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新冢
眼見明晃晃的大刀猛地劈了過來,宮玉成那容得及去躲閃。說時遲那時快,卻見一塊石子疾速飛來,正好打在刀面上,耳聽得“倉啷”一聲,大半截斷刀竟橫飛出去。那惡漢只覺得虎口發麻,陣陣作痛。這時,十步外的樹上跳下一人,此人身材瘦小,黑紗罩面,手持短刀,沉着嗓子說道:“光天化日之下為非作歹,竟然對孩童痛下殺手,傳出去也不怕江湖朋友恥笑?”
麻黑七尋思:此人能飛石斷刀,功力非同一般,想不到這窮鄉僻壤竟隱藏着此等高手。便打了個哈哈,道:“閣下是哪條道上的朋友?請留下個萬兒!”蒙面人也不答話,喝道:“快放了那兩個孩子,如若不然,休怪刀劍無情!”惡漢拋了手中斷刀,搶過郁老四的兵刃,催馬攻了過去。蒙面人也不驚慌,等人馬來至三步外,驀地躍起丈余,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越過惡漢頭頂,伸手抓了他的后領,竟將他扯下馬來,蒙面人輕輕落在馬後站定,惡漢卻重重地摔在地上。
麻黑七叫道:“果然是來者不善!麻某前來討教一二。”當下他躍下馬來,揮拳攻了過去。麻黑七自從敗給羅德義后,每日苦練功夫,武功大為精進,七十二路“地煞拳”打得出神入化,罕有敵手。
只見麻黑七一拳打向蒙面人的臉部,蒙面人揮刀便擋,這拳頭卻急轉方向,迂迴而入,變拳為爪,直向蒙面人面部抓來,這一招正是“判官通幽”。蒙面人急速側滑,躲過這招。接着他化爪為掌,反手摑來,這一招卻是“蚩尤布霧”;蒙面人使了一個“千斤墜”,又避開這掌。他一掌打空拍在樹上,只聽“咔嚓”一聲,碗口粗細的樹硬生生地折斷。麻黑七禁不住贊道:“好功夫!”又接連打出“鍾馗驅魔”、“無常追魂”等招,招招勇猛剛硬,拳拳開碑裂石,但皆被蒙面人巧妙化解了去。
麻黑七暗想:“這廝雖然瘦小,功夫卻恁地厲害。今日若不打發了他,怕要壞了老子的好事!”想到此,他邊攻邊喊:“弟兄們,咱合力滅了這廝!”那惡漢和馬臉漢子立刻圍了上來,郁老四丟開宮玉成和羅柔溪也去助戰。
那蒙面人卻不肯用殺招,似乎只想救人,並不想惹事。這四人卻施盡全力,招招狠辣,欲取蒙面人之性命。一時間,蒙面人有些手忙腳亂,疲於應付。幾個回合后,麻黑七見蒙面人守門大亂,乘勢大喝一聲“着!”一拳打在其腰間,正中志室穴。蒙面人身形一晃,險險跌倒;忙快刀搶攻幾招,逼開四人,跳出圈外,不停地喘氣,看來這一拳着實打得不輕。玉成早拉着柔溪來到老叫花身旁,看到蒙面人中拳,心裏暗暗着急。
一擊得手,四人乘勢猛攻過去,絲毫不給蒙面人喘息機會。蒙面人突然長嘯一聲,短刀在手中急轉,快似流星趕月,疾如閃電裂空。霎時五步內刀影重重,寒光閃閃。氣催刀鋒,發出龍吟般聲音,竟逼得四人喘不過氣來。緊接着,只聽“哎呦”、“啊”地叫喊不迭,那四人身上都受了刀傷,血流不止。麻黑七捂着胸口的刀傷,驚叫道:“赫連刀法!‘孟章神君’赫連海是你什麼人?!”另三名漢子聽到“赫連刀法”四個字后,也驚得目瞪口呆。
麻黑七最擅於見風使舵,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后,忙抱拳作揖道:“麻某瞎了狗眼,竟敢衝撞閣下,請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他日定當以死相報!”說著就要逃走。蒙面人喝道:“慢!既然識破了我的身份,就饒你不得!”麻黑七驚道:“你······要滅口!”嚇得兩腿一軟,
不由地跪倒在地,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痛哭流涕地求饒。蒙面人有些躊躇,舉刀未動。
這時,麻黑七驀地暴起搶攻,一掌向蒙面人胸口攻去,一手竟然想去搶奪兵刃。同時三名漢子也搶了上來,一齊攻其要害。蒙面人喝道:“找死!”急忙揮刀,卻仍是剛使過的“赫連刀法”的招式,只見刀影過處,鮮血橫飛。三招過後,四人皆倒在地上,要害處皆有刀傷,血汩汩地淌個不停。
宮玉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膽戰心驚,一顆心突突突地直跳。蒙面人道:“此地不宜久留,趕緊走!別走大道走小路,跟我走。”宮玉成強按捺情緒,學着江湖人的樣子,拱手道:“多謝恩人出手相救!”蒙面人道:“好說,好說!快走,快走!”說罷前頭走了。宮玉成四下一瞧,羅實早不知去向。急忙拖着柔溪,攙着尤老伯,緊隨蒙面人跌跌撞撞而去。
約走了二三里,忽見蒙面人身形搖晃,幾乎摔倒,然後“哇”地吐了一口黑血。宮玉成大驚,忙上前扶住,急切地問:“哎呀!你受傷了?”蒙面人蹙眉不語,想要掙扎着前行,又連續吐了幾口黑血,便慢慢地坐倒在地。後背正中有兩處創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宮玉成急道:“恩人快跟我回家!我娘能治了你的傷。”蒙面人擺了擺手,輕聲道:“一不留神中了暗算!估計活不長了。”宮玉成急得要哭出來。蒙面人苦笑着說:“唉,傻孩子!”然後緩緩將黑紗摘下,露出一張慘白而熟悉的臉龐。
“啊!”宮玉成驚得合不攏嘴,一時間甚至忘了呼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揉了好幾次,好一陣才喊道:“娘——”老叫花和柔溪也驚詫萬分,一齊湊了過去。宮玉成先是驚喜,忽又悲痛,茫然不知所措道:“這······這是······怎麼······怎麼回事?”宮張氏撫摸着玉成臉道:“孩子,娘恐怕不行啦!”宮玉成哭道:“不會的,不會的,娘。咱們回家,你會好的!”說著便要扶起宮張氏。
宮張氏搖了搖頭,道:“孩子,我不是你親娘,我只是她的婢女。你親娘姓賀······”宮玉成聽了,無異晴天霹靂,就像頭上突然挨了一悶棍,腦袋嗡嗡作響。看着這張慈祥而熟悉的臉龐,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你是我娘,娘!”宮張氏氣息微弱,有氣無力道:“唉,我的傻孩子。這······不說也罷······娘只盼望你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過普通人的生活······”
宮張氏忽然急促喘了幾聲,又接連吐了幾口鮮血。她胸前血跡斑斑,宮玉成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手不停地擦拭着。宮張氏看了看柔溪,又瞟了一眼老叫花,斷斷續續道:“可憐的兒啊,娘不能······照顧你啦。記住!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將來把我······葬在······你親娘······身邊。”說完氣絕身亡。
宮玉成發覺娘已經沒了呼吸,只覺得天旋地轉,撲在娘的懷裏,歇斯底里地哭喊道:“娘!娘啊!別丟下我!”柔溪搖着宮張氏的胳膊,也哭着道:“嬸子,快起來呀。”尤老伯也悲傷不已,流下兩行渾濁的眼淚。也不知哭了多久,宮玉成精疲力竭,竟伏在娘的懷中睡著了。朦朧中,他又看到娘熟悉的身影,看到娘慈愛的笑容。他欣喜若狂,原來娘沒有死,她還好好地活着······
這時,耳邊有個聲音道:“玉成,快醒醒。”他睜眼一看,娘兀自血跡斑斑地躺在跟前,娘確實是死了!他忍不住又大哭起來。有人勸道:“玉成,你娘去了,還是儘快入土為安吧,不然你娘也不踏實。唉!可憐的孩子。”宮玉成抬頭一瞧,這才發現旁邊站了不少鄉親。原來他痛哭不止,早驚動了過往的行人。
鄉親們見宮張氏已死,便七手八腳將宮張氏抬起,宮玉成腦中空空,木然地跟在後面,一起回到村裡。雖然早有人去報官,但官府聽說是草寇尋仇,也懶得費精力去管。村民素知羅宮兩家為人極好,如今突遭橫禍,只留下兩個黃口小兒,俱感到十分惋惜傷感。大伙兒在村旁尋了一處土坎,將兩家人草草地安葬於坎下,高高低低地隆起四個土饅頭。
眾人起身回了村裡,墳前只剩宮玉成、羅柔溪和老叫花三人。時值黃昏,殘陽如血,幾棵新柳,幾抔黃土,讓人倍感沉重凄涼。宮玉成跪在墳前,將臉緊貼着黃土,仍深陷在悲痛中。他一彎腰,幾個黃橙橙的大杏從懷中滾出,那是在廟會上買來的,他沒捨得吃,準備回家孝敬娘的。如今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娘了。宮玉成拿起黃杏,睹物思人,禁不住又淚流滿面。老叫花安慰道:“孩子,你娘已經走了,她看到你這個樣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以後的路還長着哩······”說罷不住嘆息。
宮玉成心亂如麻,昏昏沉沉,如墜雲霧裏一般,白日裏的情景一幕幕地湧來。和他相依為命的娘竟然武功不凡,而他一直蒙在鼓裏;若娘臨終遺言屬實,親生爹娘另有其人,那他們又在何處?種種謎團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直漲得頭痛欲裂。不知不覺夜已深沉,月朗星稀,鴟鴞啼叫,霜色漫天。也不知過了多久,宮玉成伏在墳前昏睡過去。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屋內的牆壁上,宮玉成睜開了眼。天空依然湛藍,陽光依舊明媚,微風拂面,鳥語花香。屋檐下傳來“啾啾”的燕鳴,幾隻乳燕跟燕媽媽在巢邊嬉戲呢喃;不多時,又一起歡快地飛入林中。宮玉成怔怔地看着,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娘確然永遠地走了,留他獨自世間中,往後餘生只能靠自己,他要勇敢地走下去。
宮玉成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感覺悲傷稍止。只見尤老伯依牆淺寐,小柔溪蜷縮在一旁熟睡。看着熟睡的柔溪,忽然想起那次在山上,柔溪稚嫩的畫作,和躺在“娘”懷中睡覺的情景。世間孤苦人又何止他一個呢!又不由地憐惜起柔溪來。
他曾許諾要帶柔溪去找爹娘。柔溪家中突遭變故,帶她尋親肯定不易;但既然答應了人家,那就一定要辦到。對!無論如何,先帶柔溪找見爹娘再說,宮玉成心想。
宮玉成打定主意,反而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他深吸一口氣,然後重重地呼出。“醒啦?成哥兒。你都睡了一天兩夜了!”老叫花聽到動靜,和藹地問。玉成點了點頭,忽然想到老叫花是看不見的,慌忙又答道:“是的,尤老伯。”然後自嘲地笑了笑。
柔溪聽到說話聲,睜開了睡眼,一骨碌地爬起來。她發現玉成正注視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對,不禁同時笑了。宮玉成道:“柔兒,還記得哥曾答應帶你找爹娘嗎?”柔溪“嗯”了一聲,道:“爹娘到底出了什麼事?為啥還不來接我?柔兒好想他們。玉成哥,你也沒有娘了。”說著眼裏泛出淚花。宮玉成忍淚道:“哥帶你去找爹娘,好不好?”柔溪聽后,喜悅地跳起來,一邊喊:“噢,噢,可以見爹娘嘍。”
老叫花問道:“成哥兒,你們是要去大同府嗎?如果不嫌棄,我老叫花陪你們走一遭,可中?”稍停,又嘆了一聲道:“世態炎涼,人心難測,你們倆娃兒獨自外出行走,老叫花可真放心不下哪。”話說得情深意切,宮玉成大為感動,對老叫花道:“尤老伯,您就是我們的親人。以後不管去哪裏,咱們都結伴而行,再不分開。”
宮玉成去娘的墳頭添了土,磕過頭。然後回到家中,家徒四壁,並沒什麼值錢的物件。他簡單收拾了行囊,帶了家中僅有的銀錢,然後一把大鎖鎖住了門。正午時分,三人拖着短小的身影,走出蔡家梁,一路向西而去。宮玉成不時地回首,望着那片熟悉的村落漸行漸遠,真有些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