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過新年
就快要過年了，依然不見吳美麗的影子。
李德明的母親斷定，兒媳婦是真的離她們而去了。
她一邊忙着幹活，一邊想：“不回來也罷，世間事，本無兩全，月有圓缺，天有陰晴。”
風雨人生，路漫漫，滾滾紅塵，聚散總有時。
人生一路是風景，幾人沉睡？幾人清醒？
竹娃的母親走得太洒脫。奶奶和爺爺對這事的看法幾乎完全一至：這個家，無論少了誰，生活都要繼續，兒子李德明今後的路得靠自己走，哪怕只是他一人，依然要艱難前行。
在生活中，只要活力四射，不氣餒，只要朝着有陽光的方向，生活的路，一定會越走越寬闊，敞亮。每一個人都應有勇氣，看到自己的希望。
竹娃的爺爺和奶奶都很無奈。雖然他們把兒子第一次婚姻失敗的事看得淡然，但他們不糊塗。
‘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勸和不勸分。
其實，他們心裏和其他人一樣，任然在期待，有一天吳美麗還能帶着英子一起回家來。
吳美麗和李德明都應有勇氣，對生活充滿希望，共同經營好一個家。
人生如帆船，在茫茫大海里，得自己掌舵前行。
李德明只是苦難生活海洋里的一名普通船員。
前面經歷過驚濤駭浪地拍打，後面的路，相信更他有勇氣，能繼續走下去，走好自己的路，這一點，李德明的母親對他深信不疑。
他的母親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李德明的父親因為心生恨意，索性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
全家人都悲痛欲絕。
幾個女兒流着眼淚，都抓住母親的手，傷心地問：“娘，今後我們什麼都沒有了，該怎麼活？”
面對孩子們的無助，她遲疑了。那天，兒子李德明的表現卻讓她眼前一亮。
“怕什麼，該怎麼活還得怎麼活。”李德明搶在母親前面，回答得很乾脆。
那時候，李德明就沒有流一滴眼淚。
面對個個矇著面，像魔鬼一樣的強盜，他恨得咬牙切齒，想立刻衝上去，拔了他們的皮。
他的父親死死地抱住兒子，不讓他動，害怕他太衝動，後果不堪設想。
好在，李德明頭腦聰明。很快就明白，他父親那樣做，是不想讓他去冒一次無用的險。事情總算在驚險中過去了。
他還只是個孩子。連母親也在猶豫，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該怎樣活。
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一堆燒焦的黑炭和嗆鼻的煙灰，剩下一無所有。
他是哪裏來的勇氣？還不假思索地說“該怎麼活就怎麼活”。
明明是，從此再也不可能有光鮮亮麗的生活，能活下去就已經不容易了。可他對未來自信滿滿。就說了一句話，卻像是給妹妹們吃了定心丸，帶來了安慰和希望。
後來，雖然生活總是不盡如意，但他依然每天都充滿自信。以飽滿的熱情，迎接新一天的生活。
今年過年和往常一樣，提前半個月，竹娃的奶奶就在為過年做各種準備。
打麻糖，碾米粉，磨黃豆，炒芝麻，忙得不可開交。
竹娃總是一前一後地跟在奶奶身邊，撿些小活，幫奶奶分擔，也當是自己在快樂玩耍。
好多時候，她來幫忙，結果都成了搗亂。但奶奶性格好，能耐心地收拾她每次甩下的爛攤子。
在竹娃的記憶里，奶奶是一位沒脾氣的女人，和藹，溫順。
她從沒見過奶奶生氣的樣子，好像奶奶從來就沒有抱怨的事情，總是默默地埋頭幹活。
她對爺爺百依百順，像一隻溫柔的小綿羊。
竹娃聽爺爺說過：奶奶膽子小，怕他，那也是她的優點。
竹娃想不明白，為什麼怕別人也算是優點？大概是爺爺說來專門逗人的笑話。
竹娃的奶奶對每一個人都很關心，又很平淡，總是一副不深不淺的樣子。
有人說，竹娃的奶奶為家犧牲了好多東西。
沒有自己想要的青春。
自由和追求對她都是不存在的。她很小就被買來做了童養媳，至今也不清楚自己的娘家在哪裏？還有些什麼親人？她也從沒有去打聽過。
在舊時代，饑寒交迫，食不果腹的日子裏，為了讓其他人繼續生存下去，賣兒賣女，也是貧苦人家實在沒有辦法才做出的事。
她對自己以前的身世連想都沒想起過。因為，她悟出一個理：人生多珍惜，知足才常樂。
女人有好脾氣就是優點。
竹娃的奶奶脾氣特別好。她常常會溫柔地化解生活中的一些矛盾，和尷尬的事情。
選擇從好的角度出發，友善地對待身邊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不得不說，好脾氣是她生活的一種小智慧。
太陽剛出來，竹娃的奶奶邁着碎步從堂屋經過。
一邊走一邊在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竹娃的影子，擔心孫女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干出什麼事來。
她手裏端着一簸箕用煙熏過的豆腐乾，往曬場上趕。
今天難得太陽好，這些已成醬色的豆腐片，再曬最後一天就可以裝進備好的陶罐子，然後保存起來，到過年的時候才拿出來。
抹上點鹽的豆腐乾吃起來又香又脆，是她為過年準備的一道必不可少的菜。過年吃豆腐寓意全家福。
“竹娃，快下來，你在樹上幹啥？”
李德明扛着鋤頭剛從山坡上回來，正往柴棚去，想把剩下的乾柴堆放好，明兒去山上再砍一些，備足過年用的木柴。
他一眼就看見旁邊的柿子樹上有個人影。
竹娃正掛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兩手抓住枝椏，蕩來蕩去。她還是個孩子，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樣玩十分危險。
現在，家裏就只剩下竹娃一個孩子，她每天都像快樂的小公主。
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都是所有目光的聚焦點。再不能讓她發生什麼意外，再也傷不起。
這顆柿子樹下曾是潔兒隕命的地方，李德明的心裏蒙上一層陰影。
他三步並作兩步，跳過橫在面前的一塊大石頭，越過一條小溝，跑到樹下，伸手把竹娃抱起，輕輕放在平地上。
“哎呀，爸爸，你快把手放開，別碰，我在學盪鞦韆呢！”還沒等她把說完話，小小的身體已經被父親強有力的一雙大手移動了地方。自己的兩腳也已穩穩着地。
“媽呀！好高！真是要命，好險！”站在柿子樹下的草叢裏，竹娃仰起。
望着還在高高天空中一閃一閃的樹枝，自己就像剛剛飄落到樹下，夾在石頭縫裏，一顆孤零零的小草。
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女娃，膽子倒不小，哪裏不能玩耍，偏偏要學男孩爬上樹枝盪鞦韆。”李德明替女兒剛才的情形捏了一把汗。
他不由得又責備起來：“竹娃，你沒瞧見樹下到處是石頭嗎？要是不小心掉下來，摔的頭破血流咋辦？不用說你還是個娃娃，會疼得受不了，像這樣兇險的地方，就連爸爸也會害怕。
今後，大人不在的時候，不許你一個人出來野，也不許爬樹，你已經不小了，該懂點事才行，聽見沒？”
竹娃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惹爸爸生氣了。鼻子一酸，幾粒眼淚滾落到地上。
她害怕爸爸會打她屁股，連忙“嗯，嗯”地應了兩聲。
山下突然傳來幾聲“啪！啪！”的聲音，是鞭炮的響聲。
竹娃也跟着激動起來，心想：“一定是別家人的娃，熬不住，覺得老待在家裏沒什麼勁，和自己一樣，躲在外面野，偷偷把家裏的鞭炮拿出來放”。
在靜謐的山村裡，響徹雲霄的鞭炮提前拉響了新年的鐘聲。
竹娃已把秋盪千的事拋在腦後。現在，她又想了幾種更有趣的的玩法。
她想折一隻紙飛機或者小風車。讓它們乘風而去，飛過樹林，飛向山下，讓山下的小夥伴們看見了，然後就會想起她。說不定還會有幾個上山來的，要和她一起玩耍。
她想去竹林里採集一些竹葉和青藤，編製成一頂可愛的小草帽，好每天帶着出門玩耍，還可以用來遮陽擋風。
聽見新年的鞭炮聲，竹娃更盼望過新年，她已迫不及待了。
“新年好呀，新年好！帶新帽呀，穿新襖！走親戚呀，趕熱鬧！”
她邊唱着奶奶叫她的童謠，邊跟着爸爸一蹦一跳地往家走。
李德明改變主意，不去柴房，擔心孩子在外面又會偷偷地弄出新花樣，得先把她帶回家去。
看着竹娃開心的樣子，剛才還讓人一場虛驚。現在她又高興的快樂無邊了，小孩的臉真是說變就變。
“還好，剛才她沒被嚇着，也許是自己過於緊張了。”李德明心裏在自我安慰。
“竹娃，你在哪裏？快到你奶奶身邊去，聽到沒？”
“她爺爺，我有好一陣子也沒看見她了。”
“那還不趕快去找，磨蹭啥？”
自從哥哥曉潔和妹妹英子不在，竹娃成了全家人的心肝寶貝。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誰都對她關懷備至，不讓她有半點閃失。這個家少誰都行，唯獨不能再少一個孩子。
現在的李家，竹娃已是他們唯一後代，是命根子。
“爹，媽，別找了，她在我這。”李德明聽見父親和母親的聲音，擔心他們又在滿世界裏尋找孫女，一定急得‘瘋’了。
他提高嗓門，好讓他們老遠就能聽得見。
“呵呵！奶奶，我看見你了，就在你身後呢！”竹娃趁奶奶不注意，悄悄地竄到她背後，給奶奶來了個‘冷不防’。
竹娃的奶奶在過去纏過小腳，走起路來，總是邁着碎步。有時候，讓人擔心她急着走路，一不小心會被自己絆倒。
竹娃也愛拿奶奶尋開心，喜歡製造點意外和驚喜，她知道，奶奶脾氣好，不會生誰的氣。
“竹娃，來了咋就不先說一聲，一驚一乍的，總嚇人一跳！”奶奶什麼時候說話，都是一臉溫和的樣子。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娃，成天逛在外面，還野不夠，非得把所有人急出毛病來，你才安穩，是不是？你折騰的倒是快樂，一家人卻要跟着你活受罪。眼看快過年了，就不能規矩點。”竹娃看爺爺像在發怒。
可她明明聽見，找不到孫女，他比誰都着急。
其實，爺爺外表凶得像只老虎，心裏和奶奶一樣疼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一個人。看到爺爺的樣子，竹娃暗自發笑。
世上親情總是彌足珍貴。那些有意無意的紛爭，只是生活的調味料。
血濃於水，在這個特殊的家庭，說笑和爭吵一樣，滿滿是愛。
“爺爺，奶奶，我知道錯了，以後，我哪也不去了，就陪在你們身邊。”
難得一見的感人場面。
在祖孫四人臉上都同時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們互相牽挂着，安慰着。
在爺爺和奶奶心裏，小孫女的開心也是他們垂暮之年最大的快樂。
竹娃更是離不開寵愛她的爺爺和奶奶。
李德明沒顧慮太多，也沉浸在一家人的其樂融融之中。
除夕珊珊而來，李德明的家瀰漫著濃濃的新年氣息。
一排排整潔的屋檐下，六隻紅燈籠依然高高地掛起，期待來年風調雨順，日子紅紅火火，六六大順！
堂屋裏的正當中，放着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面擺滿了供品。
有水果：蘋果，橘子，葡萄，山楂，石榴和桂圓；還有乾貨：山栗，黑桃，百合，花生，紅棗，松子。
竹娃個子不高，要仰起小腦袋才看的清楚。望着桌子上眼花繚亂的東西，她脖子發酸，也早已饞的流口水了。
可她不敢伸手去拿任何一樣，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所有的食品必須先請祖宗享用，這是規矩，任何人都要自覺遵守。如有不敬不尊的人，就會被祖先詛咒，所以誰也不能違抗。大逆不道者，後果會很嚴重。
現在才上午時間，竹娃像是快等不及了，圍住桌子轉來轉去。但也很無奈，只能靜靜地數着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與以往不同，今天，竹娃發現，在另一張緊挨着的八仙桌上，也擺滿了各種獨特的貢品。
它們是奶奶精心捏出來，好像專門為今年過年準備的：在一個紅色的大盤盆里，有天神，地神，灶神，門神，土地神，財神等，都是奶奶用米粉做成的像，他們整齊地擺放着。
奶奶說過，要等到吉時，全家人才能磕頭，在桌子前面焚香拜祭。
這些神仙的名字，都是奶奶講起過的，竹娃還記着。
奶奶說：“除夕這天，各類神仙大駕到人間，接受凡間最虔誠地膜拜，然後，他們就會升天，保佑凡間一切順利，太平，吉祥如意！”
竹娃第一次對除夕充滿着好奇。
往年，好像沒有這樣隆重，也或許，自己年齡小，今年才開始慢慢懂得一些事。
現在，她不能亂動任何一樣物品，不能和平時一樣隨便貪玩。也就像爺爺說的，過年了，該規矩點。
過了年，人就長大一歲，更應懂事一些才好。
傳統佳節，除夕過年，在千家萬戶的歡悅和團圓里，蒙上了一層美麗又神秘的面紗，莊重，神聖，美好而祥和。
其實，神仙拯救不了什麼，行事在人，人定勝天，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但人的潛意識裏都會有一個種美好的願望。送走除夕，迎來新年，期待明天更美好，也才叫過新年。
祭拜神仙和祖宗，是鄉村過年不可缺少的禮節。鄉村的年味濃烈而醇香，就像陳年老酒，欲罷不能，各家各戶，都樂在其中。
天還沒亮，李德明就在打掃房前屋后的塵土，掃走枯枝敗葉，清理污水淤泥。
家裏的力氣活，他都一一包攬，忙完地里忙屋裏；家裏家外，大事小事，不管哪一樣，他都得親力親為。
男人是家的天，他得承載更多，懂得更多，付出更多。他是家庭中誰也不可替代的頂樑柱，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撐起家的天空。不管有多難，也要咬牙堅持，無論有多苦，也要硬着頭皮承受。
有人不明白，李德明一家人為什麼還繼續在山裏住着。已是新時代了，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吸引力。
他們為什麼還停留在昨天的位置，原地不動，是思想守舊？還是固執己見？
明明可以在更好的環境居住，生活，卻偏偏有人不動心。
李德明當然有自己的想法。居家不是行走，邊走邊停留，居無定所，哪還像個家？家是人心的歸宿，不是人的風情萬種。
李德明的思想也並不是保守。
他也曾想過連人帶家地搬出山去，甚至可以不要現在的房子，帶着全家人到一個條件更優越的地方去生活。
可是，曾經滄桑，歷歷在目，怎能重複不定的日子。
漂泊，只是在續寫一個憂傷，駐足無罪，既然不知道該不該走，又何必起頭，要去下一個未知的遠方？
人，如果不想四海為家，就請把你的腳步稍作停留，莫去迷戀途中遊客，錯失一場最貴的風景。
大山上的家，雖然已經老了，舊了，像一張銹跡斑斑的老照片，但對李德明來說，卻有種不變的情懷和味道。
家，是你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聞到一股香香臭臭的味道，是你無論身在何處，都有一縷酸酸楚楚的情懷。
李德明不能欺騙自己的心。要搬離現在的地方，他真的做不到，他的爹和娘也一定不會同意。
如果有那麼一天，他離開了山上的家，那他的心也依然留在這裏，他的根已經深深地扎進這片土地里，心和根永遠不會分開，因為他的心已融進了根里。有根的地方才是家。
誰都知道，李德明的家在孤靜的大山坡上。
條件艱苦，遠沒有山下和山外好，出門連一條像樣的路也沒有。雖然經過了幾十年的踩踏和修補，依然山路彎彎，褶皺不平。
為了整出一條寬點的路來，讓自己走的舒心，也能讓別人走着放心，李德明沒少在山路上灑下他的汗水。
在那條山路上，他費了不少心思和力氣。儘管它還只是一條艱難行走的羊場小路，蜿蜒崎嶇。
但當他看見在他修過的山路上，那些從山下來，趕着牛羊的老人和小孩都穩穩噹噹走着，少摔幾個跟頭，就覺得自己那點心血值了。
這些年，大山裏的土地都被開墾出來，幾乎整個山村的人都有份。大山是比以前更熱鬧了，山林面積卻越來越少，路越走越窄小。
有時候，李德明只能搖頭，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嘆息。
李德明不像小時候，愛四處去找山攀爬。現在，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拿着鋤頭和鏟子，去修原來的那條連接山上和山下的老路。哪怕明年還是今年的模樣，荊棘叢生或者越來越窄，但有人修補總比沒有人問津的好。
今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戶戶盼團圓。
李德明做完家裏的活，站在老路口，看路的另一頭。
他在期盼兩個身影的出現。又到除夕，在闔家團圓的日子裏，怎能缺少親人的愛和樂。他還想着吳美麗和女兒曉英，在心裏，一次次地呼喊她們：快回來吧！等你們回來！
陰冷的天，一陣寒風襲過，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揚揚洒洒，李德明打了個冷顫。
風越刮越烈，雪越下越大，漫天飛舞，遠處的山頭白了，近處的樹林白了，大地銀裝素裹。
李德民一動不動地站在風雪裏。孤零零地，全身是雪，像一個身穿潔白衣裳的老頭，小路早已淹沒在風雪裏，模糊一片。
驀然回頭，他在原地。
她卻已經走遠，路的盡頭，只寄存着她零碎蒼白的影。
李德明正要轉身往回走。
突然有個雪球一樣的東西在近處晃動，李德明定睛一看，是個人影，他心裏一陣激動：“是吳美麗回家了！”
“德明哥，是我，我是熊家老二，上山來打野兔的，沒想到趕上了大雪天，真倒霉！”
李德明聽見是男人的聲音，剛才狂喜的心一下子掉落在雪地，陷進了冰凌。
看着茫茫雪野，他半天才回過神來。
“熊老二？這雪山裡哪有什麼野兔？就是有，也少的可憐，不是你想它就能打得到的，鬼才相信，它在原地等着你來打。”
一場大雪切底淹沒了李德明最後的希望，他此刻的心情，和熊老二一樣失落，因為一無所獲而煩躁不安。
熊世才是山下熊家的二兒子，家裏兄弟多，排行老二，人稱熊老二，是個書生。
“德明哥，看你說的，你咋就知道我不能打着一隻野兔，難道它成了兔精，老遠就能聞出我身上有火藥味？”熊老二戴着斗笠，一隻手提着把小獵槍，一隻手不停地推往鼻子上滑落的眼鏡，嘴裏吐着熱氣，走到李德明身邊。
李德明看他在雪地里，歪歪斜斜走路，像是‘竄花’的樣子，想去拉他一把，又忍不住好笑。
“瞧瞧！你這瞎子，連路都看不見，還想着打兔子，哪還能打着？兔子成不了精，倒是怕你手裏的槍，恐怕沒等你尋見它的影子，就早已逃之夭夭了。”
“哈哈！原來是這樣，德明哥你真風趣，不過，倒是提醒了我。下一次上山，我得把自己和槍都偽裝起來，省得先被狡猾的野兔發現，白跑一趟。”
“嗯，說的也對，你反應好快，還是人精明，下一次，你一定會打到一隻兔子，再不會空手而歸了。”
“哈哈！”
“哈哈！”
兩個人都在冰冷的雪地上傻笑，聲音抖落了樹上美麗的雪花。
“德明，聽說你家嫂子走了，唉！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能有多少像你這樣對女人好的男人？為了討好女人，連男人的脾氣都快沒有了，真夠難為你的，大年三十了，還在路口等老婆，灑一地痴心給了冰冷的雪天。”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又咋斷定我在這裏等她？”李德明心裏疑惑又奇怪。
但他從來就對讀書人由衷地欣賞，他們肚裏的墨水總能讓腦子轉動得比別人快，先知先覺。
“哦，這個，本是你的私事，我也是聽人說起過有關你家的事，胡亂猜到的；不過，話是一股風，無孔不入嘛，就像今天這風，我已穿得像個棉球，也冷得不停地打顫。”
熊世才用上了貼切的比喻，來證明他不是在道聽途說。
事實就是事實，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該面對的總得要去面對。李德明也並不在意別人怎麼看。
“嗯，今天是特別冷，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剛出門，也沒想到風雪都來這麼快，又這樣猛，快去我家躲一會，等風雪過去再走。”李德明說到。
“不了，得趕緊下山去，還來得及，說不定，現在，家裏人也在路口等着我。放心，順着你修路時留的記號走，我是不會迷路的，托你的福，謝了！”
“那好！我不留你，你趕快下山去，不然，大雪封山就來不及了。”
李德明和熊世才各自趕往回家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
天，下着鵝毛大雪，沉寂了一個冬季的山村熱鬧起來。“噼里啪啦”地鞭炮聲此此起彼伏，點破了山的寂寞。
淳樸的山裏人以這種獨特的方式釋放新年的幸福和快樂。他們是這裏土生土長的農民，不變的年俗，不變的心。傳承着古老不變的文明，和着歡聲笑語，裝扮新年的吉祥和喜慶，芬芳了山村的樹林和泥土。
竹娃換上了嶄新的小紅棉襖跳躍在小院裏，這可是她最愛最享受的活動，在雪地上堆出一頑皮的雪人。
小院今天像天堂一樣美麗，潔白一片。雪花像蝴蝶一樣落在她的肩上，頭髮上，臉上，紅棉襖上，她簡直漂亮極了，就像天堂里的小仙女，幸福着！快樂着！
終於熬到吉時，開始祭拜了。
李德明按他母親的吩咐，端來事先準備的雞、鴨、魚、肉和鵝放在桌子上，這些都是用來供奉神靈的，接着再拿來兩對年糕，兩對甘蔗，兩塊黃塘分別放在兩邊，再在香爐里點燃三根香，然後是正式叩拜的儀式。
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這會兒都得叩頭。
先是叩拜天、地神，緊接着是叩拜祖先。
以此形式，表示對天，地，神和祖宗的敬仰之情，同時也恭敬地接受他們美好的祝福！
祖先是人得以代代相傳的根，神是人心靈的一種寄託。實實又虛虛，人善良的本心是在追求一種亘古不變的平衡。
竹娃不懂得過年時的這種禮節到底蘊含什麼道理，只覺得它除了特別就是快樂！
大約半個時辰，禮畢。
在另一間屋子裏，一桌豐盛的團圓飯開始走上桌面。
有很多好吃的東西都是平時看不見影的。竹娃最喜歡的是甜甜的湯圓和熱氣騰騰的肉包。
竹娃有一個發現，她不能憋在心裏。問到：
“爸爸，為什麼今天好多的東西都是圓的，其它圓子我連名字也叫不出，湯圓肯定是圓的，怎麼連水餃也變得比以前更圓了？”
“你這問題挺有趣，其實也簡單，今天是年三十，是除夕，是團團圓圓的節日嘛！”
李德明話音剛落，只見竹娃“嗖”地跳下凳子，差點跌倒。
她跑進廚房，又拿來兩雙筷子，一邊放在桌子上，一邊說：“這是媽媽和英子用的，誰也不許動，這是她們的位置，有她們在，今晚上才叫團團圓圓。”
“這娃還想着她媽和妹妹。是個重感情的娃，好是好，只怕易被其傷，未必是好事。”爺爺心疼地看了竹娃一眼，輕輕地嘆了一聲，欲言又止。
奶奶看着竹娃乖巧又可憐的樣子，眼淚就快流出來了。她怕孫女看見會跟着傷感，背轉身去，強忍着，不讓眼淚流出。過了一會，才低聲說：
“怎麼能不想？我忙活了這些天，整出一堆供品，還不是希望有個好兆頭，請神和祖先都保佑：年年好運來，事事如人意！希望竹娃她媽和小英能快些回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在李德明腦海里，也時時浮現出吳美麗帶女兒走時的情景，至今還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
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一份真情在，說不想她們，怎麼可能？但吳美麗和女兒已經離開了這個家，已是事實。李德明只能在心裏默默地為她們祈禱，讓一習清風送去他永遠的祝福！
現在，他只能安慰身邊的女兒，給她父親全部的愛！
“竹娃，快收起筷子，這個時候，你媽媽一定知道你在想她，知道你正坐在桌子邊上，等着她和妹妹回家來一起吃團圓飯。她們一定也像你想她們一樣想着你，希望你快樂，不希望你現在是生氣的樣子。所以你趕緊把筷子收起，放回原處，然後快樂起來，這樣，媽媽和小英也才會高興的。”
李德明輕聲細語地哄着竹娃。他真心希望女兒每天都快樂！
除夕之夜，辭舊迎新，在忙碌和喜悅里，在團圓和牽挂里，總是讓人懷念，讓人感動。
眼睜睜的一桌好菜，卻沒有人動筷子，看着看着就飽了，李德明實在覺得沒胃口。
想想這滿滿一桌，未曾動過，寓意歲歲有今朝，年年有餘慶的年夜飯，感動中不覺有些酸楚。
辛苦一年，在除夕，大家一起圍坐在桌邊，看一看，說說話，心中升起各種思念，浮想連篇。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好一桌美味佳肴！拋開情感泛濫不管，不免讓人覺得物質過於浪費。
新的一年當然希望有新氣象，但還需簡單過日，珍惜每一顆用汗水換來的糧食。
李德明到廚房親手做了兩碗長壽麵分別端到父親和母親面前，然後端起酒杯說到：“爹，媽，辛苦了！咱們不談過去，新的一年，我祝福您二老：新年快樂，長壽安康！
除夕夜，處處瀰漫著祥和，溫情。在李德明的家，今年的除夕夜卻掠過一層淺淺的陰影。
人啊，幾人能守得住繁華，幾人能耐得住寂寞，幾人是真正懂得幸福生活來之不易。
命運之神從來是公平的，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指望別人沒有意義，唯有互相珍惜，各自安好。
夜已深，只剩下李德明一個人還守着除夕。
站在雪地里，聽雪花落地的聲音，自言自語：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