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橫禍
?那夜雷猛走後,羅德仁一家一直過着提心弔膽的日子。他讓家人嚴守柔溪身世的秘密,怕稍有不慎走漏消息,為家裏招來災禍;並特意囑咐玉成母子不要透露半點風聲。那母子為人謹慎,知道此事關係重大,自然是守口如瓶。羅德仁對外稱,柔溪是路上撿的孤兒。那年月兵荒馬亂的,這種事常有發生,人們也不以為意。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相安無事,羅德仁緊繃的心弦逐漸放鬆下來。
羅家本不富裕,勉強溫飽。自從添了柔溪,羅德仁對她格外疼愛。小兒羅實逐漸心生不滿,認為柔溪奪去了本該屬於他的優待。故而對柔溪從來沒有過好臉色,暗地裏還經常打罵。
小柔溪原本是爹娘的掌上明珠,那時她是多麼的快活!在這裏,雖然伯父對她無比疼愛,可其餘的人都不冷不熱。她每日裏小心翼翼,生怕惹人生氣。柔溪是多麼思念爹娘,多希望有一天爹娘能來接她。門前那條路她不知望過多少回了,總想當她抬頭一望,爹娘的身影就出現在那條路上,臉上帶着慈愛的笑容,向她張開懷抱,她歡快地跑向爹娘······
可是,從早到晚,日復一日,一次次失望。她夜裏只能蒙在被窩,偷偷地哭泣,不知打濕枕頭多少回。幸好鄰家有個叫玉成的男孩經常找她玩耍,總想着法兒地逗她開心,一來二去,二人便成了要好的夥伴。
這一日,宮玉成來找柔溪上山打草,正巧碰見羅實在訓斥柔溪。柔溪不住地抹眼淚,腳下散落着許多碎瓷片。宮玉成料想肯定是柔溪失手打碎的,羅實才會這樣不依不饒,便勸道:“羅實哥,別生氣啦!柔溪年紀小不懂事,才失手打了這物件兒,就原諒她吧。”羅實斜了他一眼,說:“你懂什麼!這梅瓶可是祖上傳下來的,老值錢啦。這下倒好,讓她給打碎了。”
柔溪拉着宮玉成的衣襟,委屈地說道:“玉成哥,梅瓶是二哥哥打碎的,他怕被伯父責罵,非讓我承認是我打碎的,還說伯父疼愛我,肯定不會責罵我的。我不願意,他就很兇地罵我。”柔溪冰雪聰明,口齒伶俐,三言兩語就把事情道清楚。
宮玉成瞅了一眼羅實,見羅實面帶窘色,臉漲得通紅。知道柔溪所言非虛,便拉起她小手道:“咱上山打草去,等德仁叔回來,我替你作證,看誰敢冤枉你!”二人手拉手向外走去,宮玉成頭也不回,故意大聲說道:“算什麼男子漢!自己犯了錯,卻讓個小女孩頂缸,真不害臊。”羅實惱羞成怒,大喊道:“我說她打的,就是她打的。你算哪根蔥,管我家閑事。”宮玉成打心裏瞧不起羅實,也不搭理他,拉着柔溪走遠了。
村南有一座山丘,二人沿着山路,走了一頓飯工夫,來到了山頂。他們一起采野花、摘山果、捉蚱蜢,玩得不亦樂乎;玩累了,便在一塊青石上坐下,一起看雲捲雲舒,聽松濤陣陣。宮玉成忍不住振臂高呼,山那邊傳來陣陣迴音,煞是有趣。日近午時,宮玉成才想起還沒打草呢,於是他讓柔溪歇着,自己打草去了。他幹活利索,不一會兒便打好一大捆,又替小柔溪打了一捆,便回來找她。
發現柔溪早在地上睡著了。在如蓋樹蔭下,柔溪在地上畫了三個人兒,兩個大人中間一個小孩,手拉着手,都在咪咪地笑,還對應寫了“爹——柔溪——娘”幾個字。柔溪蜷縮在“娘”的懷裏,睡得很香,臉上露着笑容,長長睫毛上還掛着淚珠。
宮玉成心裏不由一酸,眼前一片朦朧。
輕輕叫醒了柔溪,幫她整理了凌亂的頭髮。柔溪看到他眼睛紅紅,茫然不解地問:“玉成哥,你咋啦?”宮玉成慌忙揉了揉眼睛,掩飾道:“沒事,沙子迷了眼睛。”接着柔聲道:“柔兒,你想爹娘了吧?”柔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宮玉成拉住柔溪的小手,鄭重地說:“我以後一定帶你去找爹娘,一定!”柔溪道:“真的?”宮玉成使勁點了點頭。柔溪大為激動,兩眼熠熠生彩,高興地咧嘴笑了。
二人沿着山路往回走,快臨近村子,見幾個小孩正圍着什麼,指指點點的。走近一看,只見地上坐着一個老叫花,手裏拿着一條花棍兒,背上背着一把破舊的胡琴。老叫花雙目皆盲,蓬頭垢面,腿上有幾處創口,業已發膿,散發著惡臭。宮玉成二話沒說,背起老叫花回了家。宮張氏性慈心善,急忙準備熱湯熱飯。
老叫花吃飽喝足,氣力恢復了不少。經攀談得知,老叫花姓尤,河南洛陽人氏,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因家鄉遭水患,鬧飢荒,便外出行乞,一直流浪到此地。前幾天去一家大戶乞討時,被幾隻惡狗咬傷了。老叫花拖着傷痛的身子,摸索着走街串巷,無意轉到蔡家梁村。宮張氏發現他腿傷很重,若再不醫治,怕要危及性命,便說:“尤大哥,村邊有一孔廢棄的窯洞,我讓玉成去墊些茅草,你先住進去。然後給你抓藥醫治傷口,好歹先醫好傷口再說。”老叫花感激涕零,對着宮張氏直念“活菩薩”。
老叫花在破窯住下后,宮張氏幫他颳去膿瘡,用鹽水清洗了傷口,敷了止血生肌散后,仔細地包紮好,就讓老叫花靜養。此後,每日讓玉成送葯送飯,經過十來天照料后,老叫花逐漸好轉起來。這段日子裏,宮玉成和羅柔溪成了寒窯里的常客,和老叫花越混越熟,甚至覺得就像親人一般。有時夜幕降臨后,二人也賴着不走,老叫花便拉起了胡琴。琴聲有時悲傷凄苦,催人淚下,有時纏綿幽怨,如訴如泣,在靜夜中蕩蕩悠悠,飄得很遠很遠。柔溪和玉成趴在茅草上,手支下巴,一動不動,聽得如痴如醉。
如此過去一個多月,在宮家母子悉心照顧下,老叫花身體徹底恢復了。這日,老叫花等來了玉成和柔溪,便對二人道:“明日是七月十五。聽人們說,盆山顯化寺要舉行佛會,還要施捨齋飯,這附近十里八村的很多人都去,紅火熱鬧得很。俺老叫花也想去湊個熱鬧,討個吉祥,你們倆小鬼想一同去嗎?”二人聽了,都雀躍不已,連連點頭。
次日一早,宮玉成帶了乾糧,來叫柔溪。羅德仁正在院中磨鐮刀,玉成笑着道:“德仁叔,這磨刀霍霍地,是殺豬呀還是宰羊呀?”羅德仁道:“你小子就惦記着吃!地里的油菜籽熟透了,再不收割都餵了雀兒啦。”玉成道:“德仁叔,今日顯化寺有佛會,聽說熱鬧得很,我想叫柔溪一起去。”看到羅德仁有些遲疑,就拍着胸脯說:“有我在您還不放心哪,保證一根汗毛也不少,給您把柔溪帶回來。”羅德仁本不想讓柔溪去,看到她興緻勃勃,又不忍掃了她的興。他素知玉成做事穩重,是能靠得住的,所以再三叮囑,務必帶好柔溪,才讓他們去了。羅實也想跟着去,羅德仁硬是沒有同意,直氣得捶胸頓足。
從清早起來,羅德仁右眼就跳得厲害,心裏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一家人正準備下田,還未出門,忽聽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着院門“咣當”一聲被踢開。三名身着勁裝的漢子闖了進來,然後一字排開。隨後又進來一人,此人四十齣頭,神情彪悍,瞎了一隻左眼,一道深疤從右額斜貫左眼,一直到左耳下,更添幾分兇惡。這人掃了一眼羅家人,然後將目光定在羅德仁身上,嗓音低沉地問道:“你是羅德仁?知道老子是誰嗎?”羅家四人面面相覷,還未答話,只聽一名漢子道:“知道你們狗眼不識泰山,都聽仔細了,這是我們的瓢把子——麻黑七!”
羅家人一聽到“麻黑七”三字,都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據聞麻黑七早年拜師學藝,練得一身硬功夫,拳腳頗為了得。他生性兇狠好鬥,鬥毆時常以性命相搏,漸漸闖出了名堂。後來網羅了一些嘍啰,在武周山上落草為寇,成日裏殺人越貨,無法無天。
羅德仁心想,自己與這幫人素無瓜葛,怎回無緣無故找上門來。便戰戰兢兢道:“幾位大爺,這······這肯定是誤會,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招惹您們哪。”麻黑七乾笑了幾聲,道:“咱們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可老子和羅德義卻有血海深仇!”麻黑七指着臉上傷疤,咬牙切齒道:“知道老子這傷疤怎麼來的嗎?還有這招子咋瞎的嗎?都是拜你那好兄弟所賜!”麻黑七顯然憤怒至極,深疤漲得通紅,面目扭曲可憎,顯得尤為可怕。
麻黑七道:“老子在武周山佔山為王,與他羅德義井水不犯河水,他卻帶兵來剿老子。一場惡戰傷了幾十口兄弟性命不說,老子麵皮上還挨了一刀,要不是逃得快,腦袋早就搬了家。老天也真是開眼,聽說他犯事被官府砍了頭。哈哈!報應!”說罷仰天大笑。
麻黑七又道:“聽說他女兒漏網了,就藏在你家中。父債女還,今日老子要將那小雜種捉回山寨剮了,替死去兄弟們報仇。麻溜點,快將小雜種交出來!”羅德仁驚憤交加,想:苦命的德義終究還是被害了,柔兒是德義僅留的血脈,一定要保護她周全;恰巧柔兒一早便去了顯化寺,且與他們周旋一番,說不定能搪塞過去也未可知。
羅德仁畢恭畢敬地道:“麻爺,老漢我這裏真沒有女孩兒,不信您可以搜。幾位跑一趟也不易,家裏還有幾兩碎銀子,算老漢請各位的酒錢。”麻黑七道:“少羅嗦!別以為老子是吃素的,老子幾天不殺人,手就痒痒。今兒算你運氣好,正好讓你見識見識。”說著下巴一揚。一名惡漢抽出朴刀,對着羅忠脖子“噗”地就是一刀,羅忠應聲倒下,頓時血流如注,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老伴兒被駭得魂飛魄散,悲痛欲絕,只伏在兒子身上哭喊。那惡漢又一刀砍在她的背上,也倒在血泊中。
羅德仁見活生生的大兒頃刻間斃命,老伴兒也不知是死是活,本來懦弱的他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大喝一聲:“還我兒命來!”便發狂般地撲向那砍人的惡漢。羅德仁那裏是對手,還沒近身,早被一腳踢翻,被那惡漢踏在胸口上,動彈不得。麻黑七喊了一聲“搜!”剩餘兩名漢子便翻箱倒櫃,將羅家裏裡外外翻了個底朝天,但卻搜尋未果。麻黑七看到癱軟在牆根的羅實,正渾身不住地篩糠,便一把將他提了過來。還沒等問話,羅實便結結巴巴道:“爺爺饒——饒命,柔溪去趕廟——廟會了,我可以帶你們找她。”
羅德仁見羅實因怕死竟供出柔溪去向,又愧又氣,大罵他是畜生,拚命地掙扎着要起來。掙扎中,羅德仁抱住一條毛茸茸的小腿,一口便咬了下去。那惡漢吃疼不住,蹬腿用力甩了幾次,將羅德仁重重地甩了出去,小腿鮮血迸流,竟被咬下一塊肉來。那惡漢火冒三丈,對着羅德仁揮刀亂剁,頓時被砍得血肉模糊。
麻黑七道:“劈黨(殺人)怕要招來鷹爪孫(官府),扯呼!”於是擄起羅實,騎馬出了村。村民大都外出勞作,村中只有寥寥幾人。有人聽到響動,只在遠處觀望,也不敢上前過問。
一行人疾行了十來里山路,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便來到顯化寺前。果見這裏熱鬧非常。寺外逛廟會的人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寺內燃燈焚香,煙霧繚繞,僧俗齊聚,大頌佛號。羅實不敢有絲毫異動,雙目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只盼早點找到柔溪,好脫離這伙強人,他腦袋昏昏沉沉,剛發生的事如同噩夢一般。忽見寺前平地支起兩口大鍋,人群便蜂擁而去,原來是顯化寺施粥的時辰到了。羅實心想柔溪、玉成和老叫花結伴,這顯化寺的施粥,他們肯定不會錯過。與其四處尋找,還不如這裏守株待兔。他便把這主意告訴了麻黑七,麻黑七聽后也覺得有理,於是五人便躲在一旁,只等他們出現。
果不其然。沒多久,羅實便發現了玉成一手拖着柔溪,一手拉着老叫花,正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排隊等着施粥。他一顆心簡直要跳到嗓子眼,心裏矛盾不已。柔溪畢竟是他堂妹,要是落入這夥人手裏,那是必死無疑。可是若不指認柔溪,自己就會像家人一樣,白白地丟了性命。
他咽了一口唾沫,狠下決心,指着柔溪悄聲道:“她就是我堂妹柔溪,是你們要找的人。”麻黑七覺得此地人多,不便動手,便惡狠狠地對羅實道:“你去把她騙到樹林中。我們會一直盯着你的,要敢耍滑頭,就扭斷你的脖子。”說罷將羅實推了出去。
羅實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邊走邊不停地籌劃着,走到宮玉成三人跟前,稍頓了頓,伸手拍了一把宮玉成,佯裝急促地道:“玉成,你娘暈倒啦,快回家看去。我尋你很久啦。”宮玉成一聽,急忙問道:“咋啦?早晨還好好的。”羅實支吾了一下,道:“可能是天熱中暑了,你回去就曉得了嘛。”宮玉成是個孝子,聽說娘暈倒了,扭頭就往回走。沒走幾步又返回來,拖了柔溪和老叫花一起往回趕。可柔溪和老叫花又走不快,宮玉成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回去。
剛走進樹林,突然樹后竄出一人,一把搶過了柔溪,橫夾在腰間,柔溪嚇得“哇哇”大哭。宮玉成大吃一驚,回身就要去拉柔溪,結果被一腳踢飛,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摔在路邊沙坑裏。老叫花耳聽得突遭變故,急得手足無措,一條花棍不停地戳地,不住地問:“咋了?咋了?”玉成摔得灰頭土臉,身上蹭破了好幾塊皮,火辣辣地疼。他不顧一切又衝上來,對那人連踢帶打。那人抱了柔溪,行動不甚利索,一隻手慌忙應付,有些狼狽。
另一名漢子長身馬臉,大笑道:“郁老四,你鬧不了個怎科子(小男孩),還逞啥英雄,蠻勁都使在婆娘肚皮上啦?哈哈!”郁老四被同夥奚落,心中惱怒,對玉成大罵道:“小王八羔子,活膩了是吧?”玉成大喊道:“幹嘛搶我妹妹,快放下她。”
眼看柔溪要被帶走,宮玉成從地上猛地躍起,伸手抓住郁老四所騎馬的轡頭,哀求道:“大爺,行行好!求你放了她吧。”說著也哭出聲來。郁老四抽出馬鞭,劈頭給了一鞭,大喝道:“放手!”宮玉成卻抓得死死地不肯鬆手。有腿傷的惡漢見狀,縱馬上前,“刷”地抽出朴刀,對着宮玉成使勁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