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活的委屈
城市，一個代表着繁華和先進的名詞，是這個時代最鮮活而有生命力的地方。隨着社會的進步而城市的名聲流傳開來，城裏人和鄉下人，也在城市日趨繁華的過程中越發明顯。是啊，走在大街上，城裏人穿着嶄新的滌綸褲子和純棉上衣，去哪都能騎着騎自行車或是做班車，從吃穿住行上就甩開鄉里人一大截。自此開始，六十年代那會人人都渴望回農村種地的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成為城裏人，吃上一口公糧，已經成了人們心中最大的渴望。不得不說，城市真的好，路燈雖然暗，可能照亮前行的路。房屋雖然擁擠，可家家戶戶有煤炭，能生起火爐來渡過嚴寒的冬天。這一切，是暫時的農村人享受不到的，或許未來可以，但這一天真的有些遙遠。
學田三人將娜娜送回家，玲玲留宿在了娜娜家。他兄弟二人就往學校宿捨去。路上遇到一些和自己一樣往學校趕的學生，認識的都相互打個招呼，他們都是來自偏遠山區的娃娃。
鞋子，都完全濕透了。身上的汗沁透衣服冰涼難受，趕緊回到宿舍換下才是首要的。他們也不再耽擱，身上背的東西少了，自然步子就快了。此時已經夜裏八點多，路過供銷社時裏面一群漢子在喝酒划拳，城裏的爺們，總是比農村的爺們樂趣很多。學文在玻璃上看了一眼裏面掛的表，給學田說他們走了八個多小時。
“這一條求學之路，真是艱苦呀。努力吧弟弟，別讓我們這些年的辛苦白費了。讓人們知道，大山裡是會飛出金鳳凰的。”學田拍着學文的肩膀感慨的說。
“事呀，如果可能，我一輩子不願意回到山裏去，也做個城裏人。”學田嘴角一笑，用力點點頭說。
兄弟倆的宿舍離得遠。學文就從北門進去了，學田繞到東門，從那裏更近些。東門正對着繁華的市場，白天這裏是大集，縣城中唯一一個天天有的集市。學生們下課後都愛去湊熱鬧看些新鮮玩意。但到了晚上，卻冷清的要命。
學田背着包大步走着，剛跨進校門，一個銀鈴般的甜美嗓音響起。
“陳學田？”
學田停下腳步向旁邊的大樹下看去，一個穿着粉色棉衣，脖子裏圍着大紅圍巾的漂亮女孩，正笑嘻嘻的看着他。這女孩個子高，身材苗條，臉蛋也是萬中挑一。
“劉曉燕？”
這位被無數城裏優秀青年惦記的女孩子，就是給學田糖的劉曉燕。
“怎麼才來，給你帶了烤紅薯，我擔心涼了，就揣到懷裏了。“劉曉燕笑嘻嘻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報紙包着的東西雙手放在學田面前。
“你個笨蛋，這麼冷的天，凍着了吧？”
看着劉曉燕不停的跺腳，他就知道這姑娘等了好長時間。
“你才笨蛋了，趕緊拿着，我要回去了，等你一個小時了，凍傻了都。”劉曉燕將紅薯塞到學田的懷裏，就開心的蹦蹦跳跳的走了。
“你慢點跑，路滑，小心摔倒。”學田趕忙喊道。
“知道了……。”
劉曉燕笑呵呵的聲音傳來。
手裏握着熱乎乎的紅薯，學田心裏一陣暖意。誰會拒絕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孩的好意了！可他又心頭一嘆，要是沒有婷婷，那他會義無反顧的去追求這個漂亮撒善良的女孩。但現在的他即使對她有好感，也不能給她太多的希望。這事不能再拖了，必須得給她講明白。就明天吧，不能耽誤了人家。
推開宿舍的門，一陣夾雜着煤油味道的暖意襲來，
小小的煤油燈給屋子照着昏暗的光。十個學生擠在一個房間裏，當然暖和的。但今天只有三個學生到了，剩下的七個可能明天才到，也可能後天。他們這十個學生，是高三年級唯一農村來的孩子，其他人要麼是走讀，要麼就是附近的城裏人。他們有足夠的條件不用住校，也不用吃食堂沒有營養的飯菜。
“呦，陳少爺回來了，趕緊的，小的給您寬下龍袍。”
看學田進來笑嘻嘻過來替他接下書包的是劉勇，高高瘦瘦的青年，學習中等，為人特別的仗義。他家在縣城西面的大山裡，光景也一般，都是多子少糧的家庭。
學田笑笑，將包給了劉勇。
“裏面有你最愛的鹹菜根，這次給你管飽。”學田笑呵呵的說。
劉勇也不客氣，打開包抓了一把鹹菜根，就着自己的饃就吃了起來。
牆角還躺着一位，家裏條件比較艱苦，可這人特別的好面子，自尊心特彆強，總覺得一個宿舍的都看不起他，除了和性格和藹的學田說幾句話外，其他八個人都一概不理。
“朱鵬，有鹹菜根，不吃點？”學田笑着問。
“不吃了，你趕緊把衣服換了，我看都濕透了，小心感冒了。對了，劉曉燕來找過你，見你不在就又走了。”牆角的朱鵬裹着被子坐起來說道。
他手裏拿着一本三國演義，是用一個洋芋從收破爛的老頭手裏換來的，他沒事幹就看，說自己最喜歡司馬懿，懂得韜光養晦，后發制人。學田不怎麼看，但聽過戲曲裏面唱的對歷史他不是怎麼感興趣。
“我知道了，剛才在校門口碰到她，她給了我一個紅薯就走了。”學田說著將紅薯放在桌子上。
正狼吞虎咽的劉勇立馬不懷好意的湊過來問學田：“你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學田瞪了他一眼，笑着說：“吃也堵不上你的嘴。朱鵬，下來分享美味的紅薯。”
“這個倒是可以給你賞個面子。”朱鵬笑呵呵的從大炕上下來說。
紅薯可不是這裏能生長的糧食，它可比土豆甜多了。能吃上它的人，也就城裏有錢的學生們。像學田這一宿舍的，自然沒有錢去飽這個口福。
“呀，真甜，更蜜似的。”劉勇掰了一塊喂嘴裏說道。
朱鵬也嘗了一口，真的很甜。
“甜就多吃點，我嘗一口就行。”學田笑着說，他這人一直很大方，吃喝上從不對舍友吝嗇，也人緣特別的好。
“嘗一口就行了，人家姑娘對你的愛心。不過紅顏禍水，還是要當心呀。”朱鵬拍拍學田的肩膀笑道。
學田也是無奈的一笑，因為都是班長的緣故，他和劉曉燕就總被大家調侃是一對。不過劉曉燕的優秀，可不是其她女生能比的。想來他們之間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劉曉燕的父母都是幹部，雖然說他以後有發展前途，可人家不一定看得起自己。儘管自己對她有好感，可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別聽他的，他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劉勇說著瞪了一眼朱鵬。“愛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以為所有女人跟貂蟬一個樣子，害死董卓害死呂布？她能成為四大美女，我看古人的情操和審美也不過如此。”
學田笑笑，自己也不懂歷史，也就不加評論。
劉勇接着給學田說道：“說個小道消息，聽說我們學校有兩個保送到西北師範大學的名額。是按成績來排的，這樣一來你和劉曉燕肯定是被保送的，但我聽說有人要頂替掉你的名額，就是王尚龍那二流子，他爸是磚窯廠的包工頭，這段時間在四處托關係了，你要想想辦法，不然到嘴的鴨子飛了。”
“王尚龍？”
學田對班上這個二流子一點也不陌生，天天頭髮梳的像漢奸一樣，在學校和一群幹部子弟廝混在一起，十足的城裏紈絝子弟做派。不過就算是他找關係上了大學又能怎麼樣，那人活着總不能靠僥倖和走捷徑，騾子和馬雖然看着一樣，但騾子是用來耕地的，馬是衝殺戰場打仗的，歸根結底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學田笑笑，看着劉勇說：“兄弟，咱是農村娃，也沒那層關係，就不奢望天上掉餡餅的事，還是自己努力學習考大學吧。那樣得來的收穫，自己心裏也踏實對不？”
雖然學田這樣嘴上說，可心裏還是有些彆扭的，被人頂替了名額，這種不公平的對待本身就是對人的一種侮辱。
“也對，既然名額被別人頂替了，那就說明不是咱的東西，只是在咱這裏待了一會而已，沒必要有得失之感的。”劉勇嚼着鹹菜根笑道。
“就是呀！上炕睡覺吧，趕了一天的路，也乏透了。”學田說著倒在燒的暖和的炕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這座城市裏，縣革委大院就是耀眼的地方，最後面的家屬院裏，二層小樓都亮着燈，院子裏也一盞路燈亮着，給人們照着亮。一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從大鐵門裏面進來，一頭扎進旁邊門衛張老漢的屋子裏，趕緊伸出白凈的小手抱着火爐暖了起來。
“曉燕，這又去哪玩了，這麼冷的天，不知道在家裏待着。”一個戴着老花鏡看報紙的老頭笑呵呵的說。
“張爺爺，我去找同學了，順便進來烤烤火，這天真是凍的要命，真不喜歡冬天。我上大學要去南方，聽說哪裏四季如春。”劉曉燕笑呵呵的說。
作為當代的有志青年，有理想有追求是生活的一種驕傲，她設想着能和學田一起去南方，在大學裏沐浴着溫暖的陽光，手牽着手，一起走過最美好的歲月那該是多麼好的一件事呀。
張老漢放下手裏的報紙，將老花鏡摘下往火爐里添了一塊炭，把火生的更旺了。
“我聽你爸說學校要將你保送到西北師範大學，這多好呀，沒有風險的事。你如果自己考，萬一考不上咋辦？”張老漢笑着說。
“我也知道保送好呀，可我不喜歡咱這地方，我不想在這裏待一輩子，所以我還是決定自己考。我爸雖然是為了我好，但我想他也會尊重我的意見的。”劉曉燕笑着說道。
張老漢也笑笑，從柜子裏拿出兩個橘子給劉曉燕吃。他在這裏看了十年大門了，這個小女娃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轉眼間長大了要離開了，想着以後不能經常聽到她嘻嘻哈哈的歡樂聲，老人心中就有些不舍。但他也是個知識份子，知道外面的大世界是多麼讓人嚮往，每一個羽翼豐滿的雛鷹，都是要離開巢穴去展翅高飛的。
“既然有理想和追求，就要堅持住。人生百年，不過一爐火的歲月。我要是生在你這個時代，也肯定和你一樣有飛向遠方的衝動的。”張老漢笑呵呵的說。
“嘿嘿，等我在那裏落地生根了，就接你去享幾天福。”劉曉燕笑嘻嘻的說著將剝開的橘子掰開遞給張老漢。她沒有爺爺，小時候張老漢待她就像親孫子一般，所以他是唯一一個讓她能敞開心扉說話的。
一老一少開心的聊着，這時一位穿着灰色風衣，將頭髮燙成時尚卷的中年婦女邁着大步子，身上帶着點酒味將門推開探頭進來。在城市生活的原因，讓她的皮膚看起來要比同齡的女人好很多，再加上得體的時髦穿着，讓人們看了眼前一亮。
“我就知道這丫頭在您這，走吧，回家了。”時尚的中年婦女超屋內的兩人笑笑。
劉曉燕瞪了一眼門口的婦人，沒好氣的說道：“哎！你們一個忙着生意交際，一個忙着民生大事。我就只能和張爺爺相依為命了。”
中年婦女臉上有些尷尬的瞪了女孩一眼，陪笑着說道：“你呀，就會挑我們的刺，也不看着你弟弟寫作業。”
“嘿嘿。走了張爺爺，明天還要上學了，回去睡覺嘍。”劉曉燕笑呵呵的說著和張老漢再見，挽着中年婦女的胳膊往家裏去了。
幹部家庭，在這個時代是生活比較優渥的，社會的一些好福利，他們享有優先的享受權。單就說這暖氣吧，縣城裏除了這個大院，恐怕再沒有第二個院子有這般奢侈的享受。
由於劉曉燕母親唐麗是生意人的緣故，她家裏的裝飾和生活用品要相對時興一些，單就一對坐上去軟彈的沙發，就讓來者心生羨慕，其它少見的錄音機、鐘錶、電燈之類的家電她家早就有了。
打開門，一陣暖暖的熱氣迎面撲來，這暖氣中沒有煤炭燃燒時留下的異味，很讓人舒暢。但這溫暖讓唐麗臉更紅了，酒精勁力上來，再也壓不住嗓子眼裏面湧上來的東西，衝過去抱着臉盆就是一陣嘔吐。
“哎！一個女人，那麼拚命幹嘛。”劉曉燕一遍給母親拍着背一遍捂着鼻子表情嫌棄的說。
“去，給我拿口水。”
劉曉燕麻利的給母親端了一杯熱水來讓她漱口。
“你懂個屁，就你爸那點微薄的工資，能養活咱一家四口人不？再說你馬上要上大學了，總不能去了大城市讓別人看我娃的笑話，說我娃是窮地方來的。”唐麗吐完一身輕鬆，邊脫下厚重的大衣邊看着長相和自己年輕時一般美麗的女兒說。
“好啦，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以後少喝酒，我會心疼的。”劉曉燕俏皮的過去抱着母親說。
“哎呀呀，一邊去，都多大人了，還往你媽懷裏鑽。”唐麗笑罵道。
兩人的說話吵醒了剛睡着的兒子德生，這個她費了很大勁才偷生下來的寶貝蛋，今年剛上二年級，可就是皮的沒辦法，沒有女兒一半的聽話。
“媽媽，給我帶好吃的了沒？”小德生笑嘻嘻的過來親熱的抱着唐麗說。
唐麗坐在沙發上抱著兒子親了親，笑呵呵的從包里掏出來兩塊包裝很精美的糖塊，給姐弟倆一人一塊。小德生迫不及待的拆開咬了一口，立馬就吐了出來，張着嘴說苦，表情很搞笑。
“這是巧克力，俄國進口來的。”唐麗笑着說。
小德生不吃了，跳下來塞到劉曉燕的手裏，自己跑去玩玩具了。
劉曉燕輕輕嘗了一口，入口雖苦，可慢慢就香甜有味，是另一種她從未嘗過的美味。
“挺好吃的，媽你也嘗嘗。”劉曉燕掰下一塊喂到母親的嘴裏，娘兩慢慢品嘗着。
“這巧克力就像生活一樣，初嘗時是苦的，可嚼一會就香甜了。我想起那幾年的生活，當時真感覺熬不過去了，你爸去鄉下工作，我挺着個大肚子拉着你去河套里挖野菜。手腳稍微慢點別人就搶先了。回到家還要去排隊打水，兩桶水提回來都灑的只剩半桶了，沒衣服可換，就穿着讓風吹乾。我當時後悔怎麼沒找個村裏的嫁了，非要跟着你爸。他這一個工作狂，除了生產就是生產，兩三個月回來一趟，連我生德生時都不在。那時候我就明白什麼都要靠自己，於是我就跟着那些膽子大的婦女們投機倒把，被人家抓住了我也不敢說出你爸的名字，被人家劈頭蓋臉的教育罰款后就放回來了。後來你爸回來了，本以為我的苦日子到頭了，沒想到他還是那個樣子，一天到晚扎在農機站，早上早早的走了，晚上這麼晚也不回來。別人都看咱家過的富裕，可這沒你爸的一分功勞。”唐麗委屈的說道。
劉曉燕何嘗不理解母親的難處，這個別人眼裏要強的女人，也只有她當女兒的才明白其中的苦楚。如果說父親是個好領導，那錯不了。可如果說他是一個好父親好老公，她一點都不認同。對於一個連自己女兒生日都不記得的父親，她真的對他沒多少感情。
“曉燕，我要是和你爸離婚，你同意嗎？”
唐麗眼神閃躲的問，她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問即將十八歲的女兒，但這句話她憋在心裏好長時間了。
劉曉燕微微一笑，母親的話她並不吃驚，很多事她都是能明白的。
“如果你和我爸離婚了能快樂，不再為了生活而去喝酒喝到吐，那我願意你放下這個大包袱，好好去過一下你自己的生活。”劉曉燕把淚流滿臉的母親抱到懷裏說。
唐麗泣不成聲，女兒的懂事讓她突然間輕鬆了很多，放下了一切的負擔，她沒想到女兒這般心疼自己，早就看出了自己的不容易來。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她遭受過苦難生活的折磨，在一步步的摸爬滾打中給自己踩出一條平坦的大路，她不想餘生就這樣了卻，她有權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或者說人生不能一成不變，要換個活法。
“放心的去吧，我明年考上大學也會離開的。德生會有人照顧，我爸對你和我沒有盡到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對德生，他該是付出一些的時候了，德生以後也會知道你的不容易的。”劉曉燕抹了抹眼角的淚對母親說。
唐麗點點頭，抱着女兒，感受着她身上的溫暖，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讓她乏勁來襲，不知不覺睡去了。
劉曉燕摸摸母親的臉，將她靠在沙發上，給她蓋上被子，滿眼都是對母親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