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北方有佳人
顏異一番話整得劉徹心火虛旺,他眉目寒冷卻未達眼底,而是面不改色地掃視席下,想着去瞧李妍一眼,她坐在平陽公主身旁,正巧被劉娉的身子擋得嚴嚴實實。
李妍不在自己身邊也就算了,望也望不到這就很離譜!
他重重地放下酒樽,越坐越窩火,諸侯王傾酒頻祝,他冷淡地回應,喝了兩口悶酒,旋即目光兇猛地戳了顏異一眼。
要不是他多管閑事,自己何至於獨坐高台?白鹿皮幣一事顏異拒不奉詔,沒想到他不思己過反而變本加厲,竟蹬鼻子上臉!
食幾里筍脯散發出又酸又臭的味道直逼劉徹的咽喉,熏得他六識失靈渾身難受,故而一點食慾也沒有。他居高臨下地睥睨着顏異,像看一隻螻蟻。
顏異望而生畏,急忙低頭挽袖擦了擦額頭上面的冷汗。
酒過三巡,劉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行至李妍席間向她伸手,李妍亦不想再待下去,便伸手搭在他的掌心,被他緊緊一握跟着他一同離席。
文武諸侯皆各自散去,剩下的祭月儀式由衛皇后率領后妃與皇子公主完成。
大朝日劉徹一宿沒睡,深邃的眼神不見半分疲倦,反而比往日更加銳利逼人。他對顏異耿耿於懷,便開始吹毛求疵尋找顏異的破綻準備給他點教訓。
顏異心知天子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他的手段一貫強硬,故而行事更加謹慎,以免惹禍上身。
顏異為官廉直,行事光明磊落,根本無處可查,劉徹也只能幹瞪眼。
張湯嗅覺靈敏又擅長周納,早就看出天子對顏異不滿,同朝為官自己沒少受顏異的閑氣,正好來個借刀殺人剷除勁敵,於是便暗中指使人告發顏異,然後假惺惺地上奏天子。
劉徹想抓顏異的小辮子想了很久,卻怎麼也抓不到,心下也很好奇告發之人都抓到些什麼把柄,便命張湯署理顏異一案。
無奈顏異此人刀槍不入,這讓張湯很頭疼,只能硬着頭皮給顏異羅織罪名。
張湯請入宣室,劉徹幸災樂禍地召見他。
“臣恭請陛下聖安!”
“朕安。”
劉徹語速平常,心中卻急。
張湯垂首躬身,兩手托舉簡牘懸於頭頂,恭敬道:“日前黔首隱秘舉告,大農令顏異毀謗朝政。經臣詳查,顏異確系腹議毀謗朝政,請陛下過目!”
宦者令接過簡牘呈給天子,劉徹迅速翻閱簡牘,查看來龍去脈,不想卻只有寥寥數語,大意為:顏異與門客議論朝政,門客指出朝廷政令中諸多不可行之處,顏異卻並未吭聲,而是翻動嘴唇,表明不服。
劉徹無語至極,這算哪門子檢舉?
“就這些?”劉徹聲音不重,卻自帶壓迫感。
張湯自知騎虎難下,與其日後傳揚出去樹立一個死對頭,倒不如將他坐實死罪,免去後顧之憂,遂向天子陳奏:“顏異位列九卿,見朝廷法令有不當之處,不向陛下諫言,卻在腹中誹謗,此為大不敬,論罪當死!”
劉徹瞳孔里閃過一絲短暫的震驚,然後漆眸眯成一條縫,縫隙里迸發出肅殺之氣,接着心一橫,大筆一揮批准張湯所奏。
制曰:“可。”
顏異按腹誹罪被處死,他受刑當日臨危不懼,慷慨赴死,時人聞之哀傷,敬佩他的氣節,無數方正之士前來弔喪。
出殯那日,汲黯親自扶棺送葬,長安百姓夾道哀別。歸城臨行前,汲黯下車趨行幾步,來到顏異遺孀車前,安慰她道:“逝者已矣,如夫人節哀順變!”
陳氏眼角舊淚未乾始拭新淚,被車夫攙扶着下車,向汲黯福身拜謝:“蒙都尉厚睞愚夫,未亡人感激不盡!”
汲黯俯拜回禮,哀容鋪滿整張臉。
陳氏念及丈夫之死便心如刀割,捶了捶胸口恨不能隨他而去,待情緒稍緩后便鄭重地跪在汲黯跟前,含淚哭訴着:“可憐亡夫他一生坦誠奉公,從不欺壓百姓,可到頭來卻落得腹誹而死的下場,真可謂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汲黯扼腕嘆息,仰天長嘆:“公道自在人心,大農令清正廉潔日月可鑒!”
一番話說罷又急忙俯身對陳氏語道:如夫人快快請起,否則可要折煞老夫!”
誰也沒想到顏異會因為子虛烏有的罪名身首異處,顏異沒料到,汲黯也沒有料到。
陳氏帶著兒子趕回家中,發現家門口還停着一輛輜車,只是天色將晚,不知是哪位貴人造訪?
家僕踏門而出,快步來到她跟前,低聲相告:“陵翁主來看望如夫人,已經在正屋內候着。”
她雖是個婦道人家,卻也曉得輕重,早就聽聞淮南王女劉陵在長安眠花宿柳,與王公大臣蠅營狗苟,想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物。
陳氏一入屋,婀娜艷麗的倩影便映入眼帘,想必是劉陵無疑,她目光細膩,在劉陵身上短暫停留,丈夫新喪闔家舉白,她這一身鮮艷的綵衣顯然不是來弔喪。
“翁主蒞臨寒舍,賤妾不曾遠迎,失敬失敬,還望翁主寬恕一二。”陳氏欠身向她賠禮,雖然心中不喜,可盡量也不去將她得罪。
劉陵忙扶她起身,眉眼含笑:“快別這麼多虛禮。”
陳氏強撐着笑顏同她寒暄,詢問她道:“不知翁主蒞臨寒舍有何賜教?”
劉陵一眼看出她是個清醒的人物,便不和她打馬虎眼,只把臉一沉,立刻悲從中來:“早就想來憑弔大農令,可是想想自己原本也沒多少機會,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轉身嘆了聲氣,一副絕望姿態。
陳氏忙陪笑道:“翁主福澤深厚,豈能和愚夫比擬?”
劉陵秀眉低垂,意興闌珊地嘆息:“中秋宮宴我代父王出禮,看得真真切切。陛下欲攜李夫人同席,大農令出面直言勸諫,陛下顧及禮法,這才打消了與李夫人同席的念頭。我那日不過也多說了兩句,陛下便對我惡語相向,我只當這件事已經,可誰知大農令這麼快便遭受殺戮……”
劉陵說著便哽咽了起來,眼淚也跟着滾落下來。
陳氏聽罷手腳發軟,心中如倒春寒。
都說當今天子乃聖君明主,怎麼會想出“腹誹”這等子虛烏有的罪名殘害忠良?宮闈之事向來深不可測,丈夫糊塗喪命焉知不是衝撞了貴人?
劉陵急切地攥住她的手,熱淚在眼眶裏打轉,瞬間聲淚俱下:“如夫人只當我兔死狐悲也好,倘若我將來有個不測,這世上好歹有個知情人,不教我枉死啊!”
陳氏眼窩通紅,熱淚灼傷着臉龐,與劉陵哭作一團。
送別劉陵后陳氏便開始四處走動,打聽中秋宮宴一事,確如劉陵所說,顏異當著眾人的面頂撞天子。
婦人心性最是善變,丈夫直言不諱恐怕不只冒犯天子威儀那麼簡單,細細想來只怕也得罪了這位李夫人。
陳氏枯坐屋內,不飲不食也不忍入睡,想起慘死的丈夫便心痛難耐,眼淚止不住地流。
直到兒子來到她身邊,為她擦拭眼淚,陳氏才稍稍緩過來,抬眼看着他。“望母親保重身體,父親泉下有知,必定會難安的。”
陳氏抱著兒子大哭一場,丈夫悲慘離世,留下她孤兒寡母,怎不叫人腸斷?她抱著兒子得同時生存的慾望也更加堅定,丈夫得罪李夫人,焉知她不會牽怒於自己和兒子?
女子柔弱,為母則剛。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好孩子,不能讓他承受無妄之災。
解鈴還須繫鈴人,陳氏盼望能見上李夫人一面,想當面給她賠禮致歉,請她高抬貴手放過她們孤兒寡母,於是便向內宮遞了拜帖,經永巷令核准,報備給鴛鸞殿執事。
吳丙收到拜帖討李妍示下:“大農令遺孀攜子愚欲拜見夫人,敢問夫人是否接見?”
“大農令遺孀?”
李妍聞言神情流露驚色,心頭跟着微微一怔。
吳丙將拜帖遞給李妍並道:“夫人請過目!”
周芒山接過拜帖遞給李妍,果真是大農令顏異遺孀陳氏遞的拜帖。
想起宮宴那晚顏異所說的話,雖心有餘悸,但早已釋懷。只是她沒有想到,顏異居然這麼快就死了?
周芒山撇了撇嘴,為李妍抱不平:“大農令當著眾人的面,不惜惡語中傷夫人,如今可倒好,巴巴地求見夫人!”
陳夢向周芒山搖首打斷她的手,周芒山扁了扁嘴便不再多說什麼。
李妍全神貫注地盯着手裏的拜帖,靜靜思索着其中的微妙之處。顏異出言勸諫,當眾惹怒天子,可他話中針對的人恰恰是自己。
他這一死,不知會有多少流言蜚語傳出,想必大家也會認定是自己蓄意報復,這份拜帖來得這麼及時,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既然如此,倒不如見一見陳氏,跟她把話說清楚。
“傳話給永巷令,未初一刻接見如夫人。”李妍抬首示下,心中惴惴不安。
“諾。”吳丙出殿向永巷令傳話,着手安排接待陳氏有關事宜。
陳夢見李妍面容愁苦,大致猜度出她心中的憂慮,便出言寬慰她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夫人不必掛懷!”
“我這身污點只怕輕易洗不幹凈。”李妍搖首哀嘆,吩咐陳夢去打探顏異一案。
一盞茶的功夫,陳夢折身回來向李妍彙報,顏異於兩日前以“腹誹罪”被處決。
“腹誹?”李妍疑惑不解地看向陳夢,大漢律例從未聽說過這項罪名。
陳夢也覺得奇怪,答道:“聽說是御史大夫上奏陛下,大農令與客議論朝廷法度,言及法令失度之處,大農令不再言語,而是唇微反,心謗朝政,坐腹議毀謗之罪。”
唇微反,腹議毀謗……
李妍又懵又暈,無論如何她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分明是雞蛋裏挑骨頭。她真心想不明白,劉徹到底有着怎樣離奇的腦迴路,才會堂而皇之地羅織出一個“腹誹”的罪名,將朝廷正卿送上絕路?
這豈非昭告天下顏異無罪,皇帝有心殺之而後快?
他是爽快了,自己可不就得背黑鍋了?
帝辛制炮烙之刑殘害忠良,又逼迫比干剜心,從此妲己被視為誤國殃民的紅顏禍水,李妍欲哭無淚,回到寢殿暗自傷懷。
午時三刻陳氏車駕順利抵達宮門,經黃門引路於未初一刻準時到達鴛鸞殿,宮娥通傳後周芒山親自出門引她入殿。
李妍遠遠望見陳氏蹣跚而來,一身素服面容憔悴,滿頭銀髮凌亂不成形,心中十分憐憫。
陳氏入殿後雙膝跪於堂下,眼窩紅腫:“罪婦顏陳氏攜子愚拜見李夫人,恭祝夫人喜樂無憂,福壽安康。”
李妍見她形容枯槁,溫了溫聲給她賜座:“如夫人無須多禮,快請起身說話罷。”
周芒山向前將她扶起,想扶她入席,陳氏來在席前拒不受座,連忙擺手推卻:“夫人美意本不該推辭,然賤妾待罪之身豈敢玷污寶席?”
李妍明白她的顧慮便主動起身,輕步走到陳氏面前,兩手握住陳氏驚慌無措的手置於胸前,繼而俯身相勸:“惟願如夫人能體諒我的一片心才是!”
陳氏眼眸閃爍着微光,思量着她方才說過的話,不管是衷腸話也好,假意敷衍也罷,萬幸她並沒有追究的意思。李妍溫柔地輕拍她的手背,陳氏吃了半顆定心丸,這才安心落座。
待安撫好陳氏后,李妍目光微轉留意起陳氏身後的男童,滿口稱讚:“這就是如夫人的寧馨吧?真是卓爾不群,品貌非凡,一看就是個經世之才!”
“多謝夫人誇獎。”陳氏起身回謝,招呼兒子來到跟前,笑容淺淺溢出臉龐,“罪婦膝下只這一起念頭,故而苟延殘喘至今。”
陳氏忽然心尖一陣酸楚,眼淚滾落下來,她低頭拭着淚,髮絲沾了淚水黏住脖子。
陳氏情緒安定后不忘叮囑孩子:“愚兒,快給李夫人磕頭!”
他乖巧地點點頭面朝李妍雙膝跪地,兩手交疊在地面,以首觸擊連磕三下響頭。
但見她母子二人隆重而來,想是誤會深矣,李妍幽幽輕嘆卻不易察覺。
陳氏一邊拭淚一邊向李妍請罪:“愚夫為人向來耿直,賤妾也曾多次提點他,切勿議論他人的是非,可他自視清高,常以汲黯、鄭當時為榜樣,對陛下直言極諫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今時今日他落得這般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愚夫宮宴那晚出言不慎,讓陛下和夫人為難,賤妾知道后惶恐難安,只求能為愚夫贖罪一二,念在他人死燈滅的份上,還望夫人不要介懷!”
她哭的凄愴而又誠懇,為了兒子的將來不惜跪在李妍跟前,苦苦哀求着她能夠寬恕。
李妍百口莫辯,只好盡量打消她的顧慮:“當日之事我早已忘記,未曾往心裏去。”
陳氏聽罷擦了擦淚,哭聲逐漸熄滅,她抬頭緩緩看向李妍,眼裏透着一絲猶豫。
“我本無意傷人,一概情理皆不知。”李妍心中憂鬱,乾脆把話說明白,她信也好不信也罷。
陳氏顧不得真相如何,只感念李妍饒恕之恩:“夫人寬厚仁慈,上天必定會保佑夫人!”
李妍付之一笑未做他言,念在她承受喪夫之痛,便賜給她孤兒寡母一千錢用作生計。
誅殺顏異后劉徹不但沒感到爽利,反而心情沉重如坐針氈,他預感到此番行事操之過急,吃相有點難看,恐怕會引來朝野非議。
大朝日劉徹照例頒佈朝議內容,繪聲繪色:“朕欲興利除弊,一則擴充邊境,二則革除弊政。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朕欲興洪業,則賢能之臣不可或缺!朕欲效仿堯舜之治,選賢授能……”
欲、欲、欲……慾望可真多!
汲黯越聽越惱,忍不住打斷他:“賢能方正之士何其多,然其未盡其用輒已殺之!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又怎能效仿堯舜之治呢?”
劉徹正講得聲情並茂,又被汲黯當頭一棒,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讓自己顏面盡失,就差指名道姓為顏異抱不平,劉徹眼裏噴火,恨不能將他燒成灰。
張湯見天子臉色僵硬,便試圖化解尷尬,上前轉移話題:“臣請奏更改刑律,遏止天下姦邪慾念。”
汲黯早就看張湯不順眼,他阿諛奉承壞事做絕,合該下十八層地獄!
“御史大夫貴為正卿,上不能褒揚先帝偉業,下不能安撫天下民心,杜絕牢獄之災,兩者之間毫無建樹,卻擅自將高皇帝法令廢棄篡改,你這般無恥狂妄早晚會斷子絕孫!”汲黯毫不留情地將張湯一頓臭罵。
張湯沉默垂首,心有不甘地瞟了他一眼。劉徹被汲黯當眾羞辱,頓感顏面掃地,故鐵青着臉奮袖而起,當即罷朝離去。
滿朝公卿紛紛捏了把汗,有人指責汲黯有失人臣本分,也有人好心提醒汲黯收斂一點,多少顧忌君王的顏面。
汲黯不以為然地反駁道:“朝廷設立三公九卿輔佐君王,難道是想讓公卿阿諛逢迎?若公卿大臣明哲保身只顧個人性命,不去糾正君王過失,使君王遠離正道,豈非陷君王於不義?倘若為此貽誤朝廷大事,豈非得不償失?”
公卿或默不作聲或搖首替他嘆息,公孫弘慢條斯理地從汲黯身邊走過,既沒有同他打招呼,也沒有同他搭話,張湯則甩了甩袖朝汲黯冷哼一聲。
劉徹氣突突地離開承明殿,步下御階時環顧左右,才將滿腹牢騷發泄出來,一路上罵罵咧咧:
“汲黯愚不可及!”
“老匹夫!”
“呆雞!”
“……”
宦者令低着頭不敢接話,任由天子發泄怒火,等他火氣消了,才服侍他登上軺車。以他獨到的經驗來看,這個時候的天子跟瘟神差不多,比猛獸還兇猛百倍千倍,總之誰招惹他誰倒霉!
宦者令心下一琢磨,還是送他去李夫人那裏待着比較穩妥,於是囑咐奉車都尉擺駕鴛鸞殿。
御駕一路疾馳飛速趕往鴛鸞殿,劉徹步下軺車在鴛鸞殿門前佇目微怔,宦者令偷覷天子一眼,發覺他的脾氣好像有所收斂,跟着呼出一口氣,心情鬆快許多。
劉徹往殿內尋覓李妍,吳丙領着宮娥四人正在收拾茶漿器皿,見天子登門而入,便主動迎上去招呼他。
“夫人在何處?”劉徹前腳剛進門便張口垂問,臉上殘留着怒意。
吳丙略有遲疑地答道:“夫人晌午吃得少,着急接見大農令遺孀,現下正在寢殿歇息。”
劉徹眼皮往上一抬,眸中閃過一絲詫異,這麼說今天陳氏來過,她來找李妍能有什麼好事?
“朕看看去!”說罷他便匆忙轉身往寢殿去找李妍。
來在寢殿外,左右侍奉的陳夢、周芒山等人皆一副苦瓜臉,神色悲憫地瞅着他。
劉徹唇角微動,胸腔冉起一股壓力,向來都是他給人壓迫感,但不知為何,自從下旨處死顏異便渾身焦躁,心裏邊悶悶的,堵堵的,時常有種壓迫感。
娘的,殺了顏異,好像得罪全世界一樣!
他收斂了脾氣步伐輕慢地走向李妍,只見她獨坐床榻凝望着紅紗帳冥思苦想,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劉徹俯身凝望着李妍,看到她美麗的面容佈滿憂愁,兩靨似蹙未蹙,眼裏柔波楚楚淌滿憂鬱。
“夫人見過陳氏?”他溫聲打斷她的思緒,手輕輕掠過她的雲髻。
李妍徐徐回身看向他,美目圓睜:“原來陛下知道?”
她暗自揣測,聽他這話的意思,他早就洞悉一切後果。
劉徹聽出她言語之間的疑慮,解釋道:“朕方才聽吳丙提及。”
李妍垂睫暗想,他分明是做賊心虛,敢做不敢認!
劉徹坐在她身旁,伸手欲將她摟在懷裏,李妍將身一側避開他。他撲了個空,擰了擰眉,情緒有些失控,當場質問起李妍:“夫人為何棄朕不顧?”
李妍掩面而泣:“當日宮宴大農令諫言人盡皆知,陛下卻將他除之而後快,好教天下人以為妾身乃紅顏禍水,可是不想要妾身活命了呀?”
劉徹沉默不語,只原地靜默良久,半晌才故技重施:“事出御史大夫,朕不該偏聽偏信了去。”
李妍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毫無誠意遂怒目而視:“若無陛下旨意,御史大夫豈敢殘害忠良?說來說去陛下英明神武,又怎會昏了頭以子虛烏有之罪論處正卿,必是受了枕邊人的挑唆!”
他第一次見李妍生氣,她生氣起來臉色酡紅,粉粉嘟嘟的可愛至極!
她不但生氣,還自己給自己按上罪名。
劉徹哈哈大笑,圍在李妍身邊誠心誠意地給她賠禮致歉:“誅殺顏異是朕操之過急,朕已知錯,這廂給夫人賠個不是?”
所謂操之過急倒不如說是將錯就錯,李妍愈發苦澀,當即眼淚簌簌而下,原來他真的是蓄意為之。
“陛下既知大農令無辜,卻明知故犯蓄意將他誅殺,分明陷妾於不義,天下竟有這樣無情的夫君!”
面對李妍的指責劉徹頓時青筋暴起,徘徊了兩圈仍消不下這口氣,李妍背對着他暗自垂淚。
劉徹咋咋呼呼地拂袖走出寢殿,心裏氣不過暴躁地在門口直跺腳,接着轉身朝寢殿內大聲嚎吼:“天下婦人莫非如此?”
蠻不講理!
明明自己都好心好意地給她賠禮道歉,她還揪着不放,什麼玩意兒?劉徹離開鴛鸞殿逕自回到宣室,此刻暴跳如雷拿着盆罐器皿摔摔打打,弄得到處凌亂不堪,沒有下腳的地方。
劉徹前腳踏出鴛鸞殿,小神仙後腳便鑽進箱櫃,將他的錦袍撕咬得七零八碎,劉細君尋找小神仙,聽到激烈的撕扯聲響,便朝箱櫃走去,打開一看時嚇得她大氣不敢喘。
小神仙居然將天子的衣袍撕咬得面目全非!摧毀天子的御衣可是殺頭之罪,雖然是小神仙所為,但自己照看不周終究難辭其咎。
“啊!”
劉細君大叫一聲,嚇得六神無主。吳丙聞聲進殿勘察,眼前亂糟糟的一片讓她不敢相信。細君眼裏閃爍着淚光,拽了拽吳丙的衣袖,央求道:“吳宮事這可怎麼辦呀?”
吳丙躊躇片刻,按住她的肩頭安撫道:“你先別急,我去請夫人的示下,看有沒有法子補救。”
吳丙先行領着宮娥入殿,將出宮採買事項向李妍如數彙報:金氏綢緞六匹,紅釵三枝,束髮帶及玉佩若干。
李妍玉手輕觸新採買的綢緞,緞面光滑綉工精緻,紋飾多姿多彩栩栩如生,絲毫不遜色於內廷的綉品。她將目光悉數停留於紫色綢緞,笑容淺露問向眾人:“這兩匹紫色的緞面我瞧着甚好,你們覺得如何?”
吳丙笑道:“夫人的眼光必是極好的。”
眾人點頭附和,亦復如是。
吳丙見她心情好轉,趁機將小神仙摧毀天子御衣一事稟告,李妍將信將疑地看着她,定了定神:“隨我去瞧瞧。”
劉細君抱着小神仙垂淚哭泣,見李妍來了忙跪在箱櫃旁聽候發落。
箱櫃內的御衣被撕咬得殘破不堪,即使送去縫補也無濟於事。顏異一事如鯁在喉,李妍心中煩悶,也不想追究,轉身擺了擺手交代下去:“從哪裏來送回哪裏去。”
余者皆呆若木雞各自盤算起由誰去送,但凡長了腦袋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天子盛怒未平與瘟神無異,誰敢去惹他的晦氣。
“夫人交代的事還沒完成,我先走一步。”
吳丙迅速溜出去,眾人紛紛借故離開,只剩劉細君收拾爛攤子,她將咬碎的御衣整理好,顫巍巍地送去宣室。
劉細君在宣室外徘徊許久,根本不敢面見天子,恰巧遇見常融往宣室方向來,便將案板轉託給他,常融外出辦事並不知內情,舉着案板往宣室裏面去,臨近門口聽到天子的怒罵聲:
“吃什麼吃!要吃你自個兒吃去!”
常融正暗笑不知是哪個倒霉蛋觸了天子的眉頭,很快便見食丞領着湯官神情慘淡地退出宣室,常融望着食丞的背影暗暗取笑,然後慢悠悠地走入宣室,器皿簡牘遍地都是,下腳的地方都快沒有了,常融苦想着自己才離開了幾日,宣室就亂成一鍋粥?
王弼一面收拾器皿一面好言相勸:“李夫人一時情急才會衝撞陛下,想必現在已經追悔莫及?”
劉徹一言不發地靜坐着,繃著的臭臉緩緩舒展。王弼正眼帶笑意忽然瞥見身旁的常融,很快便注意到他手裏的案板,密密麻麻的一團殘布依稀能夠辨別出是天子的御衣。
常融不知事態嚴重,但看天子的臉色好像來得不是時候,於是又悄悄看向王弼,他的臉色也不太好。他順着王弼的目光瞅了一眼案板,殘衣破布似曾相識,好像是天子的御衣,他基本上可以斷定,自己來得的確不是時候。
“陛……陛……陛……”常融聲音顫抖,腿一軟立刻撲倒在地,碎衣殘布撒了一地。
劉徹目光筆挺地掃視着地面的殘衣破布,喘着粗氣牙根咬的吱吱響,然後狠狠呲了王弼一眼,這就是他說的“李夫人追悔莫及”?
“不去!朕不去!”
誰去誰是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