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竹娃

“爹，我回來了。”

李德明跨過門檻，端起放在桌子上現成的一碗水，猛喝了幾口，然後，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真的很疲倦，雖然前後才一個禮拜沒睡好覺，卻像是半輩子沒入過夢鄉，一躺下，就“呼啦！呼啦！”地睡著了。

椅子被他重重的身體壓得“咯吱咯吱”地響，快要靠近地面。他叉開前蹬的雙腿，兩手向後搭着躺椅的靠背，一副四腳朝天的樣子。

他一定是把躺椅當成床了，真讓人為他提心吊，一不留神，就會從椅子上摔下來。

曉絮在竹林里玩耍。這些天，家裏只有爺爺奶奶和她，祖孫三人守着山上的家。

媽媽帶着妹妹回到她娘家，她們前腳剛走，爸爸後腳就跟了過去，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以前，爸爸和媽媽也一起離開過家，總的時間從沒有超過三天，不，兩天也沒有過，她記得清楚。

妹妹小英從娘肚裏生出來就愛哭鼻子，總是鬧得大家休息不好。

她不在的前兩天，倒也覺得清靜，但是現在，曉絮卻十分想見她。

一連幾天的安靜，反而讓她心裏不快樂，還是習慣原來的樣子。

家裏像少了些什麼，到處是空空蕩蕩的，曉絮一點也不開心。她好想馬上就能看見爸爸媽媽和英子妹妹，想家裏的人一個也不要少。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幸福又美好！

李曉絮是她的書名，她的乳名叫竹娃。聽說在她出生的那天，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的母親疼痛難忍。家裏人以為要難產，趕緊到山外去請懂點衛生知識的接生婆。性命關頭，以防萬一，所以，要做最壞的打算。萬不得已，就只能棄孩子保大人。

母親疼得死去活來。

可是就在接生婆趕到竹林的時候，屋裏傳出來嬰兒“呱呱！”墜地的哭聲。

“生了！終於生了！”大家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所有人都倒舒了一口氣。

李德明聽見嬰兒的啼哭聲，飛一樣往家跑。

當他跑回家的時候，孩子的母親已經用盡全力，暈了過去。好在接生婆也一起跟來，做了後續處理。然後叮囑大家：“讓產婦好好休息，慢慢調養，身體漸漸會好轉起來。”

謝天謝地！

李德明送走接生婆。

抱起女兒，然後在女兒和她母親的臉上都輕輕地親了一口，母女平安！

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在驚喜地喊：

“快出來看，門前竹林里的竹子都開花了！”

“哇！還真的是，好美麗的竹花！怎麼以前從沒有看見過？”

李德明聞聲，也從屋裏走出來。

放眼過去，風搖玉枝，林翻起伏，只覺神清氣爽。昨日還是墜滿的絮，今日已是賞心悅目的花。

竹子開花雖不常見，卻和別的植物一樣，也要開花結籽，繁衍後代，開花是竹子生命最美麗的綻放。

李德明想：“今天真是個特別的日子，讓人驚喜連連！值得紀念。”於是靈機一動，就給剛剛出生的女嬰取了個特別的乳名“竹娃”。

意為竹子開花正當時，是竹子開花的時候出生的娃。

希望她長大後會是竹花一般美麗的姑娘，青莎竹絮，亭亭玉立，所以大名叫李曉絮。

在竹娃的名字裏，都與竹密切相關。竹絮飛舞，婀娜多姿，一簇簇，一團團，惹人喜愛。

李德明給竹娃取這個名字，有他心裏的多種寄託。

希望李家人的血脈能得以延續，多子多福，生生不息；希望女兒將來有‘詠絮之才’。

再者，曉絮的母親當時差點出意外，身體過度消耗，體力不支。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是母親的偉大。

又恰逢竹林里的竹花盛開，是難得一見的奇妙景象。竹子耗盡身體裏的全部營養，只為一次開花，繁衍。

所以，李曉絮的名字，是對這個特別日子的一種恰如其分的永久紀念。

曉絮從竹林里回來，一眼就看見躺在椅子上的父親。他正熟睡，所以沒捨得吵醒他。

其實，她心裏很想問父親：“媽媽和小英怎麼沒有跟着回來？”

她輕腳輕手地在屋裏屋外搜尋了一遍，還是沒能看見媽媽和小英的身影。就端來一張小木凳，坐在父親旁邊，等他醒來，好讓他第一時間解答心中的疑問。

“曉絮，快去屋裏拿條毯子，給你爸蓋上，天冷，別讓他凍着。”

曉絮聽見奶奶的聲音，趕忙跑進裏屋，從父親的床上抱出來一條小毛毯。

她個子嬌小，所以只能墊起腳尖，才把小毛毯輕輕蓋到父親身上。

“也不知道這幾天他都幹了些什麼？一回來，就躺在這裏，到現在還沒有睡醒。才出去幾天？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一點睡相也沒有？”

曉絮的爺爺坐在屋檐下的石板上，抽着旱煙袋，已經等了好一會。

他聽到兒子回來的聲音，就馬上從柴棚里趕過來，才幾分鐘時間，他就睡成那樣。

他收起煙袋，只能再繼續去做沒幹完的活。

已經大半天時間過去了，李德明冷得咳嗽了幾聲。他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看見身邊還坐着曉絮。

“爸，你終於醒了，還以為你一覺要睡到明天。”

“嗯，實在太困，來不及上床了，在躺椅上，也一樣睡得好香。”

“英子和媽呢？她們去哪兒了？還會回來嗎？”曉絮歪着頭在問。

“說的什麼話？你這娃，”奶奶在一邊提醒孫女，“你媽和曉英當然會回來的。”

“奶奶，我看未必，聽媽媽說過，她不想在這兒呆下去，她是離家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的。”

曉絮說話的樣子很認真。像是知道什麼。

聽到曉絮的話，李德明心裏一驚，睡意全無，童言無忌。

那天，他和吳美麗的談話還是被孩子知道了。

孩子幼小的心，有時候比大人還敏感。

李德明不願相信，她的母親會狠心丟下孩子，一去不復返。他更不願意看到，曉絮很小就要失去母親的愛，他不敢想這個家四分五裂后，將是什麼樣子。

他為了家的和諧，完整，已經很努力。

李德明也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吳美麗離開這裏，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這次回娘家，是用了一箭雙鵰的計。她到底不是個笨女人，這一點，自己也早該想到。

可是那天，她說要離婚，卻只說沒做。還以為，她又是在鬧情緒，說說而已，因為她經常那樣。

誰又能想到，她下一步會怎樣走？又會耍出什麼新花樣？女人的心，真是捉摸不透。

李德明後悔沒有多長一個心眼。或者在那天，再挽留她一次也好，現在想什麼也沒有用了。

曉英還在她身邊，要是早就料道，他是不會同意留下孩子的。

“竹娃，快別這樣說話，你媽是不會離開你的，她捨不得丟下你和你爸爸，她一定有事耽擱了，或者住些時間再回來。”奶奶在為孫女寬心。

“沒什麼了不起，不回來就不回來，難不成，家裏少了她，這日子就不過了。再說，也沒有人虧待過她。今後，誰要是像她那樣，不愛家，一聲不吭，做出說走就走的事，就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不能像她那樣不懂規矩。”

曉絮的爺爺嚴厲地定下規矩，曉絮的奶奶不敢再吭聲。

他從外面回來，剛好聽到孫女和她奶奶在說話。自從吳美麗嫁進來的那天起，他對她就沒什麼好印象，認為她會是白開水一樣的女人，頭腦簡單。

本來是下一輩人的事，兒子沒意見，他也不便干涉。但是現在，兒媳婦一聲招呼也不打，靜悄悄地走人。簡直是沒心沒肺，這讓他十分生氣。

“爺爺，媽媽還帶着英子，她還小，她不在，我會想她，也會想媽媽”。

曉絮不懂什麼是規矩。

她害怕爺爺，他總是拉長臉，擺着一副威嚴的樣子。

但有時候，她顧不了那麼多，也會壯起膽子，說出心裏想說的話。

就像現在，她好想媽媽和英子，什麼也不怕了。

“你媽不要你，還有什麼好想的，以後都少提她。水性楊花的女人還懂什麼叫感情，親情對她那樣的女人來說，也不值一提。”

李德明也一肚子火，衝著曉絮在吼。他從來沒這樣對女兒叫過。

愛上虛榮心的女人，是男人的罪。

李德明一直以來，把吳美麗當寶貝一樣寵着，愛着。不讓她干粗活，不讓她洗衣做飯，山上怕她累着，下地擔心她苦着。

給她買各種喜歡的物品，她需要什麼盡量滿足。

按理，她的小日子過得舒坦，可她為什麼還不滿足？

水性楊花是虛榮心女人的專利。

慾望使她們的心在膨脹，虛榮讓她們的心更張狂。有時候，恐怕她們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她們慾壑難填的心，永遠難以滿足。

有的人為了虛榮心，齷齪到一場露水情緣也甘心。

虛榮女人在生活里有完全不相同的兩面性。有時候她們是善良的天使，有時候就變成了冷血魔鬼。

李德明心裏在想：“他和吳美麗的婚姻遲早要走到盡頭，家裏人早晚都得知道。結果只有一個，早來要比晚來好，以免到時候讓人更難接受，思想一點準備也沒有。”

“吳美麗不願在家呆下去並不是偶然發生的事。她的娘家住在城郊，卻委屈自己，嫁進了艱苦的山裏，兩地條件千差萬別；她生存的家庭環境造就她的思想和行為，隨心所欲，不可約束；她不喜歡干土地上的活，是一輩子生活在山村裏的人不可能辦到的事。

所以，終有一天，她將會離開山上的家，絕不奇怪。唉！早知今日苦，何必當初甜？”

最讓李德明放心不下的是竹娃。她很有可能從此缺失母親的愛。

“她會孤單嗎？將來會恨父親嗎？”看着女兒，他追悔莫及。

比起爺爺，竹娃更害怕父親發威。

父親不像爺爺，他很少有生氣的樣子。他沒有笑臉，卻依然讓人感覺十分慈祥。

但是今天，她發現父親變了。

剛剛，她被父親的話嚇得不輕。眼淚汪汪地望着奶奶，每當這個時候，只有奶奶最疼她。

她像一隻受傷的小兔，一頭躲進奶奶的懷裏。

“爹，你說的是，家裏無論少了誰，生活一樣要好好過下去。不愛家和孩子的女人，就是留下來也沒什麼意義了，強留的瓜不甜，還不如早早放手，順其自然。但願她還能顧念女兒，還能回來。”

“對，男人就該有男人的尊嚴，豈能在女人身上浪費精力。只要把日子過好，還怕找不着好女人？”

李德明的父親一邊說話，一邊吸着長煙筒。

李德明看見父親在吸煙，才想起路上遇見李明秀的事。

“爹，我差點把正事忘記了，”他從懷裏掏出那隻新的煙斗，交到父親手中。

“這是李姑姑送給你的，還交代我，向你和娘問好。”

“嗯，這是個好東西，紅木煙斗。應該是縣城裏的專賣店才有的，精緻，小巧，還鑲嵌了個銅煙嘴，古銅色，光澤也好！不是地攤貨。

對了，你剛才說的是哪個李姑姑？她為什麼無緣無故送這煙斗給我，無功不受祿，你得拿回去還給人家，不要。”

李德明的父親在納悶。在他的朋友當中，沒有一個姓李的女人。這些年，他幾乎謝絕與所有朋友的來往，也覺得，沒有交流的必要。

雖說‘富在深山有遠親’，可是，自從把家安在大山坡上的時候起，他就有關門避客的想法。

後來的家又突遭不幸，他更不願趨炎附勢誰。有人說他古怪，他認了。他不樂意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爹，她是二十年前，你和我在山林里救過的李明秀姑姑。她老了，完全沒有以前的樣子，我差點沒認出來。不過，她的身體還健康，只是她的腳出了問題。他說，就是因為腿腳不好，所以一直沒能上山來看我們。”

“哦，原來是她，你不提，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時間都變老了，人還能年輕到哪去？當然會老得沒了模樣。虧她還能記起過去那些花花草草的舊事，說明也是性情中人。我的那點奢好也就她還能記得，不容易！”

李德明從父親的話里聽出一絲幽怨，他還徘徊在過去的哀傷里。

“爹，你對煙斗情有獨鍾，其實，我們都知道。就在回家的路上，我還想着給你買一個新的，正好遇上李姑姑，她要送你一隻煙斗。是她的一份念想，所以我做主，替你收下了。”

李德明心裏在想：父親有一個怪癖，從來不喜歡收別人回贈的東西，在後來的歲月里，他甚至不愛和人打交道。李姑姑的這隻煙斗興許能給他添來些樂趣。

曉絮在奶奶的懷裏撒嬌，她心裏還想着媽媽，想着妹妹英子，想她們都能快些回家。

奶奶輕輕摸着曉絮的頭，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