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北方有佳人

第 87 章 北方有佳人

陰山山脈起伏,有冬春積雪和青翠櫟榆,山南丘陵與盆地交錯,集水成湖,畜牧與農業發達;山北溝谷深切,地面破碎,致使行軍十分艱難。陰山以北則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此地粗砂礫石,遍佈風沙。

戈壁灘水源缺乏,風沙蔓延,遮天蔽日。大將軍衛青率軍十萬出定襄攻打匈奴,行至大漠日高人渴,遇上匈奴右賢王的部隊,兩軍對壘進行一場遭遇戰,右賢王率部撤退,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漢軍實力今非昔比,匈奴已經領教過威力,不敢再與漢軍硬碰硬,況且主帥衛青用兵如有神助,伊稚斜單于心中忌憚,着意調整用兵策略,不再和漢軍正面交鋒,而是利用大漠天險和自身優勢,採取以退為進、流動作戰的方式。

漢匈交戰過程中,伊稚斜單于意識到漢朝軍隊最大的弊端,在於長途跋涉與糧草不濟,拖的時間越久漢軍便容易越疲軟,因此伊稚斜單于便開始偃旗息鼓,伺機而動:敵進我退,敵疲我打。

匈奴人行蹤不定,常能遁形於大漠,漢軍糧草艱難,一旦孤軍深入,恐怕等不到排兵佈陣,便已經陷入敵軍包圍圈。伊稚斜北遁,難保不是詐逃,衛青幾經思慮,只好下令將六軍回籠,駐紮雲中等地靜待時機。

大軍駐定日久,朝廷運來的糧草一波接着一波,衛青卻拒不出兵,致使諸將憤懣之心日重。

“大將軍明鑒,這樣等下去可不是辦法?不僅士氣跌落,朝廷也會追究責任,還望大將軍三思?”李廣根本閑不住,特來中軍帳找衛青要個說法。

見有人打了頭陣,蘇建等也迫不及待請命:“全軍將士正是士氣大漲的時候,末將以為一鼓作氣定能將匈奴拿下!”

“大將軍明鑒,屬下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只要大將軍首肯,不破匈奴,末將絕不活着回來見大將軍!”李沮向衛青直抒胸臆。

壓力給到衛青,他審時度勢想着麻痹匈奴,使其主動現身,等到匈奴行蹤曝露,便可一網打盡。

他心思縝密,吸取馬邑之圍的教訓,不到關鍵時刻絕不輕易語人。

兩軍相持,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自亂陣腳,衛青少不得花費更多的耐心去穩住軍心。

“磨刀不誤砍柴工,等到時機成熟,勢必要與匈奴一決高下,請諸位將軍稍安勿躁!”

衛青耐心十足地安撫諸將,看起來胸有成竹,眉目間卻有幾分惆悵。

李息迎面而來向他拱手致意,衛青微微頷首,以示回應。他走到眾人跟前,笑容滿面地問起:“才剛在外邊聽了一耳朵,知道各位同僚討賊心切,李某着實佩服,某想請問在座的諸位,孰能知曉匈奴藏身何處?”

蘇建與李沮互相對視,低頭一言不發。

李廣默然垂下眼瞼,半晌后才抬頭詰問起李息:“照李將軍這麼說,匈奴不來,莫非我軍將士要一直守株待兔?”

“這?”李息眨了眨眼,面露難色。

事實勝於雄辯,李廣所說不無道理,況朝廷早有旨意,大軍宜速戰速決。

事已至此,李息也不便多說,於是微微轉身面朝衛青。

公孫敖投向李廣的目光中夾雜着些許崇拜,只因他說出自己憋了許久的心裏話。

衛青皺了皺眉,一句話也沒有說。

見衛青遲遲不肯表態,公孫敖遂挺身而出,向衛青諫言:“六軍久駐未必合乎時宜,大將軍要三思啊?”

李息當即點頭贊成,彷彿在說公孫敖這話真真是說到點子上。

衛青眼中閃過一絲驚色,很快便不露痕迹地消散殆盡。

想着打探匈奴行蹤,可現實卻很不理想,接二連三派出去的斥候竟毫無進展,根本摸不着匈奴半點影子。

“本將軍何嘗不想與匈奴痛快一戰?只是眼下匈奴行跡未定,貿然出擊恐怕會落入敵人圈套。”衛青有些無奈。

李廣根本不認可衛青這套做法,說話不免有些急:“話雖如此,我軍豈可坐以待斃?”

衛青緩緩看向他,仍然有些顧慮。

公孫敖站出來,主動請纓:“大將軍,不如讓末將出去打探一番如何?”

衛青凝目注視着公孫敖,只見他神色饑渴如狼似虎,看上去堅定果敢,心中的顧慮遂漸漸打消。

既然斥候無法確定匈奴行蹤,再這樣等下去終究徒勞無益,對上對下都沒辦法交代。

“合騎侯所說,諸位以為如何?”衛青看似在詢問眾人意見,實則是開口表態。

他這一鬆口,諸將瞬間樂不可支,爭先恐後地爭取立功機會。

“末將願為先鋒!”李沮率先毛遂自薦。

李廣不甘人後:“老夫久經沙場,敢為人先,請大將軍准許!”

衛青兩手揮了揮控制住場面,繼而將目光投向趙信:“翕侯曾為匈奴舊部,理應熟悉匈奴常駐久居之境,故本將軍命你率部挺進大漠尋找匈奴主力,一旦發現匈奴行蹤速速來報!”

趙信不假思索,忙起身領命:“末將遵命!”

趙信以最快的速度整頓隊伍,接着率部向大漠北進,行至道中遇上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弄得人仰馬翻,最終狼狽而歸。

衛青緊接着遣公孫敖率部北進,公孫敖在戈壁灘上轉了兩圈,連匈奴半個人影也沒有遇見,無奈空手而歸。

趙信與公孫敖接連無功而返,衛青並未申飭,而是繼續派李廣打探,他欣然領命,志在必得地出去,卻垂頭喪氣地回來。

“匈奴人非是死絕了不成?青天大白日的,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提起匈奴李廣氣不打一處來。

幾經折騰,對匈奴去向仍一無所獲。素日裏咋咋呼呼的將領,現下臉皮都脹得通紅,連帶着頭也都抬不起來,當著衛青的面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務必儘快確定匈奴行蹤,否則我軍危在旦夕。”

再拖下去,糧草枯竭,長安勢必輿論滔天。

衛青一籌莫展之際,外頭響起了洪亮的聲音,由遠及近直抵眾人耳膜。

“舅舅,不如讓我去試試?”

衛青聞聲略有訝異,一眼看過去,只見立在階下的少年郎,竟是自己的外甥霍去病。

眾人也隨之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定睛細看,原來是霍去病這渾小子。

他孤身闖入中軍帳,恭敬地立在衛青面前,連枝燈照得他神采奕奕。

李廣斜視着這位乳臭未乾的少年,覺得好笑:“你才多大點年紀?見過匈奴長什麼樣嗎?鼻子是長是短可知道?”

霍去病背脊挺得筆直,反駁他時傲氣逼人:“莫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李廣挎着臉,冷哼一聲。

霍去病沒有心思理會李廣,他面朝衛青,傾盡全力爭取機會:“陛下命卑職追隨大將軍,為得是抗擊匈奴的大業,望大將軍以國事為重,給卑職一次驅逐匈奴的機會!”

霍去病的出現恰好點醒了衛青,羽林郎騎術精湛、行動靈活,一旦遭遇危機可以迅速撤離,讓他們去大漠穿行,將匈奴部隊吸引出來,未嘗不可?

衛青眯了眯眼,集中視線打量着霍去病,少年傲然挺立在跟前,勃然英姿,燦比驕陽。

他的出現正好解決燃眉之急,衛青如是一想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好!本將軍今天就給你一次機會!”

得到衛青首肯,霍去病臉上立刻笑成一團,雙瞳如寶石般光華璀璨:“多謝大將軍!”

衛青凝神審視着他,一腔熱血,渾身充滿力量,渾然天成的瀟洒與自信,很輕易便能把人吸引住。

此時此刻,他大約能夠理解天子對他的喜愛和器重。

“倘若遇見匈奴,不可交戰,速速來報!”衛青擔心他魯莽行事,少不得叮囑幾句。

不可交戰?

霍去病聽了一耳朵,卻是一臉的詫異,因為這道命令聽起來屬實有些不靠譜。

尋找匈奴這不是斥候該乾的活嗎?自己想要做的恰恰是奇襲匈奴,打它個措手不及,怎麼可能放過千載難逢的機會,去當一個縮頭烏龜?

霍去病疑惑地盯着衛青,他看起來一絲不苟,態度十分堅定。

確認衛青沒有發佈錯誤的號令之後,霍去病只好識相地接受,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就擺在眼前,現在管不了那麼多!

“卑職明白!”霍去病連忙點頭應下,然後拱了拱手拜別衛青。

“去吧,注意安全!”

衛青話音剛落霍去病便消失在原地,他翻身上馬召集枕戈待旦的八百羽林騎向北出發,尋找隱匿在荒漠裏的匈奴。

彼時季風消散,薄日西垂,一株花序密生的紅柳,細枝桀驁地屹立在沙海中。

霍去病隨大軍出征,一路拔山涉險,既領略過邊陲之地的風土人情,也目睹了陰山下成群結隊的牛羊呼嘯奔騰,他跨過高山,淌過深水,走過起伏平緩的丘陵,也見識到戈壁的險阻。

在他眼裏,山與山是重要的天塹,斷層間的寬谷是軍事要塞,凹陷之地能夠集水成湖,杳無人跡的荒漠埋藏着粗獷古樸的岩畫,大漠裏既有無邊無際的荒涼,也有邊關望月的豪情,這裏承載着漢人與匈奴世代相傳的恩怨,終將以兵刃相見的方式做個了結。

風沙蔓延,殘陽如血,他縱馬疾馳,與勁風相競,繽紛的晚霞落在馬背上,襯得鐵甲光彩奪目。

霍去病心底埋藏的熱情在駿馬飛馳時得以釋放,那是來自大漠慷慨的饋贈,飛舞盤旋的沙礫不曾遮亂雙眼,彷彿閃耀着勝利的曙光。

他率領羽林軍突行五百里,遇上匈奴季父羅姑比的部隊,羅姑比見漢軍來勢洶洶,不似先前來探路的斥候,誤以為漢朝大軍突襲,來不及應對便倉皇逃竄。

霍去病下令加速前進,追擊羅姑比。

漢軍行動迅猛,羅姑比應對失策,只好當機立斷,命令大軍棄重逃生,為迷惑漢軍爭取逃跑時間,故意將兵器、食物等全部丟在岔路左側,自己則率部往右側方向逃跑。

霍去病沿途留心地面狀況,追至岔路口時,速度才稍微緩下來,只見岔路左側鋪滿皮製甲胄、兵器和食物,料定此乃羅姑比佈下的迷魂陣,當即反其道而行,下令往右側繼續追擊。

八百羽林遠離大軍,孤軍深入數百里,穿過矮曲林時,天色已經是灰濛濛一片,曲林盡頭燃起一團熊熊火光,想必是匈奴群居之地。

“前方匈奴聚集,敵眾我寡不宜久戰,隨我衝鋒速戰速決!”

霍去病揮舞着大刀,身先士卒向前衝鋒。

匈奴來不及反應,只被漢軍迅雷之勢深深震撼,誤以為神兵從天而降。

以霍去病為首的八百羽林軍勢如破竹,直搗匈奴大本營,斬殺單于祖父若侯產,俘虜季父羅姑比,斬首虜共計兩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將俘虜的匈奴貴族帶到衛青跟前,向他陳述戰果:“啟稟大將軍,卑職幸不辱命,今已斬殺單于祖父若侯產,俘虜單于季父羅姑比和國相、當戶,此外斬捕首虜共計兩千零二十八人,請大將軍過目!”

衛青深感邪乎,心裏邊沒譜,看向被五花大綁的羅姑比等人時,目光有些飄忽。

“票姚校尉英雄虎膽,令我等刮目相看!”公孫敖向霍去病豎起大拇指,李息也笑着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不吝稱讚。“真是後生可畏啊!恭喜票姚校尉!”

李廣想起先前說過的話委實羞愧,他向霍去病拱了拱手,聲線有些低沉:“老夫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霍去病並未往心裏去,即便現在被眾星捧月,仍然儘可能地剋制自己,時刻保持清醒,謙虛和謹慎。

他笑得有些靦腆,對着衛青暗送秋波,想引起他的注意。

衛青並沒有誇他,直接打發他回去睡覺:“辛苦票姚校尉,回去早些休息!”

霍去病勉強地“哦”了一聲,低着頭轉身離開中軍帳。

前線旗開得勝,捷報傳至未央宮,劉徹候來久違的佳音,久久不能平復,他將戰報反覆御覽,隨後親自擬訂封賞詔書:“此役出奇制勝,票姚校尉去病與輕勇騎八百,棄大軍突進數百里,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捕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以千六百戶封去病為冠軍侯。”

饒是如此,劉徹仍覺不夠恩典,又詔命有司預備好慶功宴,為凱旋而來的將士們接風洗塵。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接下來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等待冠軍侯歸來。

霍去病一戰成名,椒房殿門庭若市,趕來向衛皇后道喜的人比肩繼踵。

常融因碎衣一事備受奚落,故心中十分苦悶,若非自己粗心大意,又豈會遭此橫禍?自己稀里糊塗不假,着了劉細君的道也未可知啊?

這個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沒想到心思卻這般厲害?當真是小瞧了她!

常融越想越覺得晦氣,非要找到劉細君當面質問個明白。

御衣損毀,劉細君照看不周,難辭其咎,被罰俸半年;小神仙,始作俑者,亦不得倖免,革了一頓筒骨。人是鐵飯是鋼,對小神仙而言,少吃一頓倒無妨,但沒有筒骨吃可以說是味同嚼蠟。

它前爪着地,支撐起毛茸茸的身體,然後兩眼低垂,有氣無力地趴在原地。一頓不吃餓的慌,鴛鸞殿不給吃,那隻好偷偷溜去其他宮裏吃。

左童平素喜愛飼養毛犬,愛犬花費佔據流水賬一半,一日三餐,兩餐投喂鮮肉與筒骨,經她餵養出來的毛犬,長得格外壯碩且彪悍。

小神仙聞到鮮肉香味,撒開蹄子尋到披香殿,並且掐好飯點,專等投放食物的黃門短暫走開,它便奔向美食,開始大飽口福,然後迅速撤離現場,神不知鬼不覺。

常融走在閣道拐角處,樹叢底下藏着位少女,她彎下腰不知尋覓何物。

常融走下閣道徑直往叢中去,正欲上前搭訕,只見少女緩緩蹲下身,露出半截清秀的側臉,常融仔細一看,呀然一驚:“劉細君?”

她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急忙起身向他施禮,“見過常使者。”

沒想到冤家路窄,常融怒氣爆發,威嚇她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自搗毀御衣,你可知該當何罪?”

劉細君臉色乍白,兩腿有些發軟,柔弱的身體頓時顫如花枝。

“使者明鑒,御衣損毀系小神仙所為,並非奴婢蓄意為之。”劉細君眼角吊著淚,低聲抽泣。

常融見她抹淚立刻沒了主意,好歹是鴛鸞殿的奴婢,打狗看主人。

“原來是那小畜生害得我。”常融立馬順坡下驢,高高舉起,輕輕揭過。

他伸手扶起劉細君,先前的憤怒一掃而空,臉上堆着笑容,聲音也變得格外溫柔。

“瞧我也是急糊塗了,細君妹妹千萬別往心裏去?”

劉細君聽罷直接原地怔住,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可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萬幸他沒有為難自己。

“原是奴婢辦事不力,連累使者,還望使者見諒!”

“細君妹妹千萬不要這麼說,你我各為其主,職責所在。”常融笑了笑,轉而打聽起李妍,“我想去給李夫人請安,不知現在方不方便?”

劉細君躊躇片刻,然後環視左右,囁嚅道:“夫人去椒房殿向皇後娘娘道喜,常使者不如改日再來?”

常融思忖着她的話,覺得不無道理,聽聞皇後娘娘的外甥打了勝仗,李夫人自然是要去中宮祝賀,這個時候去鴛鸞殿指定是見不着她。

但他轉念一想,既然前線打了勝仗,天子必定龍顏大悅,這可真是天賜良機!

常融火急火燎地趕回宣室,與眾宮娥黃門跪成一團,因來得晚,只能跪在人群末端。

當此時,普天同慶,盛音不絕於耳:

“大將軍必勝!”

“漢軍無往不利!”

“陛下萬歲!”

眾人齊聲賀罷,常融立刻向前爬行幾步,兩腿蹬得飛快,將眾黃門宮娥遠遠甩在身後,然後趁熱拍起馬屁:“陛下威震四海,夷狄之君朝聞而夕畏,百越之主莫不賓從,區區胡虜何懼之有?”

王弼不甘人後:“聖者臨朝,澤披萬方!奴有幸侍奉明君,真乃祖宗開眼、祖宗開眼啊!”

宦者令脖子微微轉動,餘光瞥向二人,面上依舊雲淡風輕,心中卻早已唾棄千萬遍。

劉徹負手而立,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越過眾人,向遠處眺望,江山社稷的重擔扛在肩頭,所有的艱難險阻都將被一一掃除。他堅信,上天會庇佑大漢,自己能給子子孫孫創造福祉。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劉徹為解決內憂外患,多年來運籌帷幄,看似簡單粗暴,實則心細如髮。一張一弛,剛柔並濟,實乃文武之道也。

未有能解心中意者,無異於對牛彈琴。

他低頭俯視眾人,只感覺興緻寥寥,打發了眾人,繼續回身御覽簡牘。

食丞率領湯官、食官並十餘人進獻暮食,劉徹專心御覽無暇顧及,惟有宦者令時刻留意着他的飲食,見他忙得應接不暇,顧不上吃飯喝水,宦者令頓時心酸地抹起淚來:

“陛下案牘勞形,終日為社稷勞碌,使黔首安享太平。奴不能為陛下分憂,但求陛下保重龍體。”

劉徹眼皮一抬,對上宦者令朦朧的淚眼,雖有些女子做派,但看上去並沒有那麼討厭,反而有一絲絲觸動心弦的感覺。m.

“朕都依你。”他放下簡牘,笑得寵溺。

宦者令抹乾淚,擠出一個笑容,忙起身伺候。

飯菜似乎很合胃口,劉徹吃的香甜,最後將空碗倒置給宦者令瞧,表示自己已經如他所願用完晚膳。

食丞攜眾食官退出宣室,宮娥奉茶捧盂,劉徹漱完口留意起階下的常融。

他擺了擺手,宮娥魚貫而出,室內只留下宦者令並常融二人。

劉徹兩眼圓睜並節奏有序地勾着絲,向常融拋個不停。

常融不確定天子是否繼續追究碎衣,他心裏沒譜,低聲嗚咽:“陛……陛下?”

劉徹見他沒有領會心中意,有些煩悶,薄唇輕輕一抿,枯坐在案前,一句話也不說,卻由內而外溢出淡淡的哀傷氣質。

宣室內寂靜許久,宦者令眯眼看向常融,他低着頭,等待天子的訓斥。

劉徹肝火未動,委屈先行,“朕為社稷勞碌,社稷誰人牽挂朕?”

常融大約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想是天子對李夫人心生埋怨,希望她能多多牽挂自己。

沒等常融組織好語言,劉徹便已沒有了耐心。

“跪安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常融退出宣室后便迎着夜色趕往鴛鸞殿求見李妍,他健步如飛,來到鴛鸞殿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陳夢出面招待着這位不速之客,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笑道:“究竟是什麼風將使者刮來?”

常融迫切求見李妍,無暇與她說笑,直接攥住陳夢手腕,央求道:“還望陳宮通融,請李夫人見我一見?”

陳夢留意到他額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便不再打岔,領他去寢殿見李妍。

常融駐足寢殿外等候宣見,殿內傳來盈盈笑聲,常融忍不住豎起耳朵一聽。

周芒山激動地講述着霍去病的英雄事迹:“聽說大將軍與匈奴僵持不下,因無法辨別匈奴去向,才不敢貿然出擊。後來遣六軍將領各自領兵出去打探,竟都無功而返。票姚校尉請纓尋找匈奴,不想他英勇無畏,竟以少勝多大敗匈奴,活捉單于季父,斬首兩千二十八級,陛下封他為冠軍侯。”

吳丙肯定道:“冠軍侯勇氣可嘉,實至名歸。”

周芒山整理出自己記憶中的霍去病,在腦海里勾勒出他丰神俊朗的模樣,不免芳心四溢:“冠軍侯不僅驍勇善戰,就連蹴鞠也是佼佼者。”

吳丙聽出她的懷春之情,沖李妍暗笑。

周芒山並未察覺到端倪,繼續喃喃自語:“奴婢見着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英俊非凡,氣質高貴。天下豈有這般人物,非是神仙托生的吧?”

周芒山激動地猛然一轉頭,圓圓的臉蛋,粉撲撲的,越看越可愛。

吳丙捧腹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病得不輕,怕是今夜覺都睡不安穩嘍!”

李妍嫣然含笑,美目輕盈掠過周芒山酡紅的臉頰。

“吳宮事就會取笑我!”周芒山臊得臉紅,情急之下直跺起小碎步。

吳丙笑得前仰後合,周芒山朝李妍扁了扁嘴,指着吳丙嬌聲啐罵:“吳宮事不是好人!”

李妍陡然想起東方朔的自薦奇文,眉眼俱是笑意,並引經據典打趣她道:“是是是,冠軍侯‘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他才是好人!”

周芒山臉上紅暈更深,轉身便要走,陳夢進殿跟着笑了笑,然後向李妍欠身,吸引她的注意力。

李妍咽了笑,緩緩一轉身,長裙散開,裙擺如綻放的花瓣。

陳夢稟報道:“夫人,常使者在殿外求見。”

她挑了挑眉,目光低垂,大約猜出常融來此目的。

“請他進來說話。”

殿內笑語戛然而止,周芒山跟隨吳丙出殿,陳夢陪同李妍接見常融。

“奴常融給李夫人請安。”

“使者夜訪有何貴幹?”

常融經李妍一問,忽然有些懵,這才發現自己遺漏至關重要的一環,那便是沒有事先想好措辭。

吹牛還得打草稿,何況是幫助小兩口化解矛盾?

常融無奈只得臨時組織語言:“陛下甚是思念夫人,只因朝政耽擱,不便前來。額……還請夫人多多擔待?”

李妍平靜如水,聲音依舊溫柔:“陛下國事要緊。”

常融撓了撓頭,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他思索良久,忽然眼睛一亮,繼續暗示:“夫人若是思念陛下,不妨移駕宣室殿?”

李妍面不改色,秀髮如墨垂於胸前。

她攏了攏衣袖,矜持道:“陛下國事要緊。”

常融一時啞言,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緊張地搓了搓手背,期待的眼神注視着李妍。

“夫人可有什麼話要奴轉達給陛下?”

她蹙了蹙眉,清澈的目光好似蒙上一層霧氣,面上雖不起波瀾,心底卻早已百轉千回。

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慣着劉徹,若他不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卻總想着甩鍋旁人,那麼自己也早晚會被他算計。

她自覺看不穿劉徹的真面目,有時候不得不畏懼他。

因此,她還是那句話:“陛下國事要緊。”

國事,國事,再問下去,國事都要火燒屁股了!除了這句話就沒點別的?

常融知道她分明揣着明白裝糊塗,可是又不能硬着來,只好就此收手從長計議。

入夜,冷霜來襲,有些微涼。

劉徹枕在席上,兩眼盯着床褥出神。

本來這個時候自己一躺下,或者一側身,便能看到李妍如花似玉的嬌容,還能感受到她淺淺的呼吸,陪她說話,逗她開心。想想生悶氣的這幾日,竟許久沒有同她親熱,自己也總是孤枕難眠。

好想親她,要大口大口地親她。

好想抱她,把她圈在自己懷裏。

白天忙起來倒沒什麼感覺,一到夜裏閑下來,情緒便開始起伏不定,折磨的他異常難受。

說起忙,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她也不說來看望一下自己,連一句關心的話也沒有?劉徹越想越生氣,身體有股莫名的燥熱感,索性直接翻身坐起。

宦者令淚眼朦朧的畫面一閃而過,這讓他愈發地火冒三丈,心想這些為奴為婢的,尚且知道心疼自己;捧在手心裏的,卻不聞不問,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臉皮那麼厚,搬出《長門賦》來指責自己?

呵,女人!

宦者令見帷帳映出一張背影,朝裏面小聲呼喚:“陛下?”

劉徹動作麻利地掀開帷帳,看起來有些暴躁:“去,把李延年叫來!”

“奴這就去。”

宦者令立即往太樂署宣旨,李延年從睡夢中驚醒,披了件薄薄的衣衫,便趕來面聖。

“奴李延年拜見陛下。”

“免禮。”

李延年態度恭敬,性情溫順,聲音聽着很是溫柔,劉徹對他倒沒什麼脾氣,反而更加禮重。

劉徹伸手拍了拍床褥,邀請他與自己同榻而眠。

“奴恭敬不如從命。”

李延年深知盛情難卻,只好誠惶誠恐地登上龍床。

微弱的燭光映照着劉徹苦瓜一般的臉,當著李延年的面他不再彎彎繞,而是直接向他吐苦水:“這裏沒有外人,朕跟你實話實說,誅殺顏異乃朝廷之事。妍兒不分青紅皂白,全都賴在朕的頭上,口口聲聲怪罪朕有多無情,她自己卻對朕漠不關心,不見女子半點溫柔,天下竟有此理?”

劉徹倒完滿肚子的苦水,脾氣有所收斂,“你是他哥哥,有空好好勸勸她。”

李延年叩首拜了拜,解釋道:“小妹並非對陛下不敬,只是心中有一夫君,故而才敢冒犯!”

李延年這番話簡直說到劉徹心坎里,他不僅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還引以為是:“這話朕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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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和他的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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