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艾福隆德大書齋
通向王城的長橋盡頭出現一匹馳騁的駿馬,馬上的騎兵身後披風翻飛,上面綉着艾福隆德的王族紋章。
守城的衛兵在看見騎士的那一刻,便吹響黃銅長號。
低沉昂揚的號角聲在城牆回蕩。
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帶動流水嘩啦啦外涌。
年輕的衛兵擦了擦汗,艷羨交加地注視騎兵遠去的身影。
“那就是王室直屬的騎兵大人嗎?”
另一個老衛兵說:“收起你那沒見識的嘴臉!”
話雖如此,年輕衛兵還是忍不住追問:“他要去面見國王嗎?”
“向三歲還不會說話的小國王稟報軍情?”老衛兵把眼一翻,偷偷掏出酒囊飲了一口,“當然是向攝政王殿下。”
正如老衛兵所言。
王室騎兵奔向的方向不是巍峨恢弘的王宮城堡。
他奔去截然相反的方向——孤零零矗立在陰天下的尖塔。
艾福隆德王室的大書齋。
距離斷橋后的書齋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騎兵就恭敬地翻身下馬,快步跑上前,將一封加急信奉給等候在橋邊的藍衣侍從。
從袖口露出手部與小臂的接口處,並非人類的血肉,而是金屬製作的活動關節。
騎兵的頭壓得更低。
他不敢與這具如人一般自由行走的傀儡人對視。
面無表情的傀儡人侍從接過信件,機械地走向尖塔敞開的大門。
銀藍色的屏障封堵住門洞。
傀儡人走進結界,銀光如水一般拂過它的全身,只在信封留下星星點點的碎末。
它抬腳登上台階,幽深的長梯乍一看好似怪物縱長深邃的食道。
長梯盡頭,是龐大的書齋。
四邊橡木打造的書櫃天柱一般撐起高遠的穹頂。鑲嵌在地板和牆壁的照明石勉強提供微弱的光源。
螺旋堆疊的書本一路通向天花板。
只聽見撲稜稜翅膀扇動的聲音。一看是幽邃黑暗的書庫深處,交錯飛來兩本書。
書脊朝上,書頁張開如鳥翅般上下拍打。
兩本厚殼書猶如白鴿般繞着傀儡人打轉飛舞。
忽的一聲,書齋內燈光全數亮起。
一個只穿襯衫長褲的男人從里走出來。他烏黑的長發披在一側肩上,暗紅的眼瞳晦暗不清,面色森白如骷髏。
他將黑色天鵝絨的大氅披在肩上,身上毫無裝飾,看起來比起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更是一位魔法師。
男人的眼下有着深重的紫黑色,多日未曾休息。
傀儡人雙膝跪地,無聲地將信封捧上。
黑髮紅眼的男人沒有接過信封。
“我說過,這段時間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他說著,抬起右手,五指張開,猛地一攥。
牆上的燭火顫動了一下。傀儡人應聲散落成一地的零件。兩本書幸災樂禍地拍打着“翅膀”,盤旋在黃銅零件堆上,好像在唱着慶祝災難的歌。
“你們也是。”男人說,“滾。”
兩本書猛地一顫,前仆後繼朝着書庫深處狼狽逃飛。
男人看向拱形窗,窗外是雲霧繚繞的長橋。石制大橋橫跨湖面,連通艾福隆德王都星羅棋佈的各處建築。
騎兵正縱馬奔馳在橋上,身影渺小如一顆石子。
男人對着窗戶伸出手指,輕輕一握。
前方的石橋轟然斷裂,沉進湖水裏。騎兵猛地勒住韁繩,頓時馬如人立,前蹄高高揚起。馬背上的騎兵差點被掀翻下去。
馬蹄踏落一塊碎石,跌入湖泊。
騎兵驚魂未定,拉扯韁繩,竭力想使得驚恐的馬匹平靜下來。馬在橋面上不安地打着轉,進退維谷。
後方不遠處的石橋也斷裂開來,朝水裏沉去。橋樑斷裂的切面光滑平整,宛如被刀子切開的黃油。
只剩下騎兵與馬匹所站立的一小塊石橋,孤獨地佇立在湖面上,淪為一座孤島。
窗邊的黑髮男人這才收回目光。
他緊皺着眉,閉眼揉了揉太陽穴,把熬夜過久的眩暈壓制下去。
隨後他踢開腳邊一堆空掉的水晶瓶,水晶瓶堆成的小山嘩啦啦倒塌一地。他從抽屜里抽出一瓶新的精力藥水,仰頭一口氣喝乾凈。
空掉的藥水瓶又被丟進那堆水晶瓶里。
男人撿起零件里的信封,轉身朝書庫深處走去。外氅衣擺在空中飄蕩又落下。
燈火追着他的腳步一應熄滅。
艾福隆德的攝政王邊走邊閱讀那封加急信。他將信封口的火漆印揭下,隨意丟了出去。
儘管那火漆印着的是弗萊明帝國的王室印章。
信紙上的落款來自弗萊明皇帝的親筆簽名,還不忘加上一句“期待與君在我國王都會晤,共襄盛舉,盼候佳期”。
攝政王一目十行地掃完信箋,嗤笑一聲,默念兩句咒語,信紙騰地燃燒起火焰化作灰燼。
“奧德里奇二世。”他冷冷地說道,“豺狼之心,人盡皆知。”
他冷笑了一聲,步入最深處的秘密書齋。
“別把所有人都當成傻子!”
書齋的石門在他身後合攏,恢復成一面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牆壁。
……
攝政王對着書齋空空如也的牆壁,深吸一口氣。
牆上原本掛着的畫像不翼而飛。只留下釘在牆上的鐵楔。
那裏原應掛着一位紅髮女郎的畫像,永不熄滅的燈火會照耀在畫布油彩上,將她威嚴如女神般的美貌鍍上柔金色的紗幔。
他頭痛欲裂地捏了捏眉心,冷着臉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窄小縱深的石階像是通往地獄。
撲面而來的黑色煙霧,將他整個籠罩進去。
整個地下的石室到處都是叢生的銀藍色晶簇。這種乍看與照明石相似的晶石其實是一種天價的魔力礦石。它們只產於千湖之國艾福隆德,是魔法師與聖職者趨之若鶩的寶物。
如此大費周章、鋪張浪費將銀藍色晶簇埋在地底,構築起整座大書齋的魔力供應,也只有傾舉國之力供養的王室可以做到。
而現在,一座古老的石棺被安置在地下魔力網絡的中心位置,從晶簇叢根脈里汲取源源不斷的魔力。
石棺上的金色紋刻時隱時現。
而躺在石棺的生物——準確來說,滿屋子都是它。
從石棺里溢出的黑泥正朝着房間的四面八方蔓延,天花板上黏着蠕動的黑泥,牆壁上掛着向上攀爬的黑泥。晶簇的尖端還有黑泥垂落下來,掉滾在地。
最惹人注意的當然是石棺里如沸水般翻滾的黑泥,它完全看不出人類的形狀,卻還在努力想把自己捏出一個人形來。
它一會變成高大的成年男人形狀,一會又塌陷下去,重新把自己捏成一個只及腰高的小孩。
努力嘗試了很久不得要領,它喪氣地落回石棺,躲起來自閉。
攝政王冷眼瞧着它一番無用操作。
“謝伊。”他說,“把你母親的畫像吐出來。”
黑泥裝作沒聽見,兀自呼喚分散在室內的剩餘部分回到石棺里。
青筋在攝政王的額角綻開。
“吐出來。”他又重複一遍。
黑泥這才磨磨蹭蹭地將一幅鑲嵌在金色畫框裏的肖像畫吐出來。畫框咣當一聲砸在地上,露出畫布上美貌光輝燦爛的紅髮女郎。
若是有弗萊明皇室的人在此,一定會震驚地認出畫上的女郎身份——她便是去世多年的葛羅瑞雅女公爵,奧德里安二世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因天生紅髮而被放逐到邊陲,又因魔力深厚被召回王都。她英年早逝,至死未曾出嫁,傳聞她喜愛同性甚於異性。
黑泥戀戀不捨地舔舐着畫布,似乎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就能將畫上女郎的面容鐫刻在心,給自己捏出一張相似的人臉來。
攝政王拿起羊皮紙,用羽毛筆繼續上回中斷的記錄。羊皮紙上清楚簡潔地記載着連日來的餵食時間、餵食物以及產生的變化。
餵食物從生食血肉到活的牲畜一應俱全。
“昨天給你餵了一頭殺死的雷羊,應該用活的,效果會更好。”他低頭寫着,“今天上午餵了兩隻活的牲畜,你就能從我眼皮子底下偷竊走你母親的畫像……”
他正有條不紊地做着記錄,那邊的石棺里突然吐出來幾把短刀、一些刺客常用的袖箭。
羽毛筆一頓。攝政王默然地盯着那些被吐出來掉在地上的陌生物品。
但這些東西他再熟悉不過,自他近乎屠殺了艾福隆德的王室,登上攝政王之位,層出不窮的刺客們源源不斷。
近年來逐漸稀少,現在看來這些老朋友們從未翻新過落伍的刺殺花樣。
他深吸一口氣,忽略羽毛筆在紙上化開的墨點,繼續寫下:
——“今日餵食兩隻活牛,活人刺客若干。”
隨後,攝政王用輝石小刀在小臂上割開一條傷口,讓血流淌進地上的法陣。
剛剛黯淡下去的法陣再次光芒盛烈。
他的小臂上類似的刀傷交錯縱橫。這些泛白的疤痕也解釋了為何他的臉龐慘白,唇無血色。
血液順着法陣紋路流向石棺,流淌進黑泥里。黑泥這些天來吸食了足夠多的生父血液,逐漸凝結成模糊的人形。
石棺里站起一個漆黑的人形來,它抬起雙臂,構成手指部位的黑泥尚未凝固,還在不斷融化下墜。
只是人形的左邊胸膛,應該是心臟所在之處,卻只有一個拳頭大的空洞。
透過空洞甚至能看見身後的牆壁。
這麼多天以來,攝政王一直將自己的兒子放在大書齋底層魔力供應源里蘊養。
自從那一日,他的孩子徹底喪失人形,化作一團漆黑的狂風撞破所有的窗戶,闖進書齋尖塔,在迷宮般的走廊里橫衝直撞、尖嘯咆哮。
今天,他終於可以問出那一句困擾自己許久的疑問:
“謝伊,你到底把自己的心臟放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