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十五歲的盧華英,放縱任性。
父親和大哥越想控制她,越逼迫她去做一個端莊嫻靜的士族之女,她越恣意,越叛逆。
祖父去世后,盧華英住進長安崇仁坊燕國公府。
崇仁坊位於朱雀街東面,西邊挨着皇宮,靠近長安兩市之一的東市,是皇親國戚、高官豪族的聚居之地。
每天都有住在附近的少年郎來燕國公府找盧華英出去玩,一群錦衣少年和他們的豪奴健仆,二十幾匹馬鬃修剪出花朵形狀的高頭大馬,簇擁着頭戴步搖釵的盧華英,浩浩蕩蕩穿過崇仁坊,去曲江郊遊,去東西市喝酒,去寺院看僧講,去樂游原縱馬。
那些高官家的少年郎,盧華英誰都不想嫁,高興的時候大家一起喝酒,說說笑笑,厭倦了,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
盧家女眷淪為賤籍后,很多人乘人之危,報復盧華英。
那些人中,有一些是嫉妒五姓家門第的陌生人,一些是像程粲這種盧華英沒有半點印象、以前壓根沒正眼瞧過一眼的,還有一些是她認識、曾陪她在曲江划船的少年。
人情世故,世態炎涼。
盧華英不怕那些公子的羞辱和嘲笑,她只怕見到一個人——魏明肅。
當年,受她欺騙,被她傷得最深的人,魏明肅。
隔着一群兇狠的帶刀隨從,魏明肅的視線落在了盧華英臉上。
跨越了四年的時光。
他目光冷漠,只是隨意一瞥,沒有什麼情緒,盧華英卻感覺彷彿一座大山沉沉壓了下來。
無數道畫面如潮水般驟然從她眼前閃過。
青山逶迤的輞川獵場,青年緊緊拽着盧華英揮出去的馬鞭,力氣很大,險些把她拽下馬背,少年們大聲呵斥,幾條馬鞭朝着他劈頭蓋臉抽下去,他臉上立刻腫起血痕,眼底流露出倔強的傲氣。
鹿苑寺莊嚴的法會,盧華英趴在長條案幾下,從這一頭爬到那一頭,頭上的步搖釵掉下來,一隻手掀開帘子,她無處可躲,對上青年漆黑沉靜的眼睛。
長安觀者如市的蹴鞠賽上,盧華英和錦衣少年們笑着走進球場,青年牽着馬走過來,扶她上馬,側對着她的臉滿是灰塵。
險峻的峽谷前,無數巨大的碎石塊從高處的山坡上滑下來,青年恍若未見,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喊聲中,一步一步從容地往前走去。
草原的星空下,青年伸出手,將盧華英摟進懷裏,雙眼緊緊閉着。盧華英在他耳垂邊輕輕吹了一口氣,他閉着眼,整張臉泛起紅潮,身體一夜緊繃。
國公府里,從不肯向權勢低頭的青年緩緩跪了下來,折盡自尊和傲氣,卑微地懇求。
盧華英腦子裏一片混沌,意識混亂,手腳冰涼,一動也不能動。
還沒有回過神,身上的壓力忽然一輕。
那道視線很快就挪開了。
縫隙間,青袍的下擺一閃,有沙土掉落,灰撲撲的靴子走過去,留給盧華英一個變得陌生的背影。
魏明肅直接走過去了。
府兵把盧華英抬出驛館。
魏明肅沒有認出她。
盧華英心裏自嘲地一笑。
她是魏明肅最恨的人,是他一生最不堪的記憶。四年了,他應該早就忘了她,而且她變了樣,受過拷打,遍體鱗傷,不成人形,他不可能認得出來。
魏明肅沒有回頭。
……
門口一片雜亂的腳步聲。
戶曹和柳城縣令接到長史的信,領着柳城的大小官員去城門迎接魏明肅。
府兵過來報信說魏明肅已經到驛館了,一群人趕緊掉頭回城。
院子裏站滿了人,被打得體無完膚的盧華英被抬了出去,兩邊的隨從都手握彎刀,瞪着對方,氣氛劍拔弩張。
戶曹環視一圈,目光落到人群中一個穿青袍的身影上,視線掃過他襆頭下露出來的鬢角,愣了一下,睜大眼睛。
身旁的柳城縣令也一臉驚愕,愣在了原地。
男子轉過臉,朝他們看過來。
兩人心中都是一凜,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忙收起驚奇詫異之色,快步上前。
周欽瞟兩人一眼,冷冷地問:“魏刺史,你為什麼要帶走我的犯人?”
魏明肅淡淡地道:“都督忙于軍務,抽不了身,魏某受都督所託,不敢不謹慎,得罪之處,侍郎見諒。”
周欽嘴角盪開一絲笑:“原來魏刺史也是來調查此案的。”
魏明肅突然出現在西州,他始料未及,在洛陽時,兩人幾乎沒什麼來往,不算朋友,也不是敵人,他摸不清對方的來頭。
“聽說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來龍去脈是否清楚?死因、兇器確定無誤?人證、物證是否記錄清晰?”
魏明肅似乎不想和周欽周旋,目光從戶曹、縣令和其他官員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去。
“為何沒有認罪書?”
他問。
他聲音略微沙啞,語氣平靜,透着濃濃的疲倦,問出的話卻像一道道霹靂劈下來,讓縣令等人冷汗都下來了。
別說認罪書了,連審訊都沒有。
周欽臉色微沉。
魏明肅名不虛傳,作風竟然如此雷厲風行!寒暄的話沒說上幾句,自己還沒試探出他的底細和來意,他上來就直接發難!
周欽嘴角一勾,沉默不語。
他辦案從來不管那些章程,先把犯人打服了,什麼認罪書都能寫出來,而且魏明肅來得太快,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沒做任何準備,拿不出那些東西。
驛館安靜下來,靜得落針可聞。
周欽不出聲,其他人不敢先說話。
“辦案須有章程。”魏明肅和周欽對視,道,“既然有章程,那就按章程審理,以免受人詬病,周侍郎意下如何?”
步步緊逼!
周欽冷笑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魏明肅看一眼其他人:“諸位呢?”
他完全不講情面,眾人哪還敢說一個不字?一個個都臉色煞白,點頭贊同。
“郡王遭人所害,下官罪該萬死!請魏刺史入內,下官先向魏刺史稟告此事的來龍去脈!”
柳城縣令官袍下直冒冷汗,上前請罪。
眾人也都忙不迭請罪,簇擁着魏明肅進屋。
柳城縣令和戶曹等人一個接一個,講完當天事情的經過。
魏明肅滿臉疲憊,眼睛低垂着,沒有打斷他們的話,等他們都說完了,他拿起縣令遞過來的一張泛黃的紙。
盧三娘。
這個他以為永遠不會再出現的名字,寫在紙上,一筆一劃,不是他的錯覺。
魏明肅掃了一眼,確認了嫌犯的身份,把紙放回去,神色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