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回家路上
在回家的路上，李德明繞道走，不知不覺，又路過了那家棺材鋪。
店裏依然只放着一副棺材，老闆坐在門口悠閑地抽着煙。
李德明故意靠近他身旁，老闆跟什麼也沒看見似的，朝天吆喝着“買棺材嗎？”
看見李德明，棺材鋪的老闆一點反應沒有，就像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他是把前兩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只要錢到手，走人，其他事與他何干？所以，一點安慰的話也沒有，對他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奸商無情，李德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誰能承受得住多災多難？莫道人情冷暖，願世間太平無事，遇難程祥，幸福好運！
李德明摸摸空空的衣袋，躲開了。
出門的時候，本來想着一件事，一定要給老父親從縣城裏買一個長煙管回去。
他原來的那個已經磨破了皮，有時候漏氣，熏得人咳嗽。
可是現在，李德明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全都用在了吳美麗的娘家裏。
雖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多少讓人感到有點失落，不是不捨得花那些錢，只覺得還是應該給自己留下一點好。
無賴，那個家破敗不。況且，還有一個躺在床上，正等着看醫生的病人。的確太需要幫助，換做別人，也會那樣做。
李德明兩手插在衣服的空口袋裏，一個人走在縣城的柏油路上。
“李德明，”有人在背後喊，聽見聲音，李德明沒有馬上回頭去看，城市人比鄉村人多的多，有同名同姓的也不奇怪。
“德明，你不認識我了？”一位老婦人見前面的人沒理會，就快步走上前去，用手拍了拍李德明的肩膀。
李德明這才轉身，詫異，他實在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面。
“嘿嘿！”老婦人笑了，然後說道：“你叫李德明，你可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小時候的樣子比現在要可愛的多，十分講究，特別愛乾淨，是個小少爺”
李德明越聽糊塗，自己從來就沒見過她。
可她卻拿小時候和現在對比，而且，她的言外之意，現在的這個樣子，有點對不起觀眾。
李德明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下意識地伸出還插在衣袋裏的手，舉過頭頂，把頭髮向後擼。
他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邋遢。”
這幾天他為吳美麗家的事，就沒好好休息過。衣冠不整，頭髮蓬鬆。可他跟本沒在乎這些，自己早已不是以前的樣子了，更不是什麼‘小少爺’。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李德明用手梳理好凌亂的頭髮，把手又放進原處，客氣地回話。
“不，我沒有認錯人，你就是當年那個我認識的，又活潑又乖巧可愛的小少爺，是我的恩人，你和你的父親都是我的大恩人，你們救過我的命，不，我說錯了，應該是你們家救過我全家人的命，”
李德明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該怎麼回答？
老婦人見李德明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事，正在心裏發急。
“你是真的，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抱歉，還是想不起，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面。”
“唉！德明，不記得就算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實在想不起，我也不能怪你，都整整二十年沒見過面了，那時候，你還小，才剛滿八歲。”老婦人神情低沉，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二十年前？
李德明曾經他聽父親講起過的一個故事，
他依稀記得。
二十幾年前的一天。
城裏兵荒馬亂，許多城裏的人逃亡到外地。也有不願離開家鄉的，逃荒到了鄉下，等風聲過去，再般回到原來的家。
一時間，空氣凝固，往日喧嘩的鬧市，成了一座空城。
有一個年輕的婦人，帶着她的全家老小，情急之下，逃進了李家寨的大山上。
由於不熟悉地形，抬頭只見一線天，滿眼都是參天樹木。在地廣人稀的陌生地方，進山不久的她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沒有找到出山的路。
密密麻麻的樹林遮天蔽日，深邃的大山像個無人區，哪裏才是盡頭？
勞累和飢餓迫使婦人只能做出選擇:繼續生存還是走向毀滅？
生存很難，前面幾乎再也看不見一絲一豪的希望；毀滅容易，在密林深處隨時可以了結所有人的性命。
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前無去路，后無退路，進退兩難的逆境裏，她不得不懷疑人生：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婦人的心就快要崩潰，當她絕望地發現，死亡要比活下去來的更輕鬆。
在凄涼，無助，膽小，和墜落里，她正準備奔向死亡的時候，卻獲得了幸運之神地眷顧。
她和她的全家人重生了。
那天，李德明和他的父親外出回來，從山林里經過，發現了闖進山裏的人。
“爹，快看！樹林下面有人，真的是有幾個陌生人，像是迷路了，我們快過去救她”。
婦人突然聽到有人說話，連忙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
她們得救了。
她永遠記得恩人的臉，是一對年輕的父子。
從絕望到驚喜，從地獄到重生，她來不及感慨，悲喜交加，跪在地上，向蒼天磕頭，謝天謝地！她沒有過多的表示，只有溫暖的淚水在天地間感動。
在那天，婦人流着眼淚，情不自禁地向恩人表達謝意：“謝謝你們！太感謝你們！我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報答我的恩人。”
她脫口而出的話，也沒有人太在意。
李德明和他的父親把她們領回到家裏，安排好住宿，給他們每個人備足了吃喝。還好心地收留她們住下了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再讓她們走。
臨走時，李德明幼小的年齡，動了惻隱之心，硬是請求父親，送給婦人一布袋大米。
這樣好！
她們回家後有從新生活的糧食。父親認為孩子的想法對，就依了他。
婦人千恩萬謝，發誓永遠要銘記這分恩情。
巧的是，在住下的那些時間裏，她發現自己和救命恩人還是同一個姓，感嘆蒼天有眼！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讓她絕處逢生！所以，又親切地稱呼李德明的父親“大哥！”
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大山深處的家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李德明的父親年輕時，就在外地做各種生意。由於膽大，心細，經營有方，賺來不少錢財。
後來，他厭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就把家安在一個叫李家寨的大山腰上。
選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安居樂業，他有他的打算：一來清靜，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可以遠離是非，少有人打擾；二來淡然自守，避離世俗物慾。
看慣了紛紛擾擾，花花世界，終覓得一方土地，讓靈魂純凈下來，何樂而不為？
他把在深山裏的家按照自己想法修建，如世外桃源，清閑自在，四處幽靜，生活舒適。那時候，外面的世界再大，好像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當突然有一天，遇上闖進逃荒到山裏的人，也覺得是一種緣分，於是，就有了救人性命，善待生命，好事多磨的善念。
如果說，絕處逢生是運氣，那麼再遇上天降救星，便是前世修來的福。
婦人認定，自己或者她的後代必是有福之人，因為她相信：吉人自有天像！
一天，她當著主人的面，許下諾言:“它日如有出人頭地之日，定當好好報答恩人。”看着救下來的人這樣說話，李德明一臉驚奇。
在青山掩映的綠樹林裏，有一座精美別緻的小院落，青瓦黃牆，幾間大小適宜的瓦房乾淨又整潔。前面是清脆蔥鬱的竹林，後面是枝繁葉茂的果林。各種野花簇擁着，綻放着，處處是優雅迷人的景象。
遠看，小院像一位活躍在林海碧波里的偏偏少年，在陽光下俊秀，美麗，生機盎然。
婦人驚嘆！眼前這一切，真猶如天上人間！這難道是生命的一次美麗相約？
註定她要來這片林間裏和善良的主人相遇，可她明明是逃難才進來的，是主人救了她們一家。她必須在現實中清醒，從恍如隔世的夢境裏回來。
婦人每次細看小院，都會有一種新的感覺。挑高的門廳，莊嚴的大門，屋裏的傢具，古色古香，無一不顯示主人身份的尊貴。她欣羨，驚嘆不已，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那些天，她靜靜地待在山中，每天都從不同角度欣賞起這個十分特別的林間小院。竟然忘記了自己是逃難來的城市人。
不錯，她見過高樓林立，見過門庭若市，沒想到，卻陶醉在這清靜的林間小院，忘乎所以，如此痴迷他的美麗。
她想：“城市和鄉村哪有什麼區別？城裏人和鄉下人是生活在不同環境中的兩類人，那些城市裏的紳士，可曾想過：如有選擇，寧願放棄城市裏的家，回到安靜的鄉村世界，把寸草不生之地，用汗水澆灌出美麗，再來一次重生。”
那時候，年輕婦人和她的家人，有一個習慣。每天都喜歡親切地叫李德明‘小少爺’。
姑娘們漸漸從逃難的陰影里走出來，開始頑皮起來。每天都喜歡和她們同樣頑皮的“小少爺”在一起。
快樂就像一首動聽的歌，
她們追逐，自由自在林間嬉戲。
頑皮是孩子的天性。
她們喜歡這個整日都快樂，無憂無慮的小男孩。
李德明從來就沒有認可過，她們對他“少爺”的稱呼。每次聽別人這樣喊他時，也只是笑而不語，當是一句趣話。
後來，他從父親那裏知道，年輕婦人叫李明秀，她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姓李，是本家，是自己人。李德明好像知道，說是自己人，意思是不把她們當外人，好好對她們。
李明秀的大女兒叫李琴英，她有個響亮的乳名，叫鈴鐺，鈴鐺長的綉眉粉面，尤其招人喜歡。
可她總是愛拿李德明開玩笑：“小少爺，小少爺，不愛跑，整天圍着院子繞，胖乎乎，像皮球，跳進籠里沒自由。”
李德明覺得自己是胖了點，還貪玩，卻不像鈴鐺嘲笑的那樣頑皮。
他想：“得讓她知道點厲害才行，免得欺負人”。
他決定先嘴上叫她收斂幾天，畢竟她是客人，然後再用拳頭說話，維護男人尊嚴。
不能在幾個女娃前丟了面子。
老是讓着她也不行。可是，這該死的瘋丫頭，一點也不識趣。
“唉！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本想和她單挑，誰怕誰？再加上幾個她也不是對手，女孩子的絕招是鬥不過的時候，用眼淚求饒，最讓人煩心。”
他最怕看見有人哭的場景。可是，也不能就這樣輕饒了她。
他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鈴鐺，鈴鐺，搖搖不響，與人說話，倒是愛搶。”
這招‘以牙還牙’還真湊效，鈴鐺終於放規矩了，兩人就算暫時扯平。
有一天，李德明趁鈴鐺不在，忍不住跑到婦人面前，好奇地問她：
“你們是城市人，別人都說，城裏人嬌生慣養，天生富貴，可你為什麼總是叫我小少爺？就好像我比其他的人要尊貴到哪裏，真是搞不懂你們，叫我哥哥不好嗎？聽起來讓人怪怪的，你們真不夠意思，我當你們是朋友，不領情就算了，竟然還拿我玩笑。”
“你就是我們的小少爺，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以前，在城裏，富人家都喜歡這樣稱呼像你這樣的乖男孩，我覺得，這不奇怪，也是一種愛稱，你家是有錢人，你又很可愛，我們是該這樣叫你的。”
“哦，原來是這樣，你們城裏人真有趣，不過，我還是習慣妹妹們喊我一聲哥哥，這樣更好聽，你們好像弄錯了一件事，我家不是什麼富人，也沒有多少錢，父親早年在外面跑了點生意，可能賺到點錢而已，以後請別再這樣，別再叫我什麼少爺了。”
婦人看了李德明一眼，充滿了慈祥和愛意，然後說到：
“好吧，以後，就不叫你少爺，我叫你德明，妹妹們喊你哥哥，真是個謙虛又懂事的好孩子！”
她停了停，又說到：
“如果你願意，等風聲平息下來，跟我們一起到城裏去，在城市裏的學校讀書，城裏條件肯定比鄉村好，重教育，你十分聰明，將來一定會出息的。”
“謝謝您的好意！城市是好，可那裏沒有我的家，我的家在這裏，在樹林環抱的青山上，我也不會離開我的家，不會離開我的爹和娘，將來，我不去城市也不等於將來不出息，我愛鄉村，愛這裏的土地，愛我樹林裏的家，父親說過，我們的根長在這裏。”
“我的天！真是個少見的孩子！”李明秀驚奇地看着李德明。
“怎麼會有像你這樣可愛的娃？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一點也不像你這個年紀，除了懂事，有禮貌，還心地善良，謙虛，誰遇上你都是三生有幸！我們的小少爺！”
“又來了！剛說好的事，怎麼會忘了呢？
“好！好！說話算話，以後不這樣叫你就是了。”
那些天，李德明和李明秀的孩子們，在山上度過了一段有趣又難忘的時光。
噗嗤一笑的過往，何必再去想？
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如果沒有人提起，李德明都已經忘記。物是人非，當年懵懂早已被消磨殆盡。
那時候，他什麼也不懂。只是，天真無邪的童年，是李德明最快樂的時光。
但是後來，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世事多變，滄海桑田。
誰又在乎昨天是什麼樣？今天誰過得好不好？
回憶是傷，李德明也不願回憶往事，想讓它永遠停留在昨天。
昨天和今天本就有距離。
昨天如流水一般靜靜逝去，今天已經悄悄來到，明天又要失去什麼？迎來什麼？
昨天已成過往。
今天和明天，我們每一個人，唯有珍惜自己，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
在腦海里閃過的一暮暮，已經耽擱了好一會時間，出於禮貌，李德明先打了聲招呼：
“哦！您是李姑姑，是二十年前來到李家寨山上的姑姑”
李德明面帶微笑，恍然想起。
李德明再仔細看，眼前是一位老婦人。
她的面容也早已蒼老，已尋不到她年輕的模樣，老年斑佈滿了臉。
李德明不忍再辨認下去。嘆惜歲月神偷，無情地偷走了無數人臉上俏麗容顏。這些年，她一定也活的不容易。
歲月如風，刮過的地方總會留下痕。深深淺淺，溝溝壑壑。誰又能大度地回首往事？流年淺笑，不言悲喜？
落花似流水，時間不停留。人啊！前半生都只是你的回憶，後半生還需艱難行走。
既然留不住急促前進的腳步，就請把破碎的記憶拋在一邊，因為誰都害怕煙影成痛。
可是，每個人總會有過一道淺淺的傷口，總是會記起曾經的傷痛。
“德明啊！對，我就是你李姑姑，你終於還是記起來了。小時候，你就是個好孩子，不讓人喊你‘小少爺’，還把所有比你小的姑娘都當親妹妹一樣對待。至今我那幾個女兒，還記着當年大哥哥待她們的好。”
“哦！那是應該的！她們現在都好嗎？”
“好！好！她們都還活着，都好得很！”
李姑姑確定看見了多年前的恩人，好一陣激動，眼眶裏噙滿熱淚，哽咽着，半天才說出話來。
她在強調一件事：她們都還活着。
從李姑姑的話里，依然能感覺到，二十年前，她經歷的那場苦難有多麼深重。已然在她腦海烙印，她永遠銘記在心。
“哦！活着就好！那時候，真擔心你們。”李德明得知李姑姑一家都平安，鬆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從回到成里，我也沒再上山去過。我的腿不爭氣，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不能出遠門。真的是對不起你們！再後來，也聽說過一些關於你們家發生的事，還聽說你們已經搬家了。又擔心迷路，所以一直到現在，也沒有能去看過你們一次，想來真是慚愧！”
“是的，我們是搬家過一次。那年，家裏遭遇了一次洗劫，對父親打擊很大。一氣之下，他點起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省得賊惦記。父親是燒了他一生的心血，就那樣沒了。他的確很傷心，也很無賴。”
“唉！那些壞人真該遭天譴。也不知道，大哥他現在還好嗎？都怪我，走了這些年，也沒去看他一次。”
“李姑姑，沒關係，事情都過去了。父親身體還好，我們家也都好！因為他不捨得離開原來喜愛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家還是在山裏，房子就修在原來的不遠處。你不用擔心我們，也要好好保重你自己的身體。”
人生總有起落，生活也總有苦樂。
也許，每個人唯一應該做的，不是悲哀。是不怨，不艾，讓心坦然。
“怎麼能不想你們，二十幾年了，時間過得真快！若不是當年你們的救命之恩，今天，我哪還能體體面面地站在這披紅掛綠的大街上。我的一家人也都早已成了冤死在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大恩大德怎能忘記，我可不願做忘恩負義的人。
今天還能再看見恩人，又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德明啊，你一定要回去幫我轉達姑姑對你爹和娘的問候。我的思念之情一直都有，如山高，似海深。
只是我的腿腳不好，不能讓我實現親自上山，去達謝恩人的願望。”
說完，李明秀長嘆一聲。
李姑姑年輕時就長着一張伶俐的嘴，說起話來妙語連珠。
雖說那時候她是逃難到山上的，李德明卻絲毫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反倒十分尊敬她。不是因為她是從縣城市裏來的，是見過世面的城市人。
城市和鄉村在李德明的眼裏，從小就沒有個清新的概念。
城市熱鬧，卻沒有鄉村的優雅；城市發達，卻沒有鄉村的純樸；城市人忙碌，卻沒有鄉村人悠閑和自在。也許，城裏人的祖宗在很久以前都是鄉村人。
每個城市人都可以自豪地說，鄉村是他們永久美麗的根。
那時候，從城裏來的李姑姑就不擺架子，沒以城市人自居。畢竟她也是有難在身，所以給人的感覺十分親切。
李德明的思緒又漸漸延伸到二十年前。
在李姑姑一家留下的那些日子裏，她給李德明的印象很特別。
她總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吃她的孩子從嘴角旁掉落在地上的幾粒米，和剩下來的飯菜，生怕浪費掉一點。
她長得天然秀麗，很好看的樣子，但她老是在吃着桌子上的殘羹冷炙，給人一副好可憐的樣子。她的舉止和她的長相一點也不搭。
那時候，李德明心裏在想：
“這個女人真是奇怪，沒有人逼迫她這樣做，雖然是從外面來的，家裏卻沒有虧待過她們，有必要天天裝嗎？”
那時候，她看起來，並沒有在意眼前的困境，她很樂觀，沒有因為當時正處在困難時候，而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在這一點上，讓小小年紀的李德明十分佩服。
她常常和大家一起嬉笑顏開，時不時地還愛從嘴裏蹦出一句話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時候，大家也願意一起跟着她，歡喜，快樂。也學着她的樣子，每日把《憫農》的最後兩句掛在嘴邊。
後來，李德明漸漸明白，李姑姑其實不容易，是在以自己的行動，告訴她的孩子們：珍惜糧食，任何時候都要堅強。
想讓她的孩子都從中懂得，什麼是珍惜和浪費？什麼是快樂？在受人恩惠的情況下，必須思量節檢。
從那時候起，李德明更是尊敬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親昵地喊她‘李姑姑’，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日漸懂得一個道理：節儉是人多麼好的品德。
幸福生活來之不易，當物是人非時，必須學會倍加珍惜。
現在想來，李姑姑她還真是一位不簡單的女人。
“德明啊！你們全家都是好人，也不知道，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但我相信，好人總會有好報，惡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李明秀感到力不從心，對不住恩人，只能在心裏默默祝願好人一生平安！
一句“好人好報”，溫暖了李德明的心。
做好人，不是每個人的神聖使命。
人心向善，由心而發。
做好事，是善良的人在別人身處逆境時，願意伸出手來，力所能及地拉人一把。讓苦難的人不至於喪失生活的希望，能感受到一股戰勝困難的力量，僅此而已。
好人，並沒有指望他日能因此有所回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是心甘情願的。
李明秀慈祥地看着站在身邊的李德明。他已不是當年的陽光男孩，雖然生活讓他看起來有些勞累和疲倦，但他依然健康，開朗。
與二十年前的幼稚和可愛相比，在他身上多了一份成熟和豁達。這是男子漢必須具備的，她為他感到欣慰。
人活一世，總會有得有失，得之淡然，失之泰然。大起大落，榮辱不驚。
旦夕禍福又怎樣？
只要永遠不失活力，擁有一顆豁達的心，就能堅韌地接受生活的一次又一次地考驗。
“你成長了，還和以前一樣可愛！討人喜歡。”李明秀這樣當面評價現在的李德明。
歡喜之餘，她又傷感起來。
二十多年前的恩人，心中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唯有眼裏淚花閃爍，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李德明的大手，好久都不肯鬆開。
過了好一會，李明秀突然從懷裏拿出一支古銅色的煙斗，把它交到李德明的手裏。說到：
“這是我今天剛買的，準備送給我家老頭子的禮物，他的生日快到了。現在，我改變了主意，要把它送給大哥，我知道，這個東西更適合大哥用。
大恩不言謝。當年是你們救我於困境，可是現在，我卻幫不了你們什麼忙。除了慚愧，我還能做點什麼?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我只能用這小小煙斗，作為念想，送給我的恩人，請你一定收下，幫我轉交給大哥。”
“好！我收下，回去后，把它親手交給我爹，他知道是李姑姑送他的，一定會十分高興。”
李德明恭敬地從李姑姑手中接過煙斗。
“這麼多年來，最是忘不了大哥含着煙斗面帶微笑的樣子。當年，在他和人說話的時候，想問題的時候，總是能看見他帶着那隻心愛的煙斗，一刻也不放下。
我知道，那是大哥唯一的喜好，他邊說話，邊吸煙，風度又有趣，至今我家老頭子還模仿不像。那時候，我就在心裏想:如果有一天，能親自為我的大哥送上一隻煙斗，表達我對大哥深深的情意，該有多美好！
前兩天，我還在我的女兒們面前念叨起這事，怕自己年老體邁，哪一天突然離開人世，進了棺材，留下終身遺憾。沒想到，今天就能在路上遇見恩人，了卻我多年的心愿”。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會穿過歲月的窗欞，扯着思念，芬芳了流年。
煙雨柔情如花般燦爛，過去的事，一如發生在昨天。
李姑姑回憶起過去，有講不完的故事，李德明德明只好細細傾聽。
李明秀指着李德明拿在手裏的煙斗又說：
“還記得，當年，你雖然是小少爺，但調皮搗蛋是出了名的，因為愛耍弄煙斗，沒少挨你父親地打。
有一次，你看見父親嘴裏叼着煙斗，陶醉在裊裊升騰的煙霧裏，於是就背着他，悄悄把他的煙斗取下來，拿到沒人的角落裏，學着他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吸出煙味。
後來大哥因為找不到煙斗，挨個審問，還嚴厲地叫所有孩子都跪在地上，翹起小屁股準備挨揍。
你見妹妹們個個哭得稀里嘩啦，就馬上站到她們前面，大膽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說：‘爹，不關她們的事，煙斗是我拿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大哥是個講道理的人，叫其他的孩子起來，然後，雨點般的皮鞭立刻就落下去。
你母親怕你的身體受不了，想替你擋鞭子，也被你父親斥責了一頓，她不忍心看，哽咽着走開了。那天你很堅強，承受住了劇烈地疼痛，沒有哭出一聲。當妹妹們誇你是個小男子漢時，你自豪地笑了。可是妹妹們卻嘗到了你的眼淚，也是她們自己的眼淚。
後來，她們趁你父親不在的時候，為你偷來煙斗和煙絲，放在你手上。你卻對她們說：‘在哪拿的，就還回到哪兒去，以後再不要煙鬥了，等以後長大了再抽。’你知道嗎？幾個妹妹又流下了眼淚，為你哭了一場。
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裏。那時候，也想幫你說好話，可是，我知道，你不希望姑姑那樣做。因為，你想證明，自己是真男子漢，是個懂事的孩子。”
說完這些，李姑姑又在李德明的肩榜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她還在對當年的事表示歉意，是鼓勵，也是遲到者安慰。
李德明明白李姑姑的意思，她當時是希望，他能在教訓和經歷中成長。
有一種相遇，叫靈魂感動，有一種珍惜，叫歲月靜好。
讓李德明感動的是，二十年前的那天，他救了她們，成長了自己，二十年後的今天感動了彼此。
讓李德明珍惜的是，昨日分別，今天還能遇見。昨天和今天都一樣美好，值得珍惜！
李姑姑和李德明聊了很長時間話后，有些累了，只能和恩人揮手道別，來日方長。
看得出，她對現在的李德明，依然保持一份當年的喜愛之情。李德明沒有讓她失望。
沒有人能像李德明這樣有耐心，聽她講完泛黃又古老的故事。
他在仔細傾聽一位老人美麗的回憶。
把她緩緩道來的訴說，當做在傾聽恬靜的天籟之音。
他懂得傾聽，懂得尊重。
傾聽是綻放的心靈之花，傾聽是信任的一縷清風。傾聽別人是一次最快樂的友情分享，在傾聽的世界裏凈化自己的靈魂。
這些，李德明做的比其他人都好。
李德明在想：“多虧李姑姑還惦記着父親的煙斗。都過去這麼多年，還依然記得父親當年的情趣。她也是一位有情義的人。”
回家的路上，李德明慶幸，今天真是好運氣。
身上的錢已經用光了，本來打算，再過些時候，給父親賣一隻煙斗。
李德明沒有想到，偏巧遇上李姑姑，就在今天送來了煙斗，也許這一支煙斗不值幾個錢，可它卻是一件十分珍貴的禮物，它蘊含著李姑姑多少年的思念，賣它的人一定是位真情流露的有心之人。
遇見是美好，遇見是溫暖。茫茫人海里能遇上是緣分。再見到多年前遇見的人，救過的人，知道他們現在都還好好的，李德明心裏倍感溫暖。
活着就是件幸福事。
現在，李姑姑心裏多年留下的一份心愿終於了了，她也激動着，眼睛裏一次又一次地濕潤着，閃着幸福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