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叱嗟!爾母婢也!
“我知二三子勞累,此地雖說距武州塞一百六十餘里,但烽燧相連,尤其是築於東西兩側的兩個部相隔不過三舍,倘若舉烽燔薪,不出一刻便會有兩隊人馬夾擊而至。”
鵝毛大雪把臉砸得生痛,一個濃眉大眼、高鼻厚唇、體型偏胖的男子卻騎在馬上,左臂放在臉前遮擋的同時,用厚重沉實的聲音,不斷向周圍眾人灌輸自己的想法。
“我已看過輿圖,過了此地,只需再北行三十里,便可與匈奴人的斥候相遇,依我看,不如急行軍,待徹底進入草原再行休息。”
話說,由於出塞兇險,大多數商賈一般不會讓奴隸跟隨,而是選擇去酒壚附近雇傭遊俠。
因此這支擁有十輛馬車的商隊,擔任護衛的三十多人,全都是遊俠出身。
遊俠戰鬥力固然高昂,但是性格卻倔強,傲氣十足,在聽聞要加速趕路時,若非礙於信義,他們早就嘩變鬧事了。
縱然如此,還是有幾人拔出青銅刀劍,目光犀利的死盯馬上那道臃腫的身影。
“果然是一群漢奸!”江顧趴在一座低矮丘陵的背面,耳朵顫動,勉強從呼嘯的冷風中捕捉到聲音,臉色卻陰沉下來,啐了口唾沫。
這麼害怕被戍卒發現,這群人的身份很明了了,不過,他還是不明白為何這群人敢直接過天田。
即便今日下雪難以點火,可塞上烽火品約卻有這方面的規定:確認敵情、放棄烽所、奔走相告臨近諸燧……他就不怕侯長率兵支援嗎?
就在江顧疑惑不解的時候,下方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
在車隊前面頂風領路的虯髯大漢,哈出一口熱氣,不忿跳下馬,怒氣沖沖地向騎馬的胖子跑去:
“聶公,我知附近危險,但大傢伙這幾天為了躲避武州塞斥候的耳目,日夜兼程,早就疲憊不堪。再加上兄弟們從關中過來,本來就水土不服,更別說餱硬得像石頭,好幾天沒吃頓熱乎的飯了。”
虯髯大漢指着身旁幾個面色發黃的遊俠,又指了指他們胯下的馬,義正詞嚴道:
“如今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聶公不替我們想想,也得替馬考慮,再執迷不悟,恐怕還沒找到匈奴部落,馬先累癱在半路。”
聶壹照笑眯眯的商量:“仲赤,我知兄弟們累,再堅持半天,等到了地方,每人兩碗肉,一壺酒!”
“這不是喝酒吃肉的問題…我也是為了…”
“執行命令便可。”聶壹不願意說些浪費時間的廢話,無情揮手打斷,“這是第一次去匈奴貿易,如果因為怠惰在邊境暴露,壞了家主的大事,你我都得以死謝罪。”
“暴露又如何?別說兩部百卒,哪怕來三百人,我輩一樣不怯!誰敢點火,我就敢取他項上人頭當球踢。”
仲赤指着商隊中的幾個身上早已落滿積雪,卻依舊遮擋不住強壯身軀的人說道:
“十多年前絕吳楚叛軍糧道的時候,這幾個兄弟皆以一當十,如今只是面對幾個只瞭望、不殺敵的戍卒,焉能後退?”
說完,他瞅了聶壹一眼,頭一扭,向燕趙之地的方向抱拳,慷慨激昂道:“我聽聞燕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然聶公渾身上下,除了肉,只剩下了孬。”
“你!”
聶壹氣得,原本凍得通紅的臉變成了豬肝紫紅色,剛擼起袖子欲與之干一架,卻聽見旁邊一陣高呼:
“二位別吵了!小丘背後有人,暴露了!”
仲赤欲言又止,
皺着眉頭,匆匆跑去找自己的馬。
這句話猶如投在平靜水面上的時候炸彈,讓這支平靜行進的商隊瞬間炸開了鍋。
聶壹則揮着鞭子調轉馬頭,衝破風雪,快速登丘遙望。
剛才被仲赤指的幾個遊俠更是反應迅速,當機立斷抽出冰冷的刀,砍斷馬背上綁貨的草繩,兩腿一夾,騎着黑鬃馬越過小丘,只在雪地留下一排凌亂的腳印。
剩下的人便主動控制拉車的馬。
場面看似混亂,實際上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一眨眼的工夫,跑出幾十米的江顧,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
“就是他看我的腚!”一個遊俠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指着江顧,氣急敗壞的走過來。
說來也巧,這人水土不服鬧肚子,想着去小丘背面解決一下。
誰曾想,剛脫下褲子,就看見不遠處有個身影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
於是就有了剛才那一幕。
“……”
包圍圈內,江顧左手端弩機,右手緩慢抬高卷着烽表(紅色大旗)的長矛,凝重目光時刻警惕地注視這群着褐裳的騎馬遊俠,生怕有放冷箭之人。
凝神之際,人群之間開了一個口子,臃腫肥胖的聶壹騎着馬走了進來,仲赤騎馬緊跟其後。
“聶公,此人如何處置?”一名年長的遊俠拔出刀請示道。
“看你這打扮,是周圍燧的人吧?只可惜運氣不好。”
聶壹拽着韁繩,控制着馬原地踏步,把江顧上下打量一頓,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扭頭對問的人說道:“殺了吧,然後抓緊時間撤離。”
“唯!”
“真敢動手?”江顧臉色驚變,接着便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舉起烽表,暗道:“伯恢,千萬別讓我失望!”
剎那間,曠野中,白茫茫天地之間,
一面紅色大旗在雪中傲然飄揚。
“殺了他!”
兩名遊俠相視一眼,拔出刀劍,欲一擁而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突如其來的破空聲撕裂了漫天大雪。
眾人只覺得地面猛的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的扭頭閉眼。
黃沙混着雪,四處飛濺,把黝黑乾燥的臉颳得生疼。
待回過神,江顧身旁多了一根長矛。
矛身有一半沒入土中,後半段露出來的棕色木柄部分炸裂迸開,像是一簇蔫了的白蘭花。
執行殺人任務的遊俠,被這變故打斷,愣在杵在原地,茫然的不知所措。
聶壹服役都是雇傭農戶,沒見過軍中兵器,反而是一旁的刀疤臉仲赤,目光錯愕。
他看着地面上的長矛,好像想起來什麼,皺着眉,不太自信的反問:“大…大黃弩?”
“認識就好!”江顧後退兩步,咧嘴輕笑,頭上卻因死裏逃生受到驚嚇,滲出許多汗珠,“這東西的威力,你這位參加過平定吳楚叛亂的兄台,該很清楚吧?”
“不可能!區區烽燧怎麼可能配備能拉開大黃弩的兵力!”
仲赤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眼眶足夠塞進去一個核桃。
他下意識轉頭目測此地與十九燧的距離,卻見被白雪覆蓋、一望無際的草原盡頭,有一座二層孤獨寂寥的烽燧安靜矗立。
還沒等聚焦瞳孔,估摸距離,耳旁又是一道破空聲。
“嗖!”
強勁的風把頭髮吹得更加凌亂。
雪花在半空高速旋轉成了一個肉眼難辨的漩渦。
終於,沙子與雪再次炸裂,包圍圈裏又多了一根半身沒入地面的長矛。
前後兩根長矛相距不過三米,射箭之人似乎在炫耀自己精湛的箭術。
場面瞬間安靜,只剩下了北風的咆哮。
江顧再次端正弩機,手臂上的薄薄的一層雪一同被抖下來,對準有見識的仲赤,威脅之意十足:“再上前一步,我十九燧的大黃弩必定令之命喪於此!”
“別被這黃毛小兒嚇到,趕緊殺了,此地不宜久留。”聶壹不信邪,揮揮衣袖。
“不想死得都別上前!”仲赤卻大喝一聲,抬手制止蠢蠢欲動的遊俠,血絲纏繞的視線放在地上的兩根長矛上,語氣顛簸,嗓音發顫:“射程五百步以上且威力不減…不會有錯…十石……不!這他娘的至少是十三石弩!”
他心頭一沉,再次投向江顧的眼神中,充滿了忌憚,轉而對身旁的聶壹說道:
“此弩我見過,非十人不可開。吳楚之亂時,條侯周亞夫正是用其壓制叛軍,聽說,韓安國能在梁國堅守數月,也是它的功勞。那烽燧里的戍卒竟在眨眼之間射出兩根,說明至少配置雙弩車,有三十精壯之兵,甚至…還可能有騎卒,這根本不符合一個燧的兵力配置!!”
仲赤不怕與戍卒面對面拼殺,只怕二者之間有一段衝鋒距離。
他作為曾經在軍旅中生活過的人,比在場之人都清楚:大漢邊境能屢屢抵擋匈奴入侵,弓弩功不可沒。
據說,弓弩在戍邊諸塞武器佔比中,達七成以上。
十九燧如果真的有三十名持弩好手,恐怕他們這群人都要慘死在漫天箭雨之下。
逃不掉、無法近身,除非拋下貨物不管,否則只是活靶子。
聶壹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挑了挑眉:“買消息的時候,那吏不是聲稱此燧就兩人駐守,非常容易通過嗎?”
“咱們可能被那廝出賣了。”仲赤咬牙切齒道:“拿完錢后,還想拿我們的人頭換軍功!”
“本地的貪吏這麼無恥?”聶壹瞠目結舌。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這是大漢的傳統,甚至,辦不成事還得把錢退回來,如今竟然有人打破這個不成文的規定。
“下次寧可把錢丟到水中,也別便宜這群白眼狼!”聶壹呼吸加重,逐漸目露凶光,面朝西,啐了口唾沫:“爾母婢也!(你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