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幕降臨的時候,木山才從6號寢室回到7號寢室。
“走吧。”木山說。
我立刻感覺到害怕,愣愣地看着木山。
“不要怕,”木山安慰着說,“只是到食堂里弄點米,和油。”
我感覺到不對,但又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心想,一定要這樣做嗎?
“走啊。”木山催促道,“廠里又沒有人,誰知道呢。再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啊。”
我默不作聲走出7號寢室,從走廊彎腰往下看,看到一樓的3號寢室的門半掩着,對木山說:“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面。”
“現在最重要的是,能吃上飯。”木山說,“我先走了啊。”
我點點頭,慢慢地走下樓,然後悄悄地走過3號寢室,溜出了小院的門。來到大街上,感覺到壓抑的情緒一下子舒展開了。
木山站在不遠處等着我,我趕緊跑了幾步,來到木山跟前。
“這件事,對誰都不要說。”木山狠狠地說,“包括肖依萍和劉鳳嬌。”
我點點頭,與木山並肩前行。兩個人來到廠門口,果然,裏面很安靜沒有人。
我猛然想起了第一次來到廠門口的情景,我想,那個時候就不該進廠,也不會過這樣的日子,也絕不會來食堂拿東西,說好聽是拿,說得不好聽就是偷,我越想越害怕,四下里張望,再一次確定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你在這裏打掩護,我進去了。”木山說完,雙腳一跳,手就扒到了圍牆裏面的磚,然後用腳蹬幾步就翻越到裏面了。
我心裏平靜了一些,若無其事的樣子四下里看看,依然是沒有人。
木山勾着腰走到廚房門口,門上掛着把大鎖。他只好從打飯的門進去,然後從打飯的窗口鑽了進去。
不大一會,木山背着一個蛇皮袋走出來,來到圍牆邊,從裏面拋了出來。木山再次衝進食堂,不大一會,再次來到圍牆邊,從裏面再次拋過了一個蛇皮袋子。
我和木山一個人背着一個蛇皮袋,匆匆忙忙往宿舍趕。
木山十分高興地說:“米搞了三十多斤,裝了一壺油也是十多斤,哈哈,這夠我們吃十天半個月的了。
路邊是一塊塊菜地,長着茂盛的白菜和蘿蔔。木山毫不猶豫跳下去,用手擰了幾顆白菜,又飛快拔了十幾個蘿蔔扔到路上。
我連忙撿起蘿蔔和白菜裝到蛇皮袋,蛇皮袋十分沉重。木山若無其事地回到公路上,兩個人依然各自背着一個鼓鼓的蛇皮袋高高興興地往宿舍走去。
我緊跟着木山,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經過3號寢室,然後快速回到7號寢室,兩個人累得滿頭大汗。
魏華松和黃平見木山和我拿回來的米和油,十分開心。
早上,我和木山還沒有起床。黃平就開始淘米,洗菜。
木山一骨碌爬起來,他趕緊安裝好電爐子。
魏華松也動手洗鋁鍋和鐵鍋,笑着問:“食堂里還有吧?””
“多得很啊。”木山笑着說。
“吃了飯,我和黃平再去拿回來。”魏華松笑着說。
黃平高興地點頭答應。
木山把電爐子放到桌子上,插上電,電阻絲立刻燒紅了,一股熱量傳遞過來。
“這多少瓦啊?”黃平問。
“估計2000瓦。”魏華松說。
“反正不用交電費。”木山說,“以後就用電爐做飯,燒水。”
“太好了,哈哈。”黃平笑着說。
“我去買點鹽,味精和醬油啊。”魏華松說著,就走出去了。
“帶包煙上來啊。”黃平從寢室門口伸出腦袋喊道。
“飯都沒有吃的了,你還要抽煙?”木山說。
“我寧願抽煙,也不吃飯。”黃平嬉笑着說,“煙是必須要抽的,飯可以不吃。”
飯菜都做好了,四個人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
我走出寢室,站在樓道上,心態平靜地看着安靜的院子。一會,肖依萍和肖依麗回來,她們手裏還提着幾個膠袋子,膠袋裡裝着快餐面,麵包等生活用品,我想,她們手裏有錢,對生活沒有什麼影響。
魏華松和黃平商量,想去一趟廠里,把食堂的東西都拿過來。
“等幾天不行嗎,這還有這麼多米,還要半桶油呢。”木山說。
“你們進院子的時候,人家都看見了。”魏華松說,“他們不敢說,但是,有可能去偷偷地拿呀,就像我們一樣啊。”
“對,對,我們得先下手為強,等幾天下手,就什麼都沒有了啊。”黃平說,“中午,讓6號寢室的姑娘上我這裏吃飯,你說,八九個人吃飯,你這夠吃幾天?”
木山恍然大悟,說:“好的,我們晚點去接應你們,齊潯,你就不去了,看家,別讓到手的米再讓人偷走了。”
“早點去吧,”魏華松說,“說不定去晚了,就被別人拿走了。”
三個人立即就出發了。
我一個人待在寢室里,又想起了肖依萍,如果讓肖依萍來寢室吃飯就好,我想,下樓去看看肖依萍。到了3號寢室,肖依萍和肖依麗正在吃飯。於是,只好悄悄地回到7號寢室。
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後,魏華松,黃平,木山高高興興回到了寢室。
“大豐收啊。”黃平尤為高興地說。
魏華松也難得的高興,悠哉游哉的樣子吹起來好久不吹的口琴。
木山用毛巾擦去身上的汗水,就衝出寢室跑向6號寢室去了。
不一會,6號寢室的姑娘們都過來,七手八腳地洗菜,淘米做飯。飯熟了,大家圍在一起高高興興吃了飽飽的一餐。
一周之後,王主任來到小院子裏,通知大家去廠里去清理一個倉庫,沒有人願意去。
王主任只好說:“明天去工作的人,每個人可以每個人借十元生活費。”
院子裏的人都踴躍報名,我和木山擠在人群里報名。
第二天早上,大家興緻勃勃地就趕到廠里,先到辦公室借了十元錢生活費,然後到倉庫去清理物品。
倉庫在食堂的二樓,這是一個廢棄的倉庫。
大家站在倉庫里議論紛紛。
我再次看見裴曉梅,有點不好意思地走過去,問:“班長,你好。”
裴曉梅笑着問:“你還好吧?”
我低下頭,小聲說:“還那樣吧。”
“你們找過別的廠嗎?”裴曉梅小聲說,“現在廠里工資也不發,一個月也上不了幾天班,也發不了幾個錢,你們要是能找到別的廠,就去試試看。”
我無言以對,撓了撓後腦勺走開了。
王主任走到中間,用手使勁拍了幾下,倉庫里才安靜下來。王主任說:“這裏面有各種各樣的物品,現在就是要你們仔細歸類,需要扔掉的清理出去,需要當做廢品出售的也扔出去,注意,有些物品,需要清理乾淨,擺放整齊,各班班長帶頭工作啊。”
大家又開始議論紛紛。
木山東看看西看看,他發現了一箱開箱的花燈,用根棍子撥弄開紙箱,裏面裝的是花燈。木山拿起一個放到桌子上,拆開包裝后插上電源,打開花燈上的開關,花燈開始旋轉,玻璃花瓶和玻璃絲做成的花,變化着七彩的光亮,漂亮極了。
木山悄悄地關掉開關,花燈五彩的光亮頓時消失了。
“這是花燈,”木山說,“這種花燈,一個可以賣一百多元呢。”
我聽到之後,大吃一驚,然後,附在木山的耳邊小聲說:“你可以拿一個去賣,試試唄。”
“拿一個?”木山小聲說:“還不如全部拿走,這十個彩燈可以賣一千多塊,然後,我們二一添作五,你就可以去買一輛公路車,還給熊禮英,我也可以多給劉鳳嬌買些衣服。哈哈。”
我聽了嚇了一跳,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你看到沒有,好多人也注意到這幾個花燈,我們不拿,別人也拿走了。”木山一邊打掃一邊和我用商量的語氣說。
我想,與其別人拿走,還不如自己拿去呢。觀察了半天,終於看到了一個地方,晚上可以進來。那就是從牆體上的樓梯,經窗戶進來,我想,等一會趁人不注意把窗戶的插銷抽上來,晚上推開窗戶就能進來。
下班的時候,我趁機把窗戶的插銷拔起來,隨着大家一起下樓。
路上,我把搬走花燈的計劃和木山說了。
木山大為讚賞,壓低聲音說:“太好了,我們拿出來,在夜市裡賣,賣了之後我們就發了。”
我也高興地手舞足蹈。
魏華松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黃平和木山去6號寢室了。我一個人在寢室里想着搬走花燈的事情,冷靜之後,感覺到后怕,此刻明白這就是偷盜行為,如果被發現那要判刑啊,想到這裏,心想,決定不做這樣的事情。
我從口袋裏拿出那十元錢,計劃着能用多久。心想,用完之後呢,怎麼辦?我看着寢室里已經沒有多少米的蛇皮袋子,那桶油也沒有多少油了,生活還要繼續,怎麼辦呢。
肖依萍,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想着想着,感覺無法面對今後的生活,更不敢去見肖依萍。
半夜裏,魏華松才回到寢室,不知道從哪裏背進來幾根一二米長的門窗鋁合金,然後用鋼鋸輕輕地鋸斷,每根大約30厘米的長度,剛好能放進蛇皮袋裏。
我被鋸子的聲響吵醒,看了一眼忙碌中的魏華松,感覺不好意思說什麼,就佯裝睡着的樣子,心想,原來魏華松真的是賊啊。
木山醒來,笑呵呵地問道:“值個一百多塊錢吧。”
黃平揉了揉眼睛,驚喜地叫道:“哥們,搓一頓啊。”
“小點聲,”魏華松壓低聲音笑着說,“好說,哈哈。”
一百多塊,可是一人一個月的工資啊,我想,如果自己有這些錢,還愁什麼呢?
魏華松鋸好鋁合金,裝好後放入床底下,然後下樓去洗澡去了。
我忽然想起了肖依麗的說的話,魏華松真的和夢進城是一夥的啊。我這個時候才明白了,為什麼肖依麗那麼憎恨魏華松和夢進城了。我想,目前的情況就是不發工資,沒有錢就沒有吃的啊,都是沒有辦法啊。
我想學着魏華松一樣,去搞一點鋁合金去賣,然後渡過難關,魏華松是從哪裏搞的這些鋁合金呢?我不得而知,我想起了工廠倉庫里的彩燈,要是拿出來賣,賣的錢比這還多呢。我想到這裏渾身激動起來,心想怎麼樣拿出來而不會被發現,考慮每一個行動的環節:
首先是上到樓梯,站着樓梯上推開窗戶,爬進去,然後用蛇皮袋子裝好,一個裝五個花燈,花燈也不重,背着就行。我想到這裏,一種強烈的慾望指使我應該搏一搏,即使發現就說是工廠里的花燈。拿到了花燈先放在哪裏呢,放在寢室里肯定不行,要不放在夢進城那裏,對,就先放到夢進城那裏,夢進城住哪裏啊,這個要問問木山,木山一定知道。
我想到這裏,感覺這個拿燈計劃完美,而且美好的生活就要來臨了。我想到有了錢就能和肖依萍去看電影,去買衣服,買一輛公路車,越想越高興。
我反覆想着這些事,無法睡了。我起床走到樓道里,院子裏一片寂靜,腦子裏依然在思考行動計劃。一陣微風吹來,樹葉發出一陣響動,我一驚,背心裏又冒出汗來。
夜,很深了。
寢室里只有木山和我。
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被人追趕,怎麼跑都逃不出,猛然驚醒,醒了之後發現背心裏全是汗水。
木山還在沉睡。
我沒有去叫醒木山,躺着床上想着肖依萍,想着想着,又想到怎麼去拿花燈的計劃了,想着想着就睡著了。
木山醒來,趕緊推醒我,問:“幾點了?”
我看看電子錶,叫道:“五點多了。”
“去不成了。”木山說,“你怎麼也睡忘記了呢?”
我默不作聲,看着木山的樣子,似乎有點滑稽,苦笑起來。
木山咬着牙說:“我也是沒有辦法,你說好端端的,誰願意去偷呢?”
“別去了吧。”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然後閉着眼睛裝着睡覺,心裏想着什麼。
“那怎麼行,”木山堅定的語氣說,“都計劃好了。”
“我想再考慮考慮,”我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到這事非常可怕,小聲說,“這叫偷盜。”
“我知道,”木山不以為然地說,“夢進城不也幹嗎?還有,魏華松早都開始幹了。黃平也開始幹了,昨晚上沒有在寢室睡,多半是去幹了。”
“我感覺不能去干。”我搖搖頭說。
“怎麼啦?”木山問。
“我認為會被抓,一旦抓住,後果不堪設想。”我說,一直搖頭。
“富貴險中求。”木山說,“不冒險,哪能得到錢呢?”
我還是猶豫不決。
“行了,”木山說,“我一個去干,干成了,還和你二一添作五。”
“你別急啊,”我有點生氣地說,“再等等。”
“那就再等等吧。你再想想吧。”木山說完,穿好衣服直奔6號寢室去了。
過了好一會,我決定起床,下樓走到3號寢室門口。3號寢室的門半開着,我用手敲門。
“誰啊?”裏面有一個姑娘問。
“我,我。”我想大聲說,但發出的很小的怯怯的聲音。
肖依萍去開門,看到我,問:“你最近忙什麼呢?”
我一時找不到什麼話說,只好掩飾着說:“看書,看書。”
“看的什麼書?”肖依萍問。
“杜再蓉的書。”我急急忙忙地隨口一說。
“你幹嘛這麼緊張啊?”肖依萍問,然後走了出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小院。
“我家裏來信了,走,我們到林子去說。”肖依萍看着我說。
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急切地來到林子。
“信上說什麼了?”我靠着一棵樹榦上問。
“爸媽知道我們的事情了。”肖依萍說,臉色都變了,她心裏緊張,但表面上佯裝着沒有什麼事情一樣。
我想到未來的岳父岳母這兩個重要人物,心裏有點緊張,急切地問:“他們怎麼說?”
肖依萍手扶着樹榦,壓低了聲音說:“沒有說什麼。”
我控制着情緒小聲問:“肖依萍,你說吧,什麼情況,我都能承受,相信我吧。”
肖依萍說:“我已經回信了,只要我堅持,爸媽會同意的,你放心吧。”
“好的。”我咬着牙說,“我永遠愛你。”
肖依萍說不出話來,撲到我的懷裏傷心地哭了。
我抱着肖依萍,眼裏立刻溢出熱淚,感覺到這似乎就是一種偉大的愛情,應該為了心愛的女人而奮不顧身。
兩個人擁抱着好久好久,肖依萍看我消瘦的臉,用手撫摸着,問:“這些天你都做什麼了,也不來看我,是不是沒有錢了,我有錢給你。”
我堅決地說:“不要,我也還有錢,我平時很節省的,你知道的。”
“你哪裏還有錢?”肖依萍的聲音嘶啞,小聲說,“你不要顧及面子了,好嗎?”
“我真的,很好。”我咬着牙說,內心裏一酸,不停地眨着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很想把去廠里倉庫拿花燈的事告訴肖依萍,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
我緊緊地摟着肖依萍,想就這樣摟着肖依萍,什麼也不做,什麼都不想。
肖依萍說:“你不要和魏華松,還有夢進城在一起做壞事情,好嗎?”
我不停地點頭,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地流了出來。
兩人依偎着,我的肚子裏響了好幾次。
“你看,你的肚子有意見了。”肖依萍說。
“我請你。”我說,手裏已經沒有錢了,話音不那麼堅決。
“好啊,你請我,我買單。”肖依萍果斷地說。
“好吧。”我只好同意。
肖依萍和我走出林子,來到潘乾媽的餐館。
我老遠就看見潘乾媽了,心裏很懼怕老乾媽催討賒賬,但又不得不走近潘乾媽的餐館。我想,如果聽見潘乾媽討錢的話,該怎麼辦啊。
肖依萍問我:“你想吃什麼?”
我說:“吃饅頭就可以了。”
“光吃饅頭,沒有什麼營養,吃碗肉絲麵吧。”肖依萍說,“看你近來都廋了。”
“好吧。”我點頭,心想,要是給木山帶碗肉絲麵那該多好啊。
肖依萍沖潘乾媽喊道:“兩碗肉絲麵。”
潘乾媽是個精明的人,她看到肖依萍在請客,就沒有找我要討賬。
不一會,秀珥就端上來兩碗肉絲麵放到我們面前。肖依萍端起碗,倒了一半到我跟前的碗裏,笑着說:“這一大碗面,我吃不完啊。”
秀珥笑起來小聲說:“我故意給你們多下了面,哈哈。”
我點點頭,沒有去看秀珥,也沒有看肖依萍,低着頭一頓猛吃。
“秀珥的手藝,真不錯,這面太好吃了。要不,我給木山帶一碗,讓他也嘗嘗秀珥的手藝。”我試探着對肖依萍說。
“再來兩碗,用一次性碗裝,我們帶到寢室去。”肖依萍笑着說,“我給肖依麗也帶一碗去,讓她也嘗嘗。”
我心裏尤為感動,肖依萍很會做事,做得貼心又悄無聲息。我吃完面,連湯也喝了精光,感覺胃裏飽飽的,有點撐,但是很舒服。
肖依萍起身去付錢。
我轉頭去看潘乾媽,潘乾媽面對着肖依萍收錢嬉笑着臉,看到我時臉立刻變了樣,嘴巴咕咕嚕嚕說著什麼。
我和肖依萍一人提着一碗肉絲麵,回到宿舍。肖依萍自然走進3號寢室,我回到7號寢室。魏華松和黃平還是沒有回來。
我連忙去6號寢室找木山,從寢室的窗戶看見木山高高興興地試穿毛衣。
“木山,你過了一下。”我說。
“剛好一身,合適。”木山說完,就脫下毛衣從寢室門走了出來。
我拉着木山回到7號寢室,“吃吧,肖依萍給你買的面。”
“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呢?我去叫劉鳳嬌來一起吃。”木山說,眼睛裏溢出眼淚。
“劉鳳嬌也沒有錢了嗎?”我急忙問。
“早都沒有錢了。”木山說,“要不,我怎麼下決心去拿花燈呢。”
“要知道這樣,我就要肖依萍買三碗面,劉小嬌也還沒有吃吧?”我問。
“我提過去吧,讓她們倆都吃,哈哈。”木山說完,就笑了。木山拎着面走出6號寢室,直奔6號寢室。
看着木山消瘦的背影,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流了出來。
潘乾媽一大早風風火火地進了院子,上樓來到7號寢室。
我趕緊向潘乾媽點頭,佯裝微笑,生怕潘乾媽來要賬。潘乾媽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表情。
潘乾媽走到魏華松跟前,魏華松還在睡覺,潘乾媽用腳踢着床鋪,喊道:“錢該結了吧。”
魏華松一骨碌爬起來,一看是潘乾媽,就從口袋裏摸出一把紙幣,說:“你先拿着,剩下的,還得過幾天。”
“趕緊的啊,要不然,我不賒給你們了。”潘乾媽吼叫着。
“好的,抓緊。”魏華松賠笑迎合著說。
潘乾媽出去了,她看都沒有看我,丟下一句話,“你也抓緊點,不要多說啊。”
潘乾媽這樣說話,我背心裏直冒汗。
魏華松走了出來,對我說:“幸好留了點錢,嘻嘻。我去買點菜,你們煮米。”
黃平褲子都沒有穿好,衝出了,叫道:“記得買煙啊,多買點菜,6號的都過來吃的。”
魏華松沒有回頭,無奈地舉起手中的幾張鈔票,在空中擺動了幾下,表示收到。
黃平立刻穿好衣服,然後淘米,洗碗忙碌起來。
木山也起床,下樓去提水。
“現在到了什麼階段了?”我輕描淡寫地問。
“還那樣。”黃平弔兒郎當的樣子說。
“你也夠執着啊。”我有點冷嘲熱諷的語氣。
“你說,”黃平有點不明白的樣子說,“你說,我那位怎麼就不開竅呢?”
“還是年齡,”我分析說,“太小啦。”
黃平偏着腦袋,想想,說:“可能吧,太小了,不懂?”
“對啊,”我笑着說,“你看那劉鳳嬌,多成熟啊,多疼木山啊。”
“那我怎麼辦,”黃平插上電爐,繼續說,“我也不能揠苗助長啊。”
“她多大?”我問。
“十五歲。”黃平笑呵呵地說。
“未成年啊,”我故意說,“你這可是誘騙未成年少女。”
黃平忽然想起什麼來,問:“齊潯,我看咱們寢室里的人,就你變化大啊。”
“怎麼啦?”我問。
“你說你以前一天都不說一句話,”黃平依然笑着說,“現在,什麼都問,什麼都說,為什麼?”
“想聽真話嗎?”我問。
“你說呢?”黃平坐到床鋪上,翹起二郎腿。
“我以前就是一張白紙,什麼都沒有,我說什麼啊。”我繼續說,“現在,不管怎麼說,經歷了一些,所以,話自然就多了。”
“你和肖依萍怎麼樣了?”黃平問。
“兩人挺好,”我說,“就是她家裏有點不同意。”
“為什麼?”黃平問。
“我也不知道,”我說,“估計,是看我沒有什麼本事,你看,就我們這樣的廠,生活都成了問題,你說,人家父母能同意嗎?”
“我也是這樣想的,”黃平說,“燕子吧,也不是說年齡小,不懂事,我是沒有給她買過一個像樣的東西啊。那點工資,抽煙都不夠啊。”
“你要把抽煙的錢攢起來,給燕子買禮物,那效果就不一樣了。”我說。
黃平聽了之後為之一動,不停點頭,“嗯,有道理,喜歡一個人,就要像木山那樣,全心全意。”
魏華松買了菜回來,把買的煙扔給了黃平。
黃平連忙擺手說:“從今以後,我他媽得戒煙了。”
“真的假的?”我問。
“這回真戒煙,齊潯,你整天看書,看來知識分子的觀點那還是很有道理的喲。”黃平笑着說著,“這回,聽你的,就沖你把杜再蓉的一箱子書看完的份上。”
木山提了一桶水上來,洗鍋準備炒菜。
魏華松去6號寢室了,不一會,6號寢室的姑娘們默默走進7號寢室里幫忙擇菜。然後七手八腳地忙着做飯。
我忽然想起肖依萍要是在7號寢室該有多好啊。
大家各自都不怎麼說話,等飯菜做好了,圍在一起吃飯。
魏華松問:“大家有什麼打算沒有?”
劉鳳嬌說:“我去老爸那裏住過一段時間。”
我看着劉鳳嬌這樣說,猛地看了看木山,木山似乎知道這樣的消息,沒有什麼表情,頭低了下去。我感到一種心酸,這樣是不是意味着分開。
鄭青梅說:“我回家一趟,表姐要回來了。”鄭青梅說的那個表姐是尼姑,我想,上次鄭青梅說帶我一起去的,看來,鄭青梅忘了這事。
燕子說:“我去堂姐那裏,幫她帶孩子。”
黃平故意笑着說:“燕子,帶着我一起去吧。”
燕子不做聲,臉通紅,“星期天的,我回來。”
黃平頓時開心地笑起來。
付敏說:“我還在這裏,等你們回來。”。
魏華松說:“我在外面找到了工作,隔三岔五也回來。”
黃平問:“今天,這算是最後的午餐嗎?”
魏華松說:“怎麼叫最後的午餐呢?我們還會聚餐的。”
“哦,階段性的,我們還會見面。”黃平說著,快要哭起來。
“我一定會回來看望大家的,一定。”劉鳳嬌說著就哭起來。
鄭青梅樂觀地笑着說:“怎麼啦,不就是回去一下嗎,我還來的啊。”
大家一起又笑起來。
鄭青梅回家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我只是默默地看着鄭青梅背着簡單的行李從6號寢室走出來,默默地向我擺了擺手就走下樓去了。我目送着鄭青梅走出小院,不知不覺感覺心有點痛,或者說很多不舍。
天亮的時候,劉鳳嬌和劉小姐兩個人提着換洗的衣服,木山背着一袋什麼東西送她們走了。
燕子也走了,那天是黃平去送的,回來之後,又嗚嗚地哭了一場。
幾天之後,魏華松和黃平背着行李站立在寢室里看着我和木山。
魏華松說:“兄弟們,有什麼事,就去找我們,我們在鑄造廠。”
“要是金大全來找你們的麻煩,就來找我們,”黃平的眼睛裏流出眼淚,“好兄弟,我們永遠都是兄弟。”
木山笑着說:“兄弟們,一路走好。”
我說不出話,只好抬起手,舉起來揮動着,表示再見。
木山和我跟在魏華松和黃平的後面,一直走出小院,然後又跟着走了一段路。
魏華松感動地說:“兄弟們,你們回吧。”
黃平叮囑道:“小心啊,兄弟們。”
木山和我一直送魏華松和黃平走着,才沿路返回小院,然後慢吞吞回到宿舍。
能走的人都走了,6號寢室里只有付敏。7號寢室,就只有我和木山了。8號寢室一直是空的,感覺到二樓一下子清靜了許多。
木山走上二樓,又走過7號寢室,快到6號寢室的時候,才想起來劉鳳嬌白天不在6號寢室,這才停住腳步,神情沮喪地回到7號寢室。
木山點燃一支煙,對我說:“真的好想劉鳳嬌。”
“她不是晚上就回來嗎?”我說。
“你是沒有這樣的感受啊。”木山苦笑道。
“你去找她啊。”我說。
“都不知道去哪裏了。”木山說。
“那你怎麼辦?”我問。
“等吧。”木山說,“晚上就回了。”
“你們還真恩愛。”我說。
“沒有錢啊,愁死了,”木山忽然說,“今晚行動啊。”
我搖搖頭,說:“我不幹了。”
“為什麼呢?”木山不解地問,“不是商量好的事情嗎?”
“我不想失去肖依萍。”我認真地說,“肖依萍老是說讓我不要學魏華松和夢進城。”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木山生氣地說。
“我真的不幹。”我用肯定的語氣說。
“寢室里沒有米了。”木山沉重的情緒說。
我吃了一驚,這將意味着餓肚子,我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了。”木山肯定地說。
“要不,”我忽然說,“你回老家吧,當初,你就不願意來沙市。”
“現在還是說這些有用嗎?”木山問。
“我去找肖依萍借車費,”我說,“你回去唄。”
“我走了,劉鳳嬌怎麼辦?”木山說。
“你還是去做小工,經常來這裏玩耍。”我像似自言自語。
“凌晨,二點行動吧!”木山的語氣沉重的說,“保證沒有事,你就放心吧。我也認真考察過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只好點頭,有點豁出去的感覺,沒有錢,生活都沒有保障了,還有什麼猶豫呢?
夜裏,我的心緒極為矛盾,今晚的行動去還是不去,還有,再去和肖依萍見面,說點什麼,但一直猶豫不定。
木山上床睡覺了。我想早點休息,然後凌晨去工廠里搬花燈。但沒有一絲睡意,用極快的速度跑到樓頂,看到了一個高個子女生獨自看着遠處的街景。
我意識到這個高個子女生就是肖華珍時,便想下樓去。
“齊潯,是你吧?”肖華珍叫道。
“肖華珍,你好。”我只好打招呼。
“你好,我和肖依萍是一個村子裏的。”肖華珍很有禮貌地說。
我裝着很高興的樣子,問:“肖依萍是你介紹到廠里的吧?”
“是啊。”肖華珍笑着說。
“哈哈。”我高興地說,“謝謝你啊。”
“不客氣,”肖華珍說,“肖依萍,很善良,也很懂事,你一定要對她好啊。”
“那是一定的,請你放心吧。”我說,忽然感覺到開心。
“肖依萍,有個弟弟很小的時候夭折了,”肖華珍冷冷地說,“肖依萍家,肯定是要招上門女婿。”
我聽了吃了一驚,問:“依萍想在沙市,那她妹妹留在家裏招女婿也行吧?”
“這個不知道啊。”肖華珍說,“一直沒有時間和你聊聊,今天太巧了。”
我點點頭,對肖華珍也有點關心,便問:“你男友在哪?”
肖華珍開朗地說:“我沒有男朋友。”
“你沒有談過嗎?”我好奇地問。
“談過,當兵去了,等了幾年,現在又提出分手了。沒有什麼,人總是變化的,我理解。”肖華珍儘力掩飾着什麼,用平淡的語氣說。
我想勸慰着肖華珍,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靜靜的夜裏,我默默地陪伴在肖華珍的旁邊。
“你這樣好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愛護你的,希望你找到理想男友。”我終於表達內心裏的想法。
“我就那樣了,沒有希望了,呵呵。”肖華珍笑着說,“希望你們幸福,歡迎你成為我們彌市女婿。”
我笑笑,說:“謝謝,到時候,我一定去看望你。”我想,生活中很多的事情不是人力所能及的,特別是像戀愛這樣的事情。
我回到宿舍,依然無法睡着,因為,還有幾個小時就和木山就要出發了,將要去做一件本來不願意去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木山依然熟睡中,均勻的呼吸。
我躺在床上,兩眼望着天花板,想着什麼事情,靜靜地等待時間的過去。
鬧鐘終於響了,我感到非常害怕,立刻將鬧鐘關掉。
木山立刻醒來,問:“幾點了?”
“兩點。”我無比緊張地說。
“走吧。”木山說,像是上戰場一樣,沒有任何猶豫。
“我不想去。”我很無奈地說。
“我也不想去,但是,沒有飯吃啊。”木山咬着牙說。
兩人喝了點水,悄悄地出發了。
外面很涼的天氣,院子裏極為寂靜。
我輕輕地走到3號寢室,裏面沒有燈光,也沒有什麼動靜。
院子中央的地面上有樹的影子,我抬頭看着高大的樹,讓人感到某種恐懼。
木山悄悄地說:“快點,快點。”
我應了一聲,同時也給自己壯膽。
兩人輕輕地翻過鐵閘門,不可避免地發出很大撞擊聲,走到了大路上,間或有汽車駛過,看不到行人。
我跟在木山匆匆行走,一邊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想尋找着那顆最亮的星星,找呀找,總是找不到那顆星星了。在哪裏啊,我想,這個時候怎麼都找不到了。
兩人在寂靜的公路上一陣狂奔,很快就到了廠門口。廠門口安靜得出奇,我和木山四下里看看,除了馬路上稀稀拉拉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亮,周圍沒有任何的動靜。
木山率先翻越圍牆,然後上樓梯。
我緊跟在後面翻越圍牆,快步走上樓梯,跟着木山着走上樓梯。木山已經站在窗戶下面等着了。
我踩在木山的肩膀,木山慢慢站立起來,我扶着牆壁漸漸地升高。木山站直了,我的手抓住了窗戶,推開了窗戶,身體從窗戶口翻越過去,進入倉庫,我打開門,木山迅速走了進來。
兩人在倉庫里找到那箱燈具,又找了兩個膠袋子裝好,一個人背着一個袋子從樓梯下來,然後從圍牆上翻越過去。
兩人背着袋子,緊張而高興地往宿舍那邊走。
我走上了大路,遠處有人拖着板車,還有人騎着三輪車滿載着物品,緩慢地前行。
“那是幹什麼的?”我很緊張地問木山、
“早起賣菜的菜農。”木山依然無所謂的樣子笑着說。
我依然很緊張,這時才真正體會賊偷了東西暴露在路燈下是多麼緊張和害怕。
“跟着賣菜的菜農去菜市場賣吧。”木山肯定地說。
我渾身一直哆嗦,非常害怕也不知道怎麼辦,跟着幾個菜農走了一段,還是感覺不放心。我們走了一段,就在林子的那個路口。
“走大路上,還是走小路?”我連忙停下來詢問木山的意見,越來越緊張而害怕,渾身抖索着,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了。
“我們就走到大路,還有菜農作伴,我們就這樣走。”木山說。
我扛着袋子內心裏越來越害怕,心想,走林子裏的小路,林子裏一個人都沒有,於是說:“走小路吧,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安全。”
“就走大路,大路安全得很啊。”木山說。
“走小路吧。”我的身體抖索着,控制不住,我想着林子裏應該是最安全的,於是便向林子走去。
“好的。”木山也是感覺走大路上,都暴露在路燈下,非常害怕,只好同意我的意見走小路。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林子裏。兩個人走入林子,林子裏漆黑一片,只能靠着大路上微弱的路燈光線摸索着向前走。
忽然,有一束旋轉的強光照射過來,像是一個探照燈,極為刺眼。
我感覺不妙,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催促木山快點走,恨不得一下子飛離這個地盤。
兩個人跑了一陣,累了,只好慢慢走。
迎面不聲不響走了一個人,我嚇得大叫一聲。木山緊走幾步去看看那人是誰。
我感覺到不妙,心想,大白天走都沒有人,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走呢,這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木山走近時,看見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並沒有在意,我看到木山沒有什麼反應,我便認為是虛驚一場。
猛地,那個人突然從後面衝到木山的前面,擋住了木山的去路,大聲問道:“幹什麼的,背的什麼?”
木山喊道:“關你什麼事?”
我不知怎麼回答。
“站住,檢查一下。”那個人說。
“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檢查?”木山也大聲叫喊。
“幾個花燈。”我說。
那人吼道:“我是警察。”
木山趕忙拉着我就跑。
我嚇得不輕,拚命跟着跑。
那人大聲喊道:“有賊啊,抓賊啊。”
我這時才明白過來,那個人是警察,剛才是在跟蹤呢。我想,他是個值夜班的警察。
木山一下子跑出老遠,一邊喊道:“我們分開跑,你從那裏跑,我從這裏跑。”
我跑了一陣,累得跑不動了,被那人一把抱住了。
木山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被警察帶到派出所,關在樓梯間一個很狹窄的小房間裏,而且用手銬把我銬在水泥凳子上。
我戴上手銬的那一刻,幾乎絕望了,以前只是聽人說過手銬,號子之類的事情,想不到今天親身經歷了,後悔不已。
號子裏很多的蚊子,密密麻麻的一隻只蚊子非常大,嗡嗡叫着,飛過來吸血,我的手被手銬拷在石凳上,沒有辦法動彈,更不能打蚊子了,任憑蚊子叮咬吸血,我咬着牙,忍受着蚊子的叮咬,我想,這就是對我的一種懲罰。
天快亮的時候,木山也被帶進派出所。聽見另一個年輕警察喘着粗氣吼道:“這小子好能跑啊,像兔子。”
我看到木山手腕上戴着手銬,被帶到另外一個號子去了。我後悔應該聽木山的話,走大路,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木山也看到我的一瞬間,卻給了我一個笑臉,好像無所謂的樣子。
我看到木山的表情,心情似乎輕鬆了一些。
不一會,派出所派出所里有人叫罵,原來抓來兩個人偷竊犯。
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羞恥,自己也成了偷竊犯了。
早上九點的時候,一名年輕的警察打開關我的那扇鐵柵門,打開我的手銬,吼道:“走。”
我跟着年輕的警察來到一個辦公室里,木山也在裏面。木山依然那樣笑着,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跪下,都跪下,你膽子不小啊,年紀輕輕的就偷東西。”坐在辦公桌上的年老的警察肆無忌憚地大聲罵道。
我聽了很氣憤,覺得警察不應該罵人。此時我也沒有勇氣去阻止,我想,怎麼還要跪下呢,但看看周圍,感覺無力反抗。我想着即使是賊,也不會像戲裏的縣官審案那樣,讓老百姓跪在地上的,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要下跪,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無可奈何。
我身後被誰踢了一下,被跪倒在地。
“叫你跪,你他媽聾了。”年輕的警察大聲吼道。
我轉過頭,怒視着那個年輕的警察。
“看什麼看,老實點。”年輕的警察更加肆無忌憚地吼道,又對着木山的腿踢了一腳,木山也跪在地上。
“讓你也跪下,你也聾了?”背後的年輕警察也是大吼起來。
我感到了極大的侮辱,內心裏湧出無名的怒火,但是在這樣的暴力之下,我情緒上的反抗顯得微不足道,只好跪在水泥地面。我跪在地上一會就感覺膝蓋骨生疼,不得不用手撐着水泥地面。
“你手不要撐到地上,手抬起來,抬起來。”站在我們後面的年輕警察再次大聲吼道。
辦公桌後面年老的警察又吼道:“叫什麼名字?”
我膽顫地回答:“齊潯。”
年老的警察繼續吼道:“哪裏的人。”
“沙市××用品廠的人。”我如實說。
年老的警察又問:“你們兩個是一個廠里的嗎?”
木山說:“是的。”
年老的警察問:“偷的什麼東西?”
我說:“我們不是偷東西,廠里幾個月都沒有發工資了,拿點廢品去賣,搞點生活費。”
年老的警察一拍桌子,指着旁邊的兩個蛇皮袋吼道:“還在狡辯,你們這還不是偷東西嗎?”
“這是倉庫清理出來的廢品。”木山忽然辯解說。
年老的警察揮揮手,示意年輕的警察處理。
我感到膝蓋疼痛難忍,再一次用手撐在地上,也可以減輕身體對膝蓋的重量。
“起來!”年輕的警察吼道,然後對我和木山說,“寫個交代,把經過都寫清楚。”
我站起來,這個時候感覺是人生的一次解放,終於站起來了,我想。
年輕的警察給我和木山都打開了手銬,然後遞給我和木山筆和紙。
木山拿了筆和紙,卻犯難了,說:“我不會寫。”
年輕的警察怒目而視,大吼道:“你跑得那麼快,寫字都不會了?”
我搖搖頭,對木山一笑,說:“你就當是寫作文。”
“我就是不會寫作文。”木山很無奈地說。
“你呀,”年輕的警察又大叫大嚷,“還不老實,趕緊寫,說什麼說。”
我趴在辦公桌上寫着所有經過,一共寫了滿滿三張紙,然後遞給了年輕的警察,年輕的警察看了看,笑着說:“你還真的寫作文呢?”
年老的警察在年輕的警察耳語好一陣。
我和木山聽了一個大概,嚇得不輕,爾後和木山面面相覷。
年老的警察說話的大意是這案子很大,屬於偷盜,加上現在是嚴打時期,估計還要判刑,三到七年的有期徒刑。
我看了木山一眼,木山低下頭,默默不語。
我忽然喊道:“我要見廠辦王主任。”我喊着,似乎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廠里的領導。
兩警察互相交換了一下臉色,撥打了電話,沒有人接,又撥通了另外的電話,電話通了,聊了一陣。
年老的警察的態度好些了,對我和木山說:“你們的王主任馬上就到,等着。”
我高興起來,認為王主任一定會把我們贖出去,但還有一點,就是對不住王主任,不應該做這些事情。
王主任好長時間都沒有來,我便感覺無聊,便問:“木山,你寫了多少字?”
“就一句話。”木山苦笑道。
“哈哈。”我大笑,問:“寫的一句什麼話?”
“工資幾個月不發,我們拿的廠里的廢品去賣,換點生活費。”木山說。
這時,我聽見了王主任的聲音,頓時感覺到溫暖,而且有希望出去了。
王主任進來,和警察握手,客套了幾句,然後走過去看到我和木山,又沖我和木山罵道:“你們兩個不爭氣的傢伙,偷起廠里的東西啊。”
我低頭不語,羞愧不已。
木山說:“王主任,把我們弄出去吧,昨天都沒有吃飯。”
“你們還想出去?”王主任惡狠狠地說,“你判你們三年,五年都沒有問題。”
“王主任。”我大喊。
王主任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走到大門和警察說了些什麼就走了。
我滿以為王主任會來說好話,讓警察放人,想不到居然還說判三年,五年的話。我真的有點心灰意冷了。
一個警察叫我和木山出去,站在辦公室門口。當我和木山走出辦公室,站在太陽下,頭一次感覺到自由和陽光多麼寶貴啊。
這時,從裏面走出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走到辦公室的窗戶下面,他們胸前掛着牌子,牌子上寫着名字,然後是“偷竊犯”三個大字。
一個警察給我和木山也都戴上牌子,那個牌子掛在胸前,牌子上面寫着:偷竊犯齊潯。
木山的胸前掛着同樣的牌子,上面寫着:偷竊犯齊木山。
這時,有警察過來拍照,拍照完了,說了一句:“現在是‘嚴打’,風頭上,少說也有五到七年徒刑,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我聽了,嚇得渾身哆嗦,汗水從背心,額頭冒了出來,不敢相信這樣的行為會如此嚴重,但現實是這樣的,不得不相信現實,不由得心驚膽戰。
木山的臉上一下慘白,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
一會,年輕的警察收起四個人的牌子,對另外兩個偷竊犯吼道:“你們進辦公室,繼續審問。”然後對木山和我說:“你們先把辦公室里的杯子都洗一洗。”
兩人聽到命令直奔辦公室,找來一堆茶杯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來到辦公室前面的洗漱台上,然後認真地清洗茶杯。
“木山,要判七年啊,怎麼辦?”我無比緊張地問。
木山一面觀察周圍的動靜,一邊洗着茶杯,小聲說:“準備跑。”
“還跑?”我大驚失色。
木山壓低聲音說:“等一下,看情況再說。”
兩個人把派出所所有的茶杯都洗完之後,然後放回原處,回到原地繼續等待警察的指令。
我站在派出所的門口,感覺有一股無形的牆把他與外界隔離,真的要坐牢嗎,我想,七年啊,肖依萍怎麼辦,我怎麼辦啊,我再次後悔不已,千言萬語無處去說。
那個年輕警察走到木山和我跟前,說:“杯子洗得很乾凈啊,這樣,你們快去拿生活用品,先來這裏加入學習班,估計學習一個月,給你們一個小時的時間,到這裏報到。”
我和木山只得答應,順從地走出派出所,然後快步直奔宿舍而去。
兩人走了一陣,木山回頭看看,然後四下里看看,並沒有人盯梢和跟蹤,突然對我說:“我們逃吧。”
“好的,我也是這樣想。”我高興地說。
“七年啊。”木山笑着說,“等我們出來,都多大了啊。”
“是啊,”我突然笑着說,“我可不願意坐七年牢啊。”
“我們不能去寢室了。”木山忽然想起什麼。
“去哪裏?”我問。
“我們去夢進城那裏去躲一躲。”木山說。
“可靠嗎?”我擔心地問。
“可靠。”木山肯定地說。
這一次,我完全同意木山安排,我想,如果前幾個小時聽木山的走大路,也不至於被警察盯上,就被警察抓住。
我跟着木山的後面,向著夢進城的家走去。
兩個人疾走了一陣,木山指着那片像似難民營的地方,說:“你看,那二間用油氈搭建的小屋,就是夢進城的家。”
我吃了一驚,問:“他的家,怎麼在這裏?”
“夢進城的爸爸是拾荒的。”木山笑着說,“等一會,你不要說這些話啊。”
“那我們能不能在這裏蓋二間房子?”我問。
“可以啊,但是,現在不行了。”木山說。
“為什麼?”我問。
“我們馬上就是通緝犯了。”木山說。
兩個人走進屋裏,房子用油氈和竹杠搭建,冷風從大大小小的縫隙吹進來,一張床,一張矮小的桌子,做飯的煤爐,炊具,碗盤等丟在地上。
夢進城還在睡覺。木山推醒夢進城,夢進城醒來一看是木山,驚喜地叫道:“你,你們怎麼來啦?”
木山笑着說:“剛從派出所出來。”
“哈哈,”夢進城大笑兩聲,感覺不對,連忙問,“你們怎麼從派出所出來?”
木山大聲說著,像英雄凱旋一樣,一五一十地講述整個經過。
“進學習班,”夢進城說,“可能你們這點事情很小,你們就去派出所學習吧。”
“萬一,”木山依然擔心地說,“要是判七年,怎麼辦?”
“他們說判七年了?”夢進城問。
“說了,都說了。”我說,“我聽到好幾次,都說要判七年。”
夢進城沒有把握了,他似乎也猜不透警察們的真正的意思,於是說:“你們就在我這裏住幾天,這裏條件雖然差一點,但有吃有喝。”
“安全嗎?”我問,突然感覺到冷,身體哆嗦着控制不住。
“我這裏是難民營,絕對安全。”夢進城說完,到床邊的衣櫃裏挑選了二三件西服扔給木山和我說,“你們穿上,這裏絕對安全,不用擔心。”
木山穿上一件夾克衫,說:“真合適啊。”
“送你了,哈哈。”夢進城笑呵呵地說。
我穿上西服,把身體裹得緊緊的才暖和一些。
夢進城很正式地看着我,說:“齊潯,你把公路車都賣了,我知道,但一直沒有跟你說,也是想跟你買一輛公路車之後,還給你的,但現在一直是嚴打,手氣也不好,所以……”
我擺擺手,笑着說:“沒什麼,沒什麼。”說完,我勉強笑着。心想,熊禮英啊熊禮英,怎麼就一直不見你呢?
“我們自己做的吃吧。”木山說:“你去我們宿舍打聽一下。”
我依然放心不下,小聲問:“這裏真的安全嗎?”
“這裏是難民營,安全得很。”夢進城笑着說,“從來沒有警察來,你想啊,警察來這裏幹什麼,哈哈。”
“哈哈哈哈。”三個人一同大笑。
夢進城放了一包煙在桌子上,吼道:“木山,自己拿着抽,隨便啊,那你們自己做飯啊,我先去打探消息。”
我看着夢進城遠去的背影,心裏還是很不放心。
“放心吧。”木山說,“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了吧,這人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犯了事。所以,要給自己留後路啊。”
我感覺到人生的艱難,在老家的時候,窮困潦倒,鞋都沒有得穿;在沙市,很多時候都沒有飯吃。
木山樂觀的樣子抱着一棵白菜走了進來,然後在屋子裏到處尋找,他看到幾根臘腸,笑着說:“我們搞火鍋吃。”
“木山,我應該聽你的走大路,那樣的話,就不會被抓了。”我終於說出口,感覺很對不起木山。
“說這些幹什麼?”木山依然笑呵呵地說,“好事也會變成壞事,壞事也可能變成好事。”
“你說的是‘塞翁失馬’嗎?”我問。
“老師說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木山笑着說。
“哈哈。”我的心結終於打開,高興地低頭看看爐子,用火鉗撥了撥,讓下面的空氣進入,然後添加木柴在上面,火漸漸地燃燒起來,我越來越感覺到暖和了。
飯煮好了,木山放上另一口鐵鍋,把切好了的臘腸放到鍋里炒,然後放上水,加了佐料,等到水煮沸了,用手抓着白菜葉放到煮沸的鍋里。
木山再次四下里看看,看到了半瓶酒。
“我們慶祝一下啊。”木山找來兩個杯子,洗凈,放到桌子上,然後倒酒。
“想不到,你真樂觀啊。”我無比感慨地說。
“喝酒。”木山端起杯子,說,“人生總有不得已的時候,當你跌倒,再爬起來的時候,就是重新開始。”
“好的,干。”我用酒杯重重地碰了木山的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木山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吃菜,吃菜。”木山笑呵呵地用筷子夾起臘腸吃。
我感覺到眼淚都流了出來,低着頭任憑眼淚掉落到地上,默默地夾菜吃。
夢進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大聲說:“警察去了二回了,留了話了,讓看見的人報警,看來問題很嚴重。”
我和木山立刻放下筷子,準備逃跑。
“唉喲,”夢進城一跺腳,說,“你們去哪裏,我這裏才是最安全,”
“那,我們怎麼辦?”木山問。
夢進城看見香氣撲鼻的臘腸火鍋,笑着說:“我肚子也餓了,我們先吃了再說。”
我放下筷子,緊張得不知所措,我想,萬一警察來到這搜查,怎麼辦啊?
“吃啊。”夢進城大聲說,“晚上走,吃完飯,先睡一覺,聽我的沒錯。”
木山端起酒杯,叫道:“乾杯。”
三個人一起酒杯相碰,然後各自一飲而盡。
“城哥,你真夠義氣。”木山豎起大拇指說道。
“這就是江湖,”夢進城像是回憶什麼似的,說,“行走江湖,就是一個義字。”
“對,對。”木山附和道。
“你們四大金剛,”夢進城笑着說,“徒有虛名,哈哈。”
“我們什麼都不是,廠里的同事,開玩笑的,哈哈。”木山不好意思地說。
“不過,”夢進城笑着說,“你們把金大全乾掉了,你們不知道,之前,魏華松和我,和金大全乾過幾場架,那時人多,打群架,現在你們廠都沒有幾個人了。”
“聽魏華松講過。”木山說,“對了,你是哪裏人?”
“我都不知道是哪裏人,說起我的身世,”夢進城忽然流出眼淚,“我都不知道我的爸媽是誰,我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被我現在的爸爸撿來的,像撿垃圾一樣被撿到的,在這沙市城裏,想上個戶口,他媽的就是上不去,要是能上戶口,我也能找份工作啊。所以,我爸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夢進城。”
“哪三個字?”我問。
夢進城在地上,用筷子寫下“夢進城”。
木山用手拍打着夢進城,安慰着說:“城哥,你夠義氣,兄弟我,敬你一杯。”木山說完,端起酒杯。
夢進城抹了一下眼淚,笑着說:“謝謝,謝謝兄弟看得起我。”
“其實,”我說,“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只是,我沒有資格做你的朋友。”
“你也夠義氣,就是平時見你很少說話。”夢進城又說,“上次,我進去了,害得你把公路車都賣了。”
“我,我……”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了。記得那天,還是木山提醒我,然後這樣做的。
“人各有志,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們兄弟有緣,相聚一場,什麼都不說了。”夢進城喊道,“都在酒里。”
三人一飲而盡,木山說:“其實,我不想回去。”
“怎麼啦?”夢進城問。
“我主要是捨不得你,兄弟。”木山笑笑說。
“過獎,過獎,兄弟我,沒有照管好你們的生活;但現在你們這點事情,遇到嚴打,依我看,你們暫時撤退,所謂戰略轉移,離開沙市回老家去吧。現在風頭上,這樣的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警察的心思,我們也弄不清楚。”夢進城迂迴着說著,然後一拍桌子,-果斷地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和木山無比感激舉起酒杯,再敬夢進城。
夢進城喝完杯里的酒,拿起酒瓶,準備往酒杯里倒酒,發現酒瓶里沒有酒了。他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迴轉身去,站起來走到一個破爛的木柜子旁,從裏面摸出一瓶“白雲邊”,然後轉身慢慢走到桌子旁,一屁股坐下,吼道:“來我家裏,沒別的,酒管夠。”
三個人興緻正濃,一邊說著肺腑之言,一邊盡情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十點鐘。
夢進城忽然想起什麼來,說:“你們稍等,我去宿舍偵查一下,然後告訴劉鳳嬌和肖依萍,你們在凌晨四五點鐘見一面就走。”
“算了,我們沒那心思。”木山說。
“放心,我一定保證你們的安全。”夢進城笑着說,“警察也要睡覺,三四點鐘,你們這點事情,警察不會守在宿舍里。”
“你喝酒了,能行嗎?”木山泛紅的臉笑着問。
夢進城笑着說:“我千杯不醉,呵呵。”夢進城搖搖晃晃地走了。
我依然有點不放心夢進城,說:“我們走吧。”
“去哪裏?”木山問。
我說:“我們見劉鳳嬌和肖依萍,就跑啊。”
“等夢進城來了,再說。”木山說,看着漸漸遠去的夢進城,若有所思。
夜,很深了,我和木山站在寒風中等待夢進城。
我仰望天空,尋找着什麼,焦急地看着天空中遙遠的星辰,比較着,尋找着那顆最亮的星星,尋找了好久,依然沒有看到那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