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拂袖而去
煩躁不安的心態延續到了第二天的高鐵上，雖然沒有像夢中那樣錯過九點整那班復興號，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聽着阿黛爾的極具穿透力的歌曲，而是緊盯着迎面飛馳而來的電線杆和錯落有致的金燦燦的油菜花田發著呆，直到眼睛有些酸澀，才轉過頭問坐在身邊的同事：“那個問題怎麼解決？這兩天在家有沒有想出什麼辦法？”
她就是妻子口中所說的“經常跟我出雙入對”的同事孟玲，跟她一起工作了快十年，高挑的個子，皮膚白皙，戴着黑框眼鏡，娥眉微微上揚，再配上細長的丹鳳眼，初看的時候並不覺得驚艷，看久了就會覺得她頗有些《鑒證實錄》裏聶醫生幹練硬朗的味道。
孟玲自然明白我在說什麼，習慣性的推了推眼鏡，以探討的口氣答道：“創思股份把自己擁有的房產租賃出去，根據合同約定每年應該獲得一百萬的租金，但因為門口修路的原因，租戶跟他鬧糾紛，去年只肯支付五十多萬，審計報告裏就只體現了這五十多萬，說到底是個權責發生制的問題，可大可小。從涉及金額來看才幾十萬，輕輕放過也就可以。但從性質上看，也可以認定為會計處理不規範，證監會再據此認為創思的收入真實性存疑，這就是涉及到欺詐發行的領域，估計老邱不太敢找個由頭就隨意處理掉。”
其實這個風險事件爆發出來很大程度上得賴創思的老闆劉華強，要不是他堅持打官司，相關法律文件都被公告出來，估計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幾十萬的小問題，因為在前期的審計工作老邱根本就沒關注到。
“我們的風險有多大，是應該堅持讓會計師悄悄改了，還是我們也同意會計師的做法，讓創思別再繼續推進這個項目了？我總覺得事情沒有老邱說的那麼嚴重，他有些太危言聳聽了。”老邱是會計師的項目負責人，也是其所在事務所的資深合伙人。
“事關重大，還是等今天協調會上大家討論再確定吧，我們也該向領導彙報情況，看看領導是啥想法。我個人是很擔心的，撤了也不一定是壞事！”孟玲向來屬於風險厭惡型，又是會計專業的碩士，有時候想法與老邱接近。但她知道我是想要繼續推進的，所以也就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見。
“估計會上也是吵作一團，老邱幹了三十年審計了，經驗豐富，脾氣又執拗，我們很難說服他。再說，申報之前他就對創思主營業務收入的確認方式有很大的擔心，認為過於激進，幾乎是被強迫同意了目前的處理方式，現在終於有了好機會，他怎麼會輕易放過。”
“那就讓創思的領導，或是創思的股東來說服他，他畢竟在當地開展業務，也不好得罪太多人吧。”說完這句話，孟玲又回復到之前閉目養神的狀態。
果如我們所料，下午的協調會開得火星四濺，其他問題都基本解決了，最後只剩下那個會計處理的差錯。根據老邱的意見，這關係到他們事務所的聲譽和執業資格，很可能面臨行政處罰甚至是刑事風險，而起因是創思沒有如實告知這筆交易的實際情況，還果斷的建議這個項目不要推進了。
有些厭煩看着唾沫星子橫飛的老邱，說得義正辭嚴，似乎真的成了鐵面無私、嚴把質量關的優秀會計師。但我心裏很清楚，在前期的審計工作中他是有些鬆懈的，沒來現場盯着，出了些不該有紕漏，沒仔細研究這份租賃合同，而因為一紙訴狀將這個會計差錯給牽扯出來了。他對矇混過關沒有把握，一貫穩健的他就想趁着這次機會，
把出具的報告撤回來，反正只是放棄一百多萬的審計費而已。
對於這種前期不重視，出了問題就甩鍋的中介我向來是看不上的。而且，老邱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擔心主營業務收入的確認問題出了紕漏，這只是當作個借口發難而已。
創思的高管們當然不能同意，前期準備了一年多的時間，又求爺爺告奶奶的動用了不少政府關係，好不容易解決了遺留問題，把上市的文件報進去了。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卻僅僅因為幾十萬的會計差錯就要撤材料，那不是前功盡棄嗎？更不用說會給國有股東、當地政府造成很惡劣的影響，對於主要業務依靠政府支持的設計諮詢公司來說，這是絕對不可接受。
雙方就此頂了起來。或許是創思這方的高管說了幾句不太禮貌的話，大意是你老邱的水平不行，判斷不了這個問題，我要去找你的領導來協調，這番話激得他一張老臉漲的通紅，索性什麼話都不再說了，“啪”的一聲拍了桌子，拎起公文包，竟拂袖而去，只留下會議室的十幾個人面面相覷。哪怕是我主持開過上百次的中介協調會，這種火爆場面還是第一次碰上。
創思董事長劉華強的那張黑臉頓時拉長了，他早年曾經擔任過國企的高管，脾氣相當自負剛硬，有着極強的上下尊卑意識，習慣於指點江山，換句話說只能是他批評別人，哪裏能夠容得下別人給他甩臉，惱怒之下，當即詢問我能不能換會計師。
對於這樣的領導，我也只能小心伺候，向他解釋了一下換掉會計師的風險和隱患，時間上也不允許，建議他還是只能繼續做工作，以德服人，讓老邱把這個會計問題處理好，他要是不在報告上簽字，整個項目就推進不下去。
“你作為君融公司派來的項目負責人，是中介機構的總協調人，早就應該把這個問題解決好，搞到現在這個局面你是有責任的。”每當遇到難題的時候，劉華強的習慣性動作同樣是甩鍋，一口大鍋套到了我的頭上。
在場的眾人對這種場面都習慣了，尤其是創思的高管們，董秘申林還會隱蔽的給我使了個“頂住”的眼神。我的經驗是當他在氣頭上的時候，迴避爭論，低着頭看文件，等他自己發泄完回過神來之後，自然會去找正常的解決辦法，要是爭論起來，那就要領教他的長篇大論，什麼事都給耽誤了。
正如我預想的那樣，劉華強訓斥完我之後，又將目標對準了申林，說會計師是他選的，事先沒有彙報，結果老邱給我們出了這麼大的難題，他也要負責！我心裏暗笑，從文件堆里冒出頭來，回敬了對面申林的一個神秘的笑容。申林是老員工了，自然懂得怎麼應付，態度極好，馬上承認錯誤，儘管確定會計師事務所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過申林的請示全過程。
坐在申林身旁的是證券事務代表陳曦，她是個容貌俏麗的年輕姑娘，原本給劉華強當秘書，被派給申林做助手，協助做些上市籌備的行政後勤工作，他們兩個倒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工作中配合也很默契，我經常有些惡趣味的想道：劉華強會不會後悔把自己身邊的美女派出去了，以後想要收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兩人關係極佳，時不時輕聲耳語一番，坐在正中的劉華強目睹這一幕，臉色越發陰沉了，更加印證我的胡亂猜想。
在指出了我們申報文件中的兩個文字和數據錯誤，又敲打了一下財務總監和孟玲之後，劉華強終於將情緒穩定住了，開始了領導習慣性的安撫工作：”前一段工作整體還是不錯的嘛，我看你們也都加班到很晚，雖然質量有待提高，但積極性還是好的，值得表揚。目前的主要問題就剩下這一個了，解決好了我們就能把反饋文件申報上去，所以還要繼續努力。“
”但是，老邱這種工作態度我是不能容許的，還敢跟我拍桌子！他認為他是誰啊，是證監會的還是財政部的，他是我們請來的中介機構，是乙方！應該為我們服務，出主意想辦法，而不是一有問題就甩手、撤材料，那他的價值在哪裏？小沈，你說說，有哪個IPO項目是什麼問題都沒有的，不可能的嘛，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最後不是都成功上市了嗎？“我明白他表面上是在詢問，實際並不需要我回答，所以只是點頭表示贊同，並未開口說話。
”所以，我是要去找他們事務所的主任，要求他們全力配合，老邱不行的話，可以換個負責人嘛。“劉華強放出了狠話，看來老邱的舉動確實傷及了他的自尊心，將茶杯狠狠的砸在桌子上，”另外，我還會去找中建集團的領導出面，這可是他們所的大客戶，每年上千萬的業務額，我不相信老邱連他的面子都不給。“
“還有，你儘快把老程喊過來吧，讓他來壓一下會計師。”劉華強忽然想了起來，提醒道，“你呢，就是工作作風偏軟！老程的風格強硬一點，應該有用。”我的性格一貫如此，他倒也沒說錯，只能說有利有弊，好處是項目推進相對平滑，避免出現各種矛盾激化；壞處是遇到中介機構意見存在嚴重分歧的時候，需要較長時間的溝通，缺乏一錘定音的魄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孟玲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比我更加強硬，這也是我們配合默契的原因之一。
劉華強嘴裏的老程，是我們這個投行二級部門的總經理程志高，年齡比我大了將近十歲，外形矮胖敦實，看起來人畜無害，實質心思細密、睚眥必報，有個“笑面虎”的雅號。與劉華強見過一次之後，都覺得彼此意氣相投，這次遇上困難，立刻想起了還有一支救兵。以我對老邱脾氣的了解，估計他來了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甲方老大發話了，我連忙答應協調程總的時間。
創思所在地是個江南小城，有山有水，富庶而又安逸，人們的生活起居大致切合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對於年輕人來說可能少了些大城市的喧囂和熱鬧，而我卻頗喜歡這種清靜。我們住的酒店正好在湖邊，這兩年講究宜居環境的建設，倒是沿湖建了一圈跑道，岸邊的柳樹也長得很茂盛，在綠色燈光的映襯下，還頗有些意境，每逢精神疲憊的時候，總喜歡來湖邊跑一跑。-
跑步這項運動的好處在於簡單，只需一雙不錯的跑鞋，不需要搭檔或者對手，對場地沒什麼特別的要求，速度和距離完全可以由自己控制，而且能不斷看到自己的進步。原本我跑一兩公里就呼吸急促、腿腳酸軟，兩三年之後已經能夠觸摸到十公里級別了，並且具有明顯的瘦身效果，就像我妻子所說的“能看到腹肌”。這也引得同事們也參與進來，所以漸漸成了加完班后相對固定的集體活動，以至於妻子強烈要求我避免與孟玲單獨夜跑。
時值暮春，清風徐徐，正是適宜跑步的溫度。由於各人速度不同，我跑步的經驗多一些，因此領先眾人很多，感受着風聲、心跳、呼吸以及有節奏的腳步聲，出一身大汗，同時體會着肌肉的疲勞和心靈的放鬆，開會時積累的鬱悶也能逐漸紓解，這是我的親測有效的手段。
跟我一起跑過的同事不少，每個人的性格也在跑步中有所體現：孟玲看到好的景緻和花花草草會停下來拍個照，屬於自我欣賞型，就如同她篤信自己的專業水平，容不得別人批評；白宇願意跟着大部隊跑，不太愛說話，在日常工作中屬於沉默低調、埋頭幹活的那一類；黃志軍的體力強，通常扮演着活躍氣氛的角色，還會不時的發表高論，這也讓他具備與客戶良好的溝通能力，前途光明；而之前曾經的同事康小凱，則會經常出現在我身側，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還能邊跑邊向我請教些技術問題，慣於察言觀色的他很快就能發現自己不太適合這個團隊的工作氛圍，早早的轉行去做了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