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俺的草鞋是塊寶
「前情提要:李動由夢中驚醒,決定去各賬房查賬;以為首先得把北賬房填平才好,於是將將破曉,就趕到了武功堂,正躊躇不知該怎麼討要,卻發現開門迎人的是個女孩子。」
……
……
最頑劣的奶貓,只消被人揪住后脖頸,都會變得極度乖巧。
才消失的倩影,此刻正被一個中年男人拎着,滿臉不情願回到廳堂。
中年男人四十一二,誇他俊俏的,不是眼瞎,就是客套,一對眼珠也不一樣大小,嘴裏的糙牙也有幾顆缺少,最教人毛骨悚然的,還是脖子那條縱貫的刀疤!
媽耶,是宋今朝……
「大馬金刀」宋今朝,武功堂堂主,「義氣幫」的第一刀!
秋梁鎮上,宋今朝無疑跟厲鬼一樣,甚至被婦孺用來嚇唬孩子的瞎胡鬧!
據說他曾以一人、一刀,砍得敵方近三十來號哇哇叫,渾身浴血回到家,洗個澡,才發現手指破皮是自己身上僅有的傷疤。
哪怕是在「義氣幫」內,他依舊惡名昭彰。
傳聞中為了奪得堂主之位,他提着金刀把領自己進門的師傅手刃了;又向來是個「好戰分子」,滿嘴都是打打殺殺,在文治堂和聚寶堂的名聲都不算好。
以往的內部會議,許徠衲對他的貶低就有不少,耳濡目染后,李動更覺得可怕。
他不會為著幾貫銅錢就把我給宰了吧!
李動大腿一緊,低着腦袋不敢看對方,於是自然而然地和他晃蕩的腳趾縫撞上。
腳趾縫裏夾着一隻草編拖鞋,搖搖晃搖,悠哉極了。
宋今朝對準李動一陣掃量,掏了掏鼻孔,隨意道:「老許把位置傳給你了?」
「是啊。李動見過宋堂主了。」李動莫名的背脊發涼。
「看起來,你和老許不一樣,怎麼說呢?」宋今朝翹起二郎腿,道:「就是,你沒他上道。倘使還是他坐在堂主位上,絕不會死乞白賴地跑來找俺要賬。」
「呃——」
我也不想要賬,誰讓你們欠賬!李動緊閉着嘴,當然不敢說出心裏話。
誰知宋今朝陡然一笑:「不過至少說明你很有膽量,幫派里的年輕人,就應該像你這樣!」
嘿,這老哥神轉折啊!
「宋堂主過獎。」李動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肝稍略安放。
「原本就該這樣,小年輕么,就是要初生牛犢不怕虎些才好。如果連你們年輕人都不被熱血沖昏頭腦,送死的事,豈非又要落到俺們這些老骨頭身上!」
看得出,宋今朝對如今幫中子弟畏首畏尾的表現感慨不少。
「你準備好了么?」
「準備啥?送,送死?」
李動睜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慌。
「呃——哈哈……開,俺在跟你開玩笑,」宋今朝暴露了內心實話,嘴角抽搐了一二,只得換上假得不能再假的假笑,道:「幽默感,小李啊,你欠缺一些幽默感。」
「嘿……嘿……」李動尷尬地賠笑。
額頭上的冷汗不停在冒,盡量不動腦袋,靠着眼珠的搖擺張望,估摸着尋個時機抽身才好。
宋今朝摳了摳腳,局促的感覺立即變少:「小李啊,老許有沒有和你講過,因何不幹了?」
「許前堂主只說是看中了我的勇敢和擔當。」
「是么?誰是你的領路人?」
「義氣幫」至今還沿襲着遠古幫派「一帶一個」的規矩,每個領路人,都要為帶來的子弟負責,一旦帶來的子弟不甚規矩,領路人也將在幫中失了信譽,不失為篩除臭魚爛蝦的簡單方法。
「幫主。」
雖然對方從來對自己顧不上,李動始終是有些小驕傲。
「好個老許啊……」宋今朝把腦袋晃了晃,隨後在李動詫異的目光下道:「你跟妮子的對話,俺有聽到,可卻記不清何時曾向你們把銅板討要……」
嘿,大名鼎鼎的武功堂堂主,難道也想賴賬!
李動趕緊從懷裏摸出由前天起就帶在身上的一紙字據,此舉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他有堅韌不拔的討債決心,和將近三天沒換外衣。
臭男人么!
宋今朝閉上比較大的左眼,用相對小的右眼查望;不知是握字據的雙手太抖,還是簽落款的字跡太丑,實在教他看了好半晌,才認出來:
「胡千一啊。」
媽耶,這三個字是「胡千一」么?
這幾天來回端詳字據的李動被嚇了一跳。
我還奇怪怎麼會有人叫「古肝一」呢!
一隻腳踩進文化荒漠的李動打算少說些話。
宋今朝對胡千一的摳摳索索很有印象,出了名的「一毛不拔鐵公雞」,吃喝都在堂里,入幫三年,沒往家裏買過一粒米;上一次大方,好像還是中元節給女孩子買了根三枚銅板的棉花糖。
這樣一個人,突然找聚寶堂借錢幹麼哩?
宋今朝不由向身旁的女孩子望去,但見其手指勾勾,在身後糾纏不已。
嗨,一股腐臭的愛情氣息……他對李動使了個眼色,手指暗戳戳地朝上頂。
「借了多少?」
「五……七貫!」
女孩子顯然驚訝:「哪,哪有,明明只借了五貫錢。」
「五貫也不老少。」宋今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女孩子立刻明白自己上了當:「哎呀,您都快把我看臉紅了。」
宋今朝聳了聳肩頭,無奈道:」沒辦法,你都快把俺坑窮了。」
「說說吧,五貫錢都用去哪了?」
女孩子吐吐舌頭,道:「拿去買扇子了。」
「啥扇子要五貫錢一把?」
李動和宋今朝不約而同地大叫,心裏面幾乎也同時在吶喊道:真是個敗家娘們兒!
他們被對方的反應嚇了一跳,確認眼神,發覺彼此都有窮鬼的覺悟,相見恨晚、相視一笑。
女孩子辯解:「有大詩人李黑和大詞人蘇西坡聯袂寫的文章,貴一點很正常。」
「夭壽嘞,哪裏正常了!」李動痛心疾首地說上半句,宋今朝一臉惆悵地接下半句:「蘇西坡出生,李黑早死了幾百年啊。」
「能聯袂個屁!」二人齊聲道。
像極了配合精巧的「華美樂章」。
「扇子呢?」
「送,送給京哥哥了。」
「慕容京?」
慕容京?這名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裏看過哩!李動眉頭皺起。
「嗯。」女孩子臉蛋有了紅暈。
「那小白臉答應了嫁給你?」
「還,還沒。」一口氣能喝半壺酒的颯爽女孩子也會有嬌羞。
「俺的傻夭夭啊,他都沒有應承你,錢不就白花了!你瞅瞅,」宋今朝指着外面扎馬的書生:「多少相公蹲門口啊,幹麼非要他?」
「京哥哥同他們不一樣,我不管,我就喜歡他。」女孩子很倔強。
宋今朝無可奈何道::「小李,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銅板俺是沒有了,能不能拿東西抵賬?」
李動想要拒絕,可他全然不給機會呀,話音剛罷,人已起身走進裏屋,由中掏出一隻木箱。
箱子裏沒有財寶,俱是些刀劍、短槍。
「質地固然算不得頂好,可也得要百文錢一把,統共三十幾把,看在俺的面子上,抵個兩貫?」
「這……」李動很為難。
宋今朝又從女孩子的皓腕上摘下一隻豆青色的明月鐲,道:「當初買來花了四貫,現在抵給你,價值折半。」
那手鐲是女孩子的心頭好,陡然被宋今朝奪去,又委屈、又氣惱!
「還差一貫,」宋長今喃喃思考,突然看見腳下草鞋,不由眼睛一亮:「小李,這草鞋穿了七八年,俺一直當塊寶,你看值多少?」
「用不着,用不着!」李動簡直是灰溜溜地推着箱子逃跑。
按李動的心頭原話:我實在害怕他把沒洗的褲頭也脫下來抵賬。
看着李動走遠,女孩子兀自氣惱:「舅舅,不過是五貫錢,就算不還,那小子又能拿我們怎樣!」
宋今朝嘆了口氣道:「夭夭啊,看在閻王爺的面子上,就當是滿足他最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