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驛館外,普布打聽出魏明肅的身份,去盧家報信。
柴雍臉上都是失望之色:“西州都督和長史都沒來,來的人是誰?”
他父親在世時曾擔任西州長史,現在的西州都督當時是都護府參軍,二人共事了八年,兩家是世交。假如西州都督親自來柳城,定然能壓下周欽那廝的氣焰,柴雍也能靠兩家的交情勸說都督抓捕武延興的隨從,可是都督卻推脫擔子,不肯前來,顯然是不想得罪周欽和他背後的索元禮。
都督的隔岸觀火說明局勢比柴雍所想的還要嚴峻。
普佈道:“是魏刺史魏明肅,聽說他被貶到饒州,離開神都后又被聖上加貶了幾千里,剛到的西州。他被貶前在大理寺掌議獄,都督請他審理這個案子,他一來柳城就帶人把盧娘子從牢房帶了出來。”
裴景耀騰地站了起來:“怎麼會是魏明肅?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柴雍眉頭皺得更緊。
魏明肅這個名字對洛陽的紈絝子弟來說,可謂如雷貫耳。
這個出身微寒的抄經生,二十歲之前一文不名,二十歲之後得到太后的賞識和提拔,迅速嶄露頭角,為太后的易世革命整肅異己,血腥殺戮李唐子孫。
沒人能想到,區區一個窮書生,初出茅廬就敢與天下士族為敵。寺院學郎出身,以抄寫佛經為生,卻毫無佛心,寡廉鮮恥,毒辣乖戾。熟讀經史,卻為了權勢,甘心為婦人爪牙。俊秀的外表下藏着一個瘋狂殘忍的豺狼,幾年間手上血流成河,讓長安、洛陽的宗室王侯和勛貴門閥都聞風喪膽。
大唐帝國第一高樓明堂落成后,太後於明堂舉行大典,祭拜昊天。那日,太后第一次穿着天子袞冕,駕臨洛陽則天門樓,接受滿朝文武百官和各國使者的跪拜。
魏明肅雙手籠在官袍袖子裏,立於太後身側,漆黑淡漠的雙眼掃視群臣,和意氣揚揚的武承嗣、武三思比起來,他安靜得像個心不在焉、無意間闖入大典的普通文士,但是在場沒有人敢無視他,所有人都知道,誰敢對太后穿袞冕露出一絲鄙夷、質疑、憤怒的神色,魏明肅立刻會露出魔鬼面目,將那人當場打死!
就是在那一天,金鄉縣主明白了太后想要稱帝的決心和魄力,決定把柴雍打發到西州,避開一場必將席捲整個朝堂的血雨腥風。
柴雍、裴景耀這樣的名門子弟,長輩經常對他們耳提面命,魏明肅這個名字,他們不陌生。
金鄉縣主曾叮囑柴雍,寧可得罪朝中權勢煊赫的高官,也不能得罪索元禮、來俊臣、魏明肅那些酷吏。
裴景耀臉上多了幾分焦急,道:“我聽人說魏明肅沒有發跡之前被名門子弟欺凌過,所以格外痛恨高門,他得勢后專門針對門閥就是為了報復當年受過的侮辱,這種心理陰暗的小人,和惡毒的周欽沒有分別!”
盧華英是高門士族中最尊貴的五姓嫡女,正是魏明肅最痛恨的名門之後。
“谷管事!”柴雍皺着眉,叫來一個中年男人,“你是府中管事,熟悉朝堂和高門間的人情往來,魏明肅和索元禮關係怎麼樣?”
谷管事低着頭,道:“世子爺,索元禮、周興之流臭味相投,來往密切,不過這位魏刺史是個異數,和其他人來往都不多,他出身低賤,對官場上的人情往來似乎一竅不通。”
柴雍接着問:“我們柴家有沒有得罪過魏明肅?”
谷管事搖頭道:“神都的高門貴胄之家都不屑和魏刺史來往,國公府和魏刺史井水不犯河水。”
柴雍微微鬆了口氣,道:“去年武家想和我們柴家聯姻,我母親婉拒了,武家心懷不滿,所以武延興一直挑釁我,周欽想把武延興的死嫁禍給我,十有八.九也是受武家指使,報復柴家。魏明肅雖然聲名狼藉,和柴家沒有結過仇,他來審理這個案子,也許能帶來一點轉機。”
柴家沒有得罪過魏明肅,魏明肅又是受西州都督所託前來,應該不會像周欽那樣誓要把柴家拉下馬。
不過他肯為現在身份低賤的盧華英主持公道嗎?他會不會和戶曹、柳城縣令那些人一樣草菅人命,匆匆結案,直接定盧華英的死罪?
柴雍思索片刻,道:“我去見一見這位魏刺史,當面和他說清這個案子的疑點。”
裴景耀聽到轉機兩個字,臉上不由一喜:“有轉機就好!”
他立刻把消息轉告給這幾天日夜以淚洗面的王妤。
他是好意,不想王妤聽到魏明肅的名字,臉上最後一點血色消失殆盡,驚恐得戰慄起來:“魏明肅?”
裴景耀安慰她道:“大嫂,三郎會去找魏刺史證明三娘是清白的,魏刺史和柴家沒有冤讎,不會像周欽那樣非要栽贓嫁禍。”
王妤臉色慘白,眼淚滑落下來:“你們有所不知……魏明肅和柴家沒仇,可是他最恨的就是我們盧家!”
“他恨腓腓!”
王妤還記得四年前,被趕出國公府、從地上爬起來的魏明肅慢慢挺直了背脊,轉頭回望盧家人的眼神。
那雙漆黑沉靜的眸子裏,全是刻骨的恨意。
……
柴雍去求見魏明肅。
西州府兵接了谷管事塞進手裏、拿着很有分量的荷包,眉開眼笑,道:“世子爺,不是小人不通融,您想見魏刺史,可能要等明天,今天求見的人一撥接着一撥,魏刺史都沒見,明府要為魏刺史接風洗塵,魏刺史也推了。”
柴雍問:“不知魏刺史在忙什麼?”
府兵答道:“戶曹和明府離開后,魏刺史就在屋子裏看公文,沒見其他人,進城到現在,衣服都沒換,也沒叫人送吃的進去。”
堂堂刺史穿着一身灰撲撲的青袍出現在眾人面前,戶曹和縣令驚得眼珠都要瞪掉了,要不是簇擁着魏明肅的都是帶刀的西州府兵,還真沒人信他是殺人如麻的魏刺史。
柴雍心想,魏明肅剛到柳城就帶走盧華英、接手了案子,肯定要先了解案子發生的經過,才能做出判斷。
他眼神示意谷管事再給府兵一個荷包,看着府兵,語氣懇切:“請你轉告魏刺史一句話,郡王的親隨府兵都有殺人的嫌疑。”
“原來世子爺要和魏刺史說這個……”府兵把荷包塞進衣袖,笑道,“世子爺,魏刺史剛才已經派人去傳令,要郡王的親隨府兵全都待在驛館內,沒有他的手令,不得離開寸步!”
柴雍一愣,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喜色。
看來這位魏刺史是有真本事的。
身後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蹄聲,一個滿頭大汗的少年跳下馬背,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柴雍在門外等了一會兒,院子裏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卻沒有一聲說話的聲音,從他們急促的腳步聲就可以看得出他們的長官魏明肅令行禁止,很有威嚴。
普布過來找柴雍,壓低聲音道:“世子爺,裴公子說魏刺史和盧家有仇。”
柴雍心裏一突,回到盧家。
王妤滿臉絕望,含淚道:“柴世子,四年前,魏明肅曾來盧家求親,他想娶三娘……”
柴雍愣住了,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
四年前,盧華英是高貴的五姓女,魏明肅是個一窮二白的抄經生,兩人之間身份雲泥之別,他去盧家求親,說一句自取其辱都是輕的!這些年皇子想娶盧氏的女兒,盧家都看不上!
王妤擦了擦淚,嘆了口氣道:“當年的事情幾句話也說不清,是三娘對不起魏明肅,她曾經當著很多人的面說她喜歡魏明肅……後來,魏明肅求親,盧家說了很多嘲諷魏明肅的話。”
柴雍和裴景耀相視一眼,兩人都很錯愕。
王妤泣道:“三娘落到魏明肅手裏,魏明肅不會放過她!”
柴雍回過神,來回走了幾步,道:“四年過去了,也許魏明肅現在沒那麼恨三娘了?”
王妤苦笑:“柴世子心胸曠達,是不記仇的人,可是這世上之人,更多的是睚眥必報!何況當年三娘確實騙了魏明肅……”
她出了一會兒神,目光落到裴景耀身上。
“裴公子,你大哥為人如何?”
裴景耀一臉狐疑,怎麼問起他大哥了?
他道:“我大哥為人孝悌,知書識禮!”
王妤滿含淚水的眼裏掠過一絲嘲諷,凄然一笑:“四年前,盧家被抄家,女眷都關在家廟裏。有一晚,你大哥深夜前來,他的隨從過來把三娘拉了出去,單獨帶到一間屋子裏。”
裴景耀呆住了。
王妤沒有明說,但是她的表情又什麼都說了。
“不可能!”裴景耀愣了半日,漲紅了臉,憤怒地看着王妤,“我大哥是個君子,絕不會做那樣的事!他真心喜歡三娘,聽說三娘死在黔州,傷心了很久!”
王妤笑得悲涼。
“腓腓被帶走的時候知道會發生什麼,她讓年紀小的堂妹都閉上眼睛睡覺,她還對我笑了一下……可是我知道你大哥會怎麼對她,我看到她掙扎的影子映在窗戶上……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知道我們聽得見……她怕我們害怕……”
盧華英被帶走時,臉色蒼白,回頭對王妤微微笑了一笑。
“阿嫂,沒事。”
那個笑容,王妤一輩子都忘不了。
“要不是腓腓藏了塊石頭在手心裏,打傷你大哥,你大哥怎麼會放過她?”
王妤看着裴景耀,擦乾臉上的眼淚:“五郎,你回神都以後,可以問一問你大哥,他是真心為三娘難過,還是良心不安?”
裴景耀突然不敢和眼前這個一臉病容的女人對視,陡然退後幾步,肩膀無力地佝僂下來。
“裴大公子那樣人品出眾的俊傑,因為三娘拒絕他的追求就懷恨在心,要對她施暴,魏明肅那種狠辣無情的人,怎麼可能淡忘四年前的仇恨?”
剛剛看到可能會出現一點轉機,轉眼就破滅了,而且來了一個比周欽更危險、對盧華英有刻骨恨意的魏明肅,從絕望落入更深的絕望,王妤壓抑不住酸楚,又是滿臉的淚水。
柴雍眉頭又皺了起來。
他不知道盧華英和魏明肅之間有這樣一段往事,魏明肅會不會借這個案子報復盧華英?
“世子爺!”
門外傳來谷管事的聲音。
“世子爺,出事了!魏刺史要抓捕郡王的所有親隨一個個審問,剛才傳出消息,護送郡王的府兵少了十個人!”
……
“怎麼會少十個人?”
男人拿着名冊,平靜地問。
戶曹臉色有點發白,頭上全是冷汗,低聲道:“郡王突然身故,護送隊的押官說要派人去報信……下官失察了。”
武延興一死,柳城亂成一團,報信的快馬一匹匹出去,周欽和魏明肅先後趕到,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戶曹來不及徹查,也不想查,反正有盧華英這個替死鬼,可以交差,都督和長史沒有發話,他多做多錯,不如什麼都不做。
要不是魏明肅來了就把所有府兵關在驛館內對着名冊清點人數,誰能發現突然少了十個人?
男人疲憊地道:“他們要離開,必須出示過所文書。”
“下官這就去查出城的是哪些人!”
戶曹大聲道,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滿天繁星,月色清亮。
天黑了。
少年端着一盤胡餅走過來:“阿郎,吃點東西吧。”
男人合上名冊,抬起眸子。
……
月光照進牢房。
盧華英趴在乾草堆里,目光跟着地上那團如水的月影移動。
她被抬到一間地上的牢房,牢房外面是一座院落,整個下午,不斷有人在院子裏走動,但是她沒聽見說話的聲音。
盧華英想睡一覺,卻怎麼都睡不着。
周欽不愧是索元禮的部下,果真善於審訊,她被他的隨從餵了一些傷葯之後,意識非常清醒,哪怕身上每一塊肉、皮膚下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疼,她還是思緒清晰,想昏過去裝死都不行。
意識越清楚,痛楚也就更加難熬,每一絲疼痛都清晰無比。
從皮肉身體到意志精神,成倍的折磨。
盧華英想着自己如今的處境,減輕痛楚。
案子的主審換成了魏明肅。
魏明肅沒認出她,可是他要查案,一看供詞,他就能發現她的身份。
盧華英沒有想到,他們會以這種尷尬的方式重逢。
其實她沒有想過這輩子還能和魏明肅見面。
四年前,魏明肅被盧家趕出長安,去了揚州。
盧華英羞慚愧疚,不敢打聽他的消息,後來盧家出事,她被流放到黔州,又流離到了西州,和他相距萬里之遙。她想,這輩子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她想起最後一次見魏明肅時,他消瘦的臉上那雙冷漠的、沒有一絲神採的眼睛。
“盧華英。”
他望着她,叫她的全名,聲音冷冽嘶啞,眼裏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我此生不想再看你一眼。”
一字一字,化成尖刀,扎在盧華英心口,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倉皇轉身,頹然離去。
再見時,她成了階下囚,只能勉強抬頭,從人群間的縫隙看到他袍子的下擺和靴子。
盧華英不知道現在的魏明肅變了多少。
四年間,偶爾能聽到一些他的消息,被貶到西州的官員一邊喝酒一邊痛罵他,她默默聽着,心裏五味雜陳。
牢門忽然被人拉開。
幾人走進來,抬起盧華英,把她帶到院子裏。
“刺史要審問你。”
她坐不起來,也沒法保持跪姿,幾人只好搬了一把胡凳,把她放上去。
西州的夜晚比中原的多幾分孤寂蒼涼,也多幾分壯闊雄渾,月色皎潔,滿天星光,銀河如飛濺的浪花一般劃過廣闊浩瀚的夜空,寒風颯颯。
一個身影從門裏走出來,靴子踏過黃土台階,一步步緩緩走到盧華英面前。
沒有燈光,月光和星光照着,他身影朦朧,卻柔和不了那比刀鋒還冷的臉孔,一件舊青袍,戴襆頭,瘦削得尖銳鋒利,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盧華英的目光落在他襆頭下的鬢角上。
月光照得他烏黑的發閃爍着一絲絲的銀光。
男人站在她面前,瞥她一眼,走開了,袍子下擺有沙子掉落:“拿筆來。”
聲音低啞。
盧華英一怔,從恍惚中回過神,發現自己不是在發夢。
而男人鬢角的銀光也不是月色。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才二十多歲的魏明肅,竟然已經兩鬢星星,生了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