情,他還在嘀嘀咕咕,絲毫不知道父母和妹妹正在好奇地一直等着自己。
緊挨着張櫟予的是他的四妹,名字叫張柳兒,只比張櫟予小兩歲。她悄悄探身,仔細聽着張櫟予在說什麼,然後走到父母身邊輕聲道:“二哥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在重複一句話。”
張淼和韓氏好奇地對視一眼,然後一起看向張柳兒問道:“二郎說的什麼?”
張柳兒學着張櫟予的聲音說道:“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張淼聞言贊道:“好詩,不知是誰作出來的。”
韓氏聽張淼誇讚,笑着道:“二郎一直念叨,那自然是二郎作的。”
張淼笑着道:“你就寵着他,若是他自己作的,怎麼現在還緊皺眉頭?一定是聽別人講的。”清清嗓子,提高聲音道:“二郎。”
張櫟予突然聽到父親叫自己,回過神來慌忙起身行禮道:“給爹爹和大娘請安。”
張淼道:“早就行過禮了,你且說說今日做了什麼?”
張櫟予一五一十,將今日發生的事詳細說了。張淼捋須閉目靜聽,等到張櫟予說完,讓他坐下然後問道:“今日可有收穫?”
張櫟予沉思片刻道:“兒子感覺顏澪比我沉穩得多,遇事冷靜,處事不慌,心胸也豁達,我們忙活了大半日賺的錢被收走,他出力最多卻還能安慰我,這一點我是不如他的。”
張淼捋須笑着道:“二郎,今日是你人生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