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黑色靴子踏進牢房,走到毫無聲息的盧華英面前。
隨從蹲下去,將盧華英翻過來:“侍郎,她昏過去了。”
周欽垂眸看着盧華英滿是血污的臉,漠然道:“把她弄醒,喂她吃些傷葯,讓她保持清醒,再接着打。”
清醒的狀態下施以酷刑才最有效,拷打一具失去意識的屍體,有什麼樂趣可言?
“上刑具,我要聽見她慘叫的聲音。”
周欽轉身離開。
“是!”
……
隨從找柳城縣令索要刑具:“把柳城所有能用的刑具都送過來!”
柳城縣令忙不迭擦乾淨嘴巴,領着隨從去取刑具。
西州戶曹扶着牆,長嘆一口氣:“可惜了。”
他本來想多留盧華英幾天,逼她把盧氏《丹經》寫出來,那自己就能偷偷抄寫一份留着作為傳家之寶傳給子孫後代,沒想到盧華英落到了周欽手裏。
“落到周欽這種冷血陰毒的變態手中,還不如一頭撞死,起碼能死得痛快點,少受點罪。”
“我的《丹經》啊……”
想到唾手可得的《丹經》就這麼沒了,戶曹捂着胸口,一陣心疼。
……
驛館外,眾人七手八腳將柴雍拖進了一間屋子。
“三郎,死了個郡王,武家一定震怒,周欽不會放過這個興風作浪的機會!我聽到風聲,他來到柳城,聽說郡王死了后,立刻叫人準備了一份供詞,逼盧三娘承認是受你指使打死郡王,只要盧三娘認罪,你百口莫辯!到時候周欽抓了你要挾金鄉縣主,你們國公府上上下下全都會被卷進來!”
柴雍推開夥伴往外走:“我去見周欽。”
夥伴死死按住他:“你去見他?躲他都來不及!他正等着你上鉤!三郎,這事你不能再管了!周欽的名聲你不知道?”
周欽是長安萬年縣的一個市井無賴,生母是酒肆里賣酒的□□,生父不明,他十幾歲時就多次因為偷竊入獄,後來擅闖貴人私宅被判了流放。巧的是複審他案子的人是波斯酷吏索元禮,索元禮釋放了大批無賴,將他們收攬為部下,周欽從此成為索元禮的爪牙。
這個人天性殘忍,喜歡折磨犯人。他在洛陽的住宅里修建了專門用於刑訊的牢房,把犯人都關在裏面,自己就住在牢房隔壁,每天以聽犯人們的慘叫聲為樂。
“落到周欽手裏,只有兩個下場,被慢慢折磨死,認下死罪等死,盧三娘早晚都要死。三郎,你不僅不能再管這件事,還必須馬上做出一個決斷,撇清自己。”
柴雍猛然間聽出了夥伴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現在形勢複雜,最好的結果就是盧華英死了,讓周欽沒有機會嫁禍給他。
“我知道這麼做不是君子所為。”夥伴避開柴雍憤怒的目光,語氣沉痛,“三郎,現在郡王的案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周欽非常狠毒,也許柴家都填不滿他的胃口,我們絕不能坐以待斃。”
“我早就做了決斷!”柴雍抬起頭,看着眾人,一字一字,清晰地道,“盧三娘沒有殺武延興!這件事,我柴雍管到底!”
他掙脫開夥伴,抓起自己的佩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周欽的隨從把搜集來的刑具一件一件推進牢房,擺在盧華英面前。
一個隨從喂盧華英吃了些葯,指着那些刑具,道:“不招?明天叫你嘗嘗我們侍郎的手段。”
盧華英默然不語。
隨從起身離開,他們馬不停蹄趕到柳城,兩天不曾合眼,胳膊腿都僵了,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盧華英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慢慢遠了。
她看一眼牢房裏冷冰冰的刑具,閉上眼睛。
周欽她不認識,但索元禮、來俊臣這幾個都是惡貫滿盈的酷吏,連在柳城的她也聽說過他們的惡名,索元禮發明了很多駭人聽聞的酷刑,周欽是索元禮的部下,他拷打人的手段可想而知。
這一次,她可能真的撐不下去了。
階梯上忽然傳來一陣放輕的腳步聲,兩個身影和府兵說了幾句話,鬼鬼祟祟地走下來。
一人在階梯前站着,一人走進牢房,視線落到盧華英身上。
“盧三娘!”這人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笑意,“周欽來了,現在連柴雍都幫不了你了,看看還有誰能救你?”
盧華英睜開眼睛,看到程粲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孔。
她淡淡一笑。
這張臉上的表情她太熟悉了,盧家出事以後,那些人都和眼前的程粲一樣,得意洋洋地站在她面前,臉上帶着這種嘲諷快意的表情,狠狠地羞辱她。
瞧見她的笑容,程粲臉色沉了下來,上前兩步,蹲下來,捏住盧華英的下巴:“盧三娘,都死到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
“我確實死到臨頭了。”盧華英血污下的嘴角揚起一絲微笑,“你程粲又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程粲一聲嗤笑,臉扭曲成一團,緊緊攥住盧華英的脖子:“嘴還這麼犟?盧三娘,現在要死的人是你。”
手指摸過去,都是血。
“盧三娘,沒人能救你。”
嘶啦一聲尖銳的響聲,程粲撕開了盧華英的衣服。
他目光落到盧華英的身體上,雙眼發直,視線接着往下。
盧華英看得懂程粲眼底驀然湧起的興奮代表着什麼。
她沒有動。
她沒力氣了。
“程粲,你以為我被關在這裏,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程粲哈哈大笑:“誰能阻止我?周欽的部下收了我的錢,不會進來的。”
他得意的笑聲回蕩在黑暗寂靜的牢房裏,外面的府兵恍若未聞。
盧華英眼裏多了分譏誚:“程粲,你想報復我,卻打着齊國公世子的幌子,畏懼柴雍,就去煽動武延興……那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黑暗中,她目光像冰雪一樣。
程粲忽然感到一陣恐懼:“什麼還治其人之身?你威脅我?”
“武延興之所以要我獻舞,是你程粲挑撥的。”盧華英笑了笑,“程粲,我反正要死了,不如拉一個墊背,我會向周欽認罪,說你成心製造事端,挑撥柴雍和武延興,指使我殺武延興的人是你!你也來嘗嘗周欽的手段!”
程粲大吃一驚,伸出來想扯下盧華英腰帶的手停在半空,臉色漸漸從囂張變成不敢置信,然後是毛骨悚然。
周欽喜歡折磨活人,假如盧華英真的這麼招認,周欽不會介意多抓一個他!
“你最好快點滾出去。”
盧華英蜷縮在地上,滿身鞭痕,狼狽,虛弱,輕聲道。
程粲倒吸了一口涼氣,驚恐地看着盧華英,臉上的得意蕩然無存,手忙腳亂地爬起身,轉頭,在盧華英冰冷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盧華英拉好被撕裂的衣服,合上眼睛。
安靜了一會兒,通道里忽然一陣腳步聲響。
程粲還有膽子回來?
盧華英睜眼。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進牢房,放下一隻籃子:“盧娘子,小人是柴世子的親隨,柴世子讓小人給盧娘子送點吃的。”
盧華英目光從中年男人臉上掃過,落到籃子裏的胡餅上。
“有毒嗎?”
她鎮靜地問。
中年男人頓時愣住了。
盧華英淡淡地道:“有毒的話,請你帶回去,沒毒就留下,轉告世子,我不會指認他。”
中年男人看着一臉血跡、看不出五官的盧華英,眼中流露出驚奇的神色,沉默了一會兒,道:“盧娘子,其實我不是世子派來的,世子是個重情義的人,不肯加害你,他還在想辦法為你洗清冤屈。我的主人是世子的母親,金鄉縣主。世子離開神都時,縣主囑咐我,有些時候,為了世子着想,我可以違背世子的命令。”
“既然盧娘子猜出我的來意,我就直說了。盧娘子,我以主人金鄉縣主的名義立誓,只要你保證不指認我們世子、讓這個案子儘快了結,柴家承諾會好好照顧你嫂子和哥哥,雖然沒辦法把他們帶出柳城,但保證能讓他們平平安安,做一輩子的富家翁。”
中年男人說完,把籃子放在盧華英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等她做出選擇。
盧華英搖頭道:“把籃子拿走吧。”
中年男人目光微沉。
“我不會認罪。”盧華英接着道,“不需要毒死我,我可以給你承諾。”
中年男人怔了怔。
盧華英笑了笑,語氣平靜:“周欽要我指認世子,等我認了罪把世子卷進來,他一定會殺我滅口,不管我認不認罪,他都不會留我性命。那不如用我一命,換金鄉縣主的承諾,我嫂子和哥哥能一世平安富貴,我不虧。你放心,就算沒有縣主的承諾,我也不會認罪,你們不用毒死我。”
中年男人心頭震了震。
“難怪世子為了救盧娘子不顧一切。盧娘子,請你記住自己的話,保重。”
中年男人帶走了籃子。
牢房安靜下來,再沒有腳步聲突然響起。
盧華英昏昏沉沉,每一次睜開眼睛都能看見擺在眼前的刑具,木架子上有一塊塊乾涸的血印,讓人心驚膽寒。
明天周欽親自審問她,她熬不住了。
她今年多少歲?
盧華英凝神回想,發現自己一時之間居然想不起來。
十五歲那年,盧家被抄家,父親、嫂子、哥哥都倒下了,一家人都要病死了,她得站起來,得撐起這個家,從那時起,日復一日的辛苦勞碌,一年又一年。
盧華英不怕死,她只怕死後家人要受苦。
還好,柴家會替她照顧家人。
……
夜色幽靜,滿天繁星,黃沙中的柳城在星光下靜靜地沉睡。
周欽的隨從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其他人卻提心弔膽,很多人一夜無眠。
這一天,快馬從不同的院落里馳出,都朝着西州方向疾馳而去。
幾封信幾乎同時送到了西州都督的案頭上。
西州都督看完信,頓時覺得頭都大了。
“一個魏明肅就夠我頭疼了,又來了個周欽,武延興還死在了柳城,柴世子有指使殺人的嫌疑!”
西州都督滿心煩躁,把案頭的幾封信都掃到了地上。
“還不如讓我出城去和突厥人打一場仗!”
西州長史撿起信,一封封看完,眉頭皺了起來。
戶曹來信,稟告武延興被人打死,嫌疑最大的是淪為賤籍的盧三娘,只要定了盧三娘的罪就能結案,周欽突然來了柳城,偽造證詞,嚴刑逼供,要向柴世子下手。
周欽也來了一封信,說他被索元禮派來西州追查一個案件,出發前曾和武延興約定在西州見面,武延興橫死柳城,他覺得太過蹊蹺,於公於私都要徹查到底,請都督協助。
下一封信是柴雍寫的,他言辭懇切,說盧三娘是被冤枉的,要求西州都督立即派人抓捕武延興的隨從,找到殺害武延興的真兇。
還有幾封其他人寫的信,都和武延興的案子有關,請求西州都督審理武延興的案子。
西州都督不假思索地揮了揮手,道:“這個案子我不想管,和武家沾了邊,以後想甩都甩不掉。”
西州長史神色贊同:“武延興橫死,魏王、梁王那邊一定會藉機發作,趁機在西州安插人手,而周欽之流更如同附骨之疽,這個案子我們絕不能摻和。”
他思索一會兒,忽然話鋒一轉:“可是郡王是在我們管轄的柳城被打死的,我們不可能置身事外。”
一個郡王死在了西州,堂堂都督撒手不管,怎麼向朝廷交代?
西州都督冷笑:“管這個案子,整個西州都不得安生,不管,我這老臉肯定丟盡,讓人笑掉大牙,以後難以服眾。”
長史無奈地嘆口氣,“勢成騎虎啊。”
說話間,又是一封信送到。
西州都督不耐煩地把信扔到一邊:“武延興早不死,晚不死,怎麼到了西州就死了?”
長史視線掃過信封上的字跡,眼睛一亮,忙起身拿起信,拆開看完,眯了眯眼,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都督,我有一妙計!”
“什麼妙計?”
長史把信遞給都督:“魏明肅到了!”
……
幾束明亮的光線照在階梯上,狹窄的通道里傳來說話聲。
已經是正午了。
盧華英睜開眼睛。
穿黑衣的隨從走進牢房,搓了搓手,開始挑選刑具。
他們最喜歡在拷打犯人前故意慢條斯理地討論先用哪一種刑具,折磨犯人。
盧華英沒有看他們,眼睛望着通道外那束日光。
隨從挑選半日,拿起馬鞭,抬起胳膊。
“等等!”階梯上方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把犯人帶去大堂!”
話音未落,幾條人影衝進牢房,推開隨從,把盧華英抬出了牢房。
隨從們面面相覷。
“快去給侍郎報信!”
周欽在房中寫信,聽到消息,放下筆,起身下樓,冷笑了一聲,目光陰沉:“誰敢從我手裏把人帶走?”
“周侍郎。”
一個清瘦的身影在門前下馬,走進驛館,看到他,和他點頭致意。
周欽臉色變了幾變:“魏刺史。”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府兵把盧華英帶到院子裏,周欽的隨從沖了上來,攔在他們面前,不讓他們出去。
周欽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問道:“魏刺史,你不去饒州赴任,怎麼來了西州?”
半天沒有回答的聲音。
一道目光越過周欽和他的隨從,落在了盧華英身上。
盧華英抬起頭,從人叢中望過去,看到一雙沉靜淡漠的眸子。
她呆了一呆,從頭到腳,周身冰涼。
匆匆幾年時光彷彿都湮沒在了飛揚的沙塵里,回到四年前初秋一個潮濕的雨夜。
十五歲的盧華英散着長發,赤着腳,拎着朱紅穠艷的石榴裙,在雨中奔跑。
雨水浸潤了深夜的涼意,打濕了她,潮濕冰冷。
她跑過寺院坑坑窪窪的青磚甬道,衝上台階,敲響那道門。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一陣突兀的叩門聲。
屋內,光線昏暗,坐在竹席上伏案抄寫佛經的抄經生抬起頭,停筆,握着墨跡未乾的半卷佛經,起身,拉開門。
微涼水氣和濃烈香氣沖入鼻中。
冒雨而來的小娘子站在門前,渾身濕透。
青年怔了下,沉默。
他抄了一天的佛經,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混着清冷的青木香,還有微微的男子汗濕氣味,眸子沉靜。
盧華英進屋,反手合上房門。
青年往後退了一步。
盧華英走上前,抬起手,蒼白的指尖解開衣帶。
雨水打濕的衣衫緩緩地飄落。
一朵含苞的花朵,在青年的視線中一點一點舒展開身姿,露出鮮紅的蕊。
“魏明肅,你是個男人的話,今晚就要了我吧。”
她站在他面前,衣衫半褪,幾滴雨珠從肩頭慢慢滑了下來。
啪的一聲,字跡剛健工整的佛經從青年手指間滑落,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