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郎君,盧三娘她們準備好了,我送她們過去。」
走之前,同進走進院子稟告。
門邊的隨從比了個小點聲音的手勢。
同進抬起頭,看向書房的窗下。
案上放着幾疊整整齊齊的公文和袋口敞開的書帙,看過的公文都吊著批註和標明順序的簽子,蹲獅鎮紙壓在一張展開的經折裝黃紙上,一支宣筆斜插在筆格間,筆尖朝上,算珠形筆洗里的水已經被涮黑了。
窗前一個清瘦挺拔的背影,負手背對着門口,凝望着迴廊,目送遠處那個身影和滿面笑容的肖素娘一起登上馬車。
初冬稀薄的曙光灑在院子裏,積雪折射出了刺眼的雪白光芒,空氣寒冷乾燥,寒風吹進窗,拂動着他的襆頭系帶和身上的青袍。
魏明肅沒有回頭,道:「她搬出去后,不必再禁止她和其他人見面。」
同進應了聲是,看着魏明肅沉靜的背影,心裏覺得納悶,為什麼魏明肅對盧華英避而不見,卻每次都要默默目送她離開?
他帶着疑惑告退出來,跟上盧華英的馬車,送她們去新住處。
寺院附近有很多獨立的四合院,供香客居住,同進帶着盧華英來到一座偏遠的院落里,指了指一個她這幾天沒見過的新隨從,道:「你們先住在這裏,若有事情,讓阿俞轉告我。出門去一定要帶着阿俞。不要出城。」
說完,他匆匆離開。
盧華英早上擦了葯,身上的紅斑不疼也不癢,便拿出黃紙和筆寫《丹經》。
肖素娘兩眼放光,自告奮勇要幫忙,揚起頭要她摸自己的臉:「三娘,你家的《丹經》雖然不能成仙,但是那些面方真的能治面疾,四年前你教我的面方我一直在用,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白了點?」
盧華英認認真真地端詳她一會兒,笑着點頭:「白了很多,還變平滑了。」
肖素娘忍不住眉開眼笑,搬了個小几坐在盧華英旁邊,幫她整理寫好的紙。
院門外傳來一個帶着急切的嘶啞聲音:「腓腓?」
盧華英一怔,立刻放下筆,起身走了出去。
院子裏,阿福帶着盧弘璧和王妤走了進來。
兩人滿面憂色,看到走到門口的盧華英,加快腳步沖了上來。
王妤拉着盧華英的手不敢鬆開,回頭看了一眼阿福。
阿福已經轉身出去了。
王妤和盧弘璧對視了一眼,轉頭看着盧華英,含淚道:「魏刺史真的要放我們回柳城?」
今天是約定好出發的日子,盧弘璧和王妤昨晚幾乎沒有合眼,等着今天回柳城,天亮以後卻被阿福告知行程改了,要推遲兩天。
王妤以為魏明肅反悔了,盧弘璧卻懷疑魏明肅根本沒打算送他們回去,之前都是在騙他們,和柴雍商量去找魏明肅對質時,阿福告訴他,盧華英今天搬了出來,他和王妤以後隨時可以過來和盧華英見面。
盧弘璧立即趕過來了。
「阿嫂,阿兄,推遲行程的事和魏刺史無關,我昨晚吃了些餅餌,不知道怎麼發作了斑疹,醫者說我要休養兩天,所以要改行程。」
盧華英向王妤和盧弘璧解釋昨晚的事。
兩人吃了一驚,顧不上別的,先看她身上的紅斑。
「你吃了什麼餅餌?怎麼會起斑疹?是不是餅餌放壞了?」
盧弘璧皺眉問。
他身後一個心虛的聲音:「二公子……都怪我……我給三娘吃了些餡餅……」
肖素娘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吞吞吐吐地道,臉比昨晚還要紅,紅得幾乎要滴下血。
盧弘璧這才注意到房裏多了一個小娘子,掃了肖素娘一眼,目光不善。
肖素娘絞着帕子,滿臉局促。
「我沒事了,素娘是一片好意。」盧華英丟給盧弘璧一個警告的眼神,笑着拉起肖素娘的手,「阿嫂,阿兄,你們記得肖祭酒家的素娘嗎?」
王妤對肖素娘有些印象,走上前和她說話。
盧弘璧沉默不語。
肖素娘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抬眸,視線看了過來。
四年前氣度清貴、溫文爾雅的盧家二公子,彷彿換了個人,目光頹廢陰沉。
肖素娘嚇了一跳,扭頭和王妤說話,手心滾燙。
王妤和盧弘璧擔心盧華英,見她安然無恙,放下了心,囑咐她好好休息,不用急着動身,只要盧華英沒事,他們不在乎什麼時候回柳城。
反正不管在哪裏,他們都沒有自由。
肖素娘看王妤神色黯淡,寬慰她道:「大嫂,等三娘寫好《丹經》,魏大哥派人送回神都,有獻經的功勞,聖上一定會賞賜你們的。」
王妤和盧弘璧都愣了一下,他們擔心魏明肅,一時都沒有想到盧華英急於寫出《丹經》的目的。
王妤心頭湧起深深的愧疚。
盧華英是她看着長大的,她知道盧華英和魏明肅重逢以來心裏一定備受煎熬,她與二叔因為憂慮而寢不安席時,撿回一條命的盧華英已經在為一家人的將來算計籌劃,傷未痊癒便奮筆疾書,嘗試改善他們的處境。
換成她,只能以淚洗面。
盧弘璧的心情和王妤差不多。
他看着若無其事的盧華英,沉默了一會兒,移開視線,起身走到案前,拿起幾張寫滿字的黃紙看。
盧華英走了過來,問:「阿兄,《丹經》你記得多少?」
盧弘璧低聲說:「我背不出全卷《丹經》,只記得前幾卷。」
華英想讓他幫忙,道:「我寫好了拿給阿兄看,阿兄你幫我檢查幾遍。」
盧弘璧點頭「嗯」了一聲,放下紙,輕聲問:「獻上《丹經》,功勞能落到你身上嗎?」
華英一笑:「阿兄,功勞能不能在我身上,只有寫出來才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機會就在眼前,先試一試再說。就算送不到神都去,我也能領到賞錢,有了錢,可以拿錢抵苦力。」
盧弘璧看着妹妹眉宇間堅定的笑容,陰沉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
氣氛輕鬆了很多,王妤也不由得振奮了精神,眼裏帶了笑。
下午,阿福送來餅、菜湯和葯。
華英和王妤幾人終於能一起坐下來吃飯,沒有餡料的餅和寡水湯也覺得很可口。
肖素娘有點吃不慣,不過她昨晚好心辦了壞事,知道今天華英今天要吃得清淡點,不敢對吃食有什麼意見。
吃了飯,華英送盧弘璧和王妤出去。
「對了,腓腓,柴世子明天會過來見你,他說有些話想當面和你說。」
王妤忽然道。
華英問:「他今天怎麼沒來?什麼話要當面和我說?是不是有急事?」
「柴世子說不是什麼急事,只是想親口告訴你。他也想今天來,不過他是外人,今天我和二叔來見你,他就不來打擾了,明天再來。」王妤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柴世子古道熱腸,從柳城到西州,他一直在想辦法幫我們,他是將門子弟,自幼習武,想不到是個心細的人。」
***那天,柴雍帶着盧弘璧和王妤到寺院和華英見面時,也站在外面沒有進屋。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王妤很欣賞柴雍。
華英想起柴雍幫自己買回來的玉梳和他趴在牆頭說話時爽朗的笑臉,笑了笑道:「柴世子確實心細。」
肖素娘聽她們說到柴雍,眼珠轉了轉,沒有說話。
送走王妤和盧弘璧,華英接着寫《丹經》。
「三娘,你認識柴三郎?他明天要來看你?」肖素娘坐在她旁邊,問道。
華英點頭。
肖素娘小聲問:「你聽說過他的身世嗎?」
「什麼身世?」
肖素娘湊到華英耳邊,低聲說起柴雍的身世:「柴三郎的生母是個西涼女奴。」
華英毫不意外。
柴雍的五官不像漢人,他既然能做霍國公府的世子,父親肯定是霍國公無疑,那他的生母很可能是胡女。
肖素娘接着和華英耳語。
二十多年前,霍國公做過西州長史。他調任兵部回神都時帶了個西涼女奴,女奴身份低賤,老夫人十分震怒,不許女奴踏進國公府。霍國公的正室金鄉縣主是眾口稱讚的賢良淑德,她找到婆婆,大度地替女奴求情,派人接女奴進府。一年後,女奴生柴雍時難產而死,生下來的柴雍也奄奄一息,醫者和接生的穩婆都搖頭說孩子活不了幾天。金鄉縣主把柴雍抱過去親自照料,柴雍居然活了下來。第二年金鄉縣主就將柴雍認到自己名下,親自撫養,視他如己出。
肖素娘感嘆了一聲,接着道:「去年,縣主的長子柴大郎因病去世,柴家還有兩個兒子,三郎和四郎,三郎年長,可是生母是西涼女奴,四郎是嫡出。神都的人都以為金鄉縣主會選四郎為世子,沒想到縣主力排眾議,選了不是她親生的三郎!」
華英微微驚訝。
肖素娘說完柴雍的身世,看華英一眼。
她不接著說了,華英沒有追問,垂眸看着紙,專註地寫字。
肖素娘沒從華英臉上看出什麼。
第二天,柴雍果然來了,穿着一件白色錦袍,站在雪地里,衣白如雪,朝氣蓬勃。
阿福攔着不許柴雍進院,要隨從去請示魏明肅。
隨從稟告時,魏明肅站在窗前看一封神都送來的急信。
他聽完隨從的話,轉身,把信扔進火盆里,看着黃紙燃燒,化為一團火苗。
「不用攔他。」
隨從回到院子傳話,阿福只能打開院門。
柴雍剛掀起袍子,準備爬牆,見門開了,笑着大步走進去。
華英在窗前寫丹經。
柴雍進屋,先看着肖素娘,沖她笑了笑,道:「在下想和三娘說幾句話,小娘子請迴避一會兒。」
肖素娘看向華英。
華英點了點頭。
肖素娘起身出去了。
華英請柴雍坐下。
柴雍解開蹀躞帶上的佩刀,走到她對面,盤起腿,問:「三娘,你和魏刺史是不是一刀兩斷了?」
華英抬起眼睛。
柴雍直視着她的眸子,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