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白登之計

第18章:白登之計

馬車緩緩而行,劉徹生疏控制馬匹,盡量保證車廂的平穩,見一旁護衛已經按照先前安排拿出竹簡、筆墨,準備記錄下這一個歷史時刻,急忙在心裏將問題捋了一遍,待氣息一沉,旋即開始了屬於他的招賢之問。

“吾為家上驅車三年,所得嘉獎僅有兩次,皆不過糧米數斗而已。”劉徹充滿磁性的聲音在途道兩側陣陣回蕩,他按照《六韜》所載,勒着韁繩的同時明知故問,以考驗看中之人是否誠實,“君連家上的面都沒見過,為何受此國士之待?”

江顧從來沒有被大人物專車接送的體驗,本來如坐針氈,心情忐忑,聽到車夫主動聊天,反而鬆了口氣。

思考後回答:“大概貴人對我所述之事感興趣吧。”

“何事?”

匈奴反間計已成定局,普通人知道也無妨,江顧坦言道:“郅都將亡,雁門將迎來過去十年間,最慘烈的戰事。”

“聞君乃雁門之北武州塞一燧長,是擔心戰事到來,命喪沙場嗎?”

“天下間,沒有幾個不怕死的人,不怕小兄弟笑話,吾亦是如此。吾本來已經做好在十九燧死戰的準備,不曾想,遇到了聶壹。”江顧笑着說道,“說實話,吾起初沒有抱太大的期望,最初的心思只是想將走私商賈攔截回去。告訴聶壹雁門將戰、關市將絕,也只是為了讓其知難而退,沒想到最初的無心之言,竟然真的引起了長安列侯的興趣。”

劉徹對這敞開心扉的回答很滿意,背對着江顧,臉上浮現出濃郁的笑。

連普通車夫的問題都能如實回答,更別說效忠的家上了。

此人至少在誠信上沒有太大的問題。

劉徹想到這,頓了頓,開始考驗品性。

“依我說,郅都與君無親無故,趟這趟渾水作甚?此人不救也罷!家上對君以禮相待,看重的應該是大局觀,是謀划、是策略…只要君宣誓效忠,定能離開邊疆,保住性命,甚至還能將戶籍遷至長安,獲賞百畝之田,養活全家上下。”

“此言差矣!”江顧當即搖頭反駁,正色道:“吾雖怕死,卻更怕亡國滅種。大漢與匈奴總有一天會全面開戰,到那時,凡是大漢之民,都不可能獨善其身。若能救下郅都,至少在其駐紮期間,可保大漢北疆安定,進而為大漢反擊匈奴爭取足夠的時間。此行,吾即便費盡口舌,也要為郅都求一個存活之機。”

“好一個更怕亡國滅種!”劉徹讚歎道,精神奕奕的雙眸迸發出精光,這個回答當真是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身為太子,雖然身邊已有韓嫣、郭舍人等心腹,但劉徹清楚,這群人出謀劃策更多是為了討好自己,更多是為了名與利,像這種為國家、為華夏族考慮的人,還不曾遇見。

如果說原來招攬之心只是缺少人才的激動,那麼劉徹現在只想以國士之禮待之,真正的國士之禮,像文王對姜尚、孝公對商鞅、太祖皇帝對韓…張良。

見一旁負責記錄的護衛停下筆,劉徹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剋制興奮情緒繼續詢問,想從江顧這裏得到說服主和派老臣的理由:

“君何以見得,大漢與匈奴必有一戰?北狄游牧為生,每次興兵,不過是為了獲得糧食、布料罷了,為解決此事,自太祖皇帝以來,漢匈開始和親,通關市,邊境雖有戰事,也只是小摩小擦。倘若全面開戰,所耗費錢糧,將會達到一個天文數字,無數百姓,亦將流離失所。這麼一算,與其開戰,不如以和親國策換取和平。

“國策個屁!”江顧皺着眉頭,“昔年太祖皇帝被冒頓單于圍困在白登山,為了避免衝突,不得已,依陳平之計,與單于秘密約定。吾雖不知曉約定內容,但也可以大體猜測到其中的三項內容:和親、通關市、給物資…最初的和親,是為了解白登之圍,後面的和親,全都是在資敵。”

此猜測並不是空穴來風。

江顧整理文獻時,曾經研究過這一部分,裏面摻雜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縱觀《史記》,漢朝這方,參加過白登之圍的當事人傳、記中,對具體記錄都語焉不詳,甚至陳平那篇還有一句:“其計秘,世莫得聞。”

這就很微妙了。

按理說,有救駕功勞,應該大書特書,可事實上卻沒有,反而被一筆帶過了,陳平究竟用了什麼計策?

世間流傳是用美人圖,連恐嚇帶賄賂,讓單于閼氏說好話。

然而,此事司馬遷、班固都不曾提到,其他人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況且,冒頓單于為了一統草原,連親爹都宰了,焉能為了一個妃子,放跑漢家皇帝?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是什麼計謀,史官都不曾記錄?參與人士都緘口不言?

只能依據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膽猜測,劉邦在回去之後,立刻開始與匈奴和親,做買賣,送布、米、酒……或許這就是計謀的內容。

陳平為了救劉邦,在授意之下,代表大漢,跟匈奴簽訂了某項不太平等的合約。

當然,之所以用了不太平等,是因為這項合約當中,應該不全是對大漢不利的內容,冒頓單于可能還承諾未來多少年不會騷擾大漢。

當時匈奴的主要目標是拿下西域,征服周邊,鞏固草原,他們需要大漢提供物資,有了條約,自然就不再需要掠奪。

再者,不僅匈奴圍了白登山,周勃率領漢家數十萬大軍趕到,還把匈奴還反包圍了,冒頓單于深知,如果逼迫太狠,漢家背水一戰,恐怕會被前後夾擊。

理由就是《韓(王)信盧綰列傳》中有一句話:入平城,漢救兵亦到,胡騎遂解去。

白登山距離平城十公里左右,白登之圍剛剛解除,漢軍救兵就來了,可見二者相距不遠。

再加上白登之圍后,周勃陞官成了太尉,成了武將的領袖,很難不聯想到是率援軍救駕的功勞。

這麼一切就通順了。

着急下山的劉邦,與着急撤軍的冒頓,在陳平的提議下,一拍即合,簽訂了一個互不侵犯的條約,只不過裏面的款項對漢家的損害更大,和親便是裏面的一種。

“江顧,和親雖然給匈奴送了大量的物資,但是卻給漢家換來了較為和平的局面,為何汝更注重資敵?”劉徹用長安那群黃老之徒的口吻說道。

“大漢開國之初,冒頓單于尚未拿下西域、東胡,便能興精兵四十萬圍困白登山。其在大漢、西域、東胡三方資源的供養下,又安穩生存五十多年,汝覺得他們如今能有多少可戰之兵?六十萬?一百萬?”江顧反問道:“若讓他們依此局面再休養生息五十年,大漢是否還能對其有兵力優勢?是否還能防守住邊疆防線?倘若諸侯王有造反之心,長安能否擋得住南北夾擊?”

劉徹沉默,思考這番話的可能性。

漸漸地,臉色陰沉,像剛從煤礦里爬上來。

這一點是他從來也沒想到的。

他對和親持鄙夷態度,更多因為此舉使大漢尊嚴丟盡,至於那些物資,還沒看在眼裏。

大漢不缺錢,尤其是吳楚之亂,將吳王劉濞的地盤控制之後,國庫更是富得流油,送給匈奴的數量,還不如諸侯王一年的用度。

但一想到匈奴把這些物資用到強兵上……劉徹開始肉痛起來,恨不得把那群主張和親的大臣挨個揍一頓。

和親禍大於利。

自己繼位之後,必須絕和親!

江顧坐在車廂里,看不到劉徹的表情,繼續說道:“白登之圍后,漢家被約定束縛,匈奴已經趁機征服西域、東胡,若想繼續擴張,唯一的目標只有大漢,他們只能南下,因而,即便大漢不打,匈奴人也會主動開戰。若在此時,閩越、東甌、南越、箕子朝鮮……周邊四夷,一呼而應,同時對大漢發動戰爭,我華夏是否要迎來亡國滅種之局面?”

江顧覺得,如果不是漢武帝舉國之力打了匈奴四十四年,令其被迫遷移,大漢很可能淪落到宋的下場:讓北狄從燕雲十六州一路推到南蠻境內。

“按你這麼說,我漢家不僅要攻打匈奴,更要把四夷都打一遍。”劉徹聲線顫抖,不知是喜是悲,“這要打多少年?”

“小兄弟,這場戰爭不是先秦華夏族相互攻伐的戰爭,更不是一家一姓的戰爭。”江顧從車廂鑽出來,拍了拍劉徹的肩膀,嚴肅說道:“這是民族之間的戰爭,是形態戰爭,是男耕女織與無禮蠻夷的戰爭,一旦開戰,只有另一方徹底滅亡才會結束。這場戰爭也許會持續幾十年,也許會持續上百年。”

劉徹瞪着眼,咬着嘴唇,問出了一個一直擔憂的問題:“百年戰爭,窮兵黷武,百姓豈不會怨聲載道?”

“凡是戰爭,都會被百姓怨恨,也會被史書批判。”江顧頓了頓,話鋒一轉,“但,如今大漢被四夷輕視,如果此戰,能讓天下諸國知道,大漢不可侵犯;能讓漢民所至之地,被人以禮相待;能為千秋後世奠定華夏族的版圖;能讓大漢維護民族尊嚴的精神在史書中流傳…雖罪在當代,卻功在千秋,一切都值得。”

“好一個功在千秋!說得真好啊!江顧,汝當真大才!”劉徹暢快大笑。

今日所問,算是將他積攢在心底猶豫之思徹底一掃而空了,他終於找到了出擊匈奴的本質:不只為了復漢家之仇,更是為了揚華夏之精神。

原先他想出擊匈奴,更多是對漢家恥辱的恨意。

劉徹恨白登之圍、恨大漢要對匈奴畢恭畢敬、恨匈奴竟然敢來信輕薄大漢太后、恨和親、恨大漢一直活在屈辱之中……

作為儒家師父教出來的弟子,劉徹在學習《春秋公羊》后,格外注重大復仇。

本認為出擊匈奴,就是復仇,不曾想,這裏面還蘊含著對漢家統治的鞏固之意。

匈奴必須打!

今日所問,也讓他對江顧有了一個全面的認知:不居高自傲、待人真摯無謊言、雖怕死卻絕不貪生、為陌生人赴湯蹈火的大德……

劉徹暗嘆:“今日終於見識到史書典籍中記載的上等人才了。”

他已對江顧勢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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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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