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鍾黎試圖向腦海深處的記憶碎片搜尋答案,像突然卡頓的電影畫面,思緒每每戛然而止。
她心中滿懷憤怒,這些憤恨卻丟失了目標對象。
門外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靠近,接着是護士隱約的說話聲:「23床的家屬嗎?」
家屬?
像她這種整日圍着老公和家庭轉圈,社會關係貧乏的全職家庭主婦,能被稱之為家屬、作為緊急聯繫人的,無外乎父母、配偶、子女。
而她沒有孩子,那麼,現在來的不是母親,大概率就是……
鍾黎在頭痛中慢吞吞地挪動頭,轉向門口方向。
房門嚯啦一下被推開,急沖沖的腳步聲闖進來,一點都沒顧忌她這個病人可能會被吵到。
鍾黎的視線剛剛轉動至對側的牆壁,只聽一聲哭喪般的嚎叫在清幽病房內乍然響起:
「乖乖!你終於醒了!?」
鍾黎感覺病床都晃了三晃。
「哎呀,你小聲一點,不要吵到其他病人休息!」
護士的阻攔遲了一步,一個人影如野牛一般沖入病房,迅猛而勢不可擋地撲到病床跟前。
鍾黎視野中,闖入一張喜極而泣的臉。
「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你都昏迷七天了,我還以為你活不成了!」
「我昨天晚上夢見你了,今天趕緊過來看你,剛好聽到她們說你醒了。是不是你專門給我託夢讓我來的?」
?
鍾黎仔仔細細地對着她辨認,實在沒能從這張五官移位悲痛與喜悅交織的臉上,認出她是哪一路神仙。
「您哪位?」她不失禮貌地問道。
孟迎的哭嚎戛然而止,悲痛一秒回收,像被踹了一腳似的猛地後退一步。
她先是抬頭瞅瞅顯示屏上的信息——鍾黎,沒錯。
繼而把目光移回頭纏紗布、身穿病號服的鐘黎臉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看了一圈,瞳孔地震:「你腦殼撞壞了?」
鍾黎同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她一圈。
從這人毫不見外的行為與真情實感的關心來看,應該是她的朋友。
然而鍾黎認真回憶一番,確實沒想起來。
她感到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失憶,想不起來了。」
「失憶?」
孟迎大吃一驚。在聽到這種事後,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她臉上的驚訝和疑問,演變成一種懷疑:「你在演我對不對?」
鍾黎微微歪頭,有些疑惑。
不是朋友嗎,她們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交情,竟讓這人對她如此防備。
「不要以為你用這麼無辜的眼神看我,我就會上當。」孟迎的語氣逐漸篤定,「我可是從小被你演大的。」
唔,從小一起長大,那應該是很好的朋友了。
鍾黎有些苦惱,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你叫什麼名字?」
孟迎兩隻眼睛明明白白地寫着「別、想、蒙、我」四個大字,盯着鍾黎研究好幾分鐘,企圖看出一點破綻,沒能成功。
「真不認識我了?」
鍾黎漂亮的眼瞳像含着一汪秋水,望着她說:「我一時想不起來,可看到你覺得很親切,很歡喜,你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她一貫會哄人,小嘴巴比蜜甜,三言兩語就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不過自從孟迎八歲那年看清她的真面目之後,鍾黎就不會再費力氣哄她了,今天嘴怎麼這麼甜?
這讓孟迎反而有點動搖。
難道真失憶了?
沉默片刻,孟迎忽然抬頭,神色莊嚴,語氣正派,讓人毫不懷疑她話語的真實性。
她看著鐘黎,認真道:「那你欠我一千萬的事情,還記得嗎?」
鍾黎左手托腮,眉毛以緩慢的速度向上抬了一抬:「有這事?」
孟迎誠懇地點頭:「雖然你現在不記得我了,但你可以隨便找個人問問,咱們倆這麼多年的感情,一起經歷過風風雨雨,情比金堅。我孟迎可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這種事,我怎麼會胡說。」
「唔。」鍾黎眨了眨眼睛,「看來我們的感情很深厚。」
還演呢。
孟迎心說。
「你這次出車禍,就是我第一個趕到醫院,晝夜不眠衣不解帶地守了你七天七夜。」
鍾黎很感動:「你對我果然情深義重。」
孟迎斬釘截鐵:「那肯定的。」
鍾黎把手一攤,掌心向上:「那不如再借我一千萬,我一起還你兩千萬。」
孟迎自覺發揮很好,忍不住想要上翹的嘴角一滯。
「張嘴就要一千萬,你怎麼不去搶?」她嗓子差點劈了,立馬往後挪了挪,跟鍾黎拉開一個社交距離。
「你都借我一千萬了,應該不介意再多借一次吧。」
「你看我像是有一千萬的樣子?」
「你都沒有一千萬,拿什麼借我的?」
「……失憶了反應還這麼快。」
鍾黎輕哼:「我是失憶,又不是失智。」
「還說不是在演我。」孟迎指着她,「別裝了,你個騙子!」
鍾黎笑起來,收回手:「我是沒演。但你演得太差了。」
孟迎不服氣:「我哪裏演得差?」
鍾黎抬起纖長凝白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你這裏寫了四個字。」
她一臉狐疑:「什麼字?」
「小人得志。」
「……」
雖然毫無印象,但她給鍾黎的感覺十分親切自然。
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熟悉而舒適的暖流,無需通過眼睛和記憶來判斷,身體有自發的本能,潛意識的條件發射,深埋於骨血之中二十年的習慣。
「好啦,別欺負我了,你是我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呢。」
鍾黎說這話時,嗓音柔柔軟軟的,有受傷虛弱的緣故,更多是天賦,隨意切換自如,嬌而不嗲,任誰聽了心都硬不起來,輕輕鬆鬆被她拿捏住。
這麼多年孟迎還是扛不住,一聽這話下意識就想抱住她喊聲「小可憐」。
可惡。
鍾黎含情脈脈地問:「我平時都怎麼叫你呀,迎迎?還是寶貝?」
孟迎沉吟道:「其實,你平時一直都是尊稱我為「爸爸」的。」
鍾黎看她兩秒,那種蠱惑人心的甜絲絲的語氣不見了:「那你下雨天出門小心一點,當心雷劈你。」
孟迎:「哈哈,裝不下去了吧。」
鍾黎動了動手指。
孟迎立刻上前幫她把將電動病床升起來,調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又幫她墊好枕頭。
做完才反應過來——媽的,她這該死的本能。
她惡狠狠道:「放心,咱倆小時候可是發過毒誓要同生共死,雷要是劈到我,你也跑不了。」
「我失憶了,以前的承諾不算數。」鍾黎理直氣壯。
「失憶也別想賴賬,欠我的一千萬什麼時候還?」
孟迎打死不相信鍾黎失憶,篤定她一定是瘸了腿撞了頭,身體不舒服,躺在病床上太無聊,故意拿她開涮。
護士過來提醒鍾黎吃藥時,她短暫安靜了十分鐘,其他時間裏都在跟鍾黎扯犢子。
鍾黎昏迷剛醒,頭痛難忍,五臟六腑還在尋找正確位置的路上,擠擠攘攘發生了交通堵塞,原本十分難受。
跟她鬥着嘴,倒是不知不覺地忽略了疼痛。
田俐給鍾黎重新上藥的時候,問兩人的關係,之後對孟迎道:「她現在失憶,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你可以多跟她講講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幫助她回憶一下。」
一直堅定不移認定鍾黎在玩的孟迎瞠目結舌:「她真失憶啊?」
「那還能有假?她剛醒的時候,連自己名字都忘了,家人的樣子也不記得。」田俐道,「不過我看她對你好像很親近,你們之前感情好,她對你有熟悉感,對恢復記憶會比較有幫助。」
她的好姐妹經歷慘烈車禍都被撞得失憶了,她還在質疑那是演的。
孟迎終於相信這一事實,呆愣半晌,對自己剛才的行為倍感內疚。
看看,這信任危機。
她自責地抓住鍾黎的手,語重心長道:「其實我剛才不是騙你的,你確實欠我一千萬來着。」
鍾黎:「……」
之後,孟迎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再跟鍾黎鬥嘴了,在旁邊小心謹慎地伺候着,呵護備至。
田俐離開之後,她緊張兮兮地拿出手機:「我得趕緊告訴你家裏人一聲,這麼大的事。」
家裏人?
這句話提醒了鍾黎,忽然問道:「我手機呢?」
她手機里總該有老公的聯繫方式,也許還會有一些兩人的合照。
「別提了,你手機摔得稀碎,掃帚都掃不起來。」
想起那天看到的事故現場的照片,孟迎心裏就一陣后怕。
幸好人沒什麼事,沒有生命危險,沒枉費她轉發那麼多許願微博,求遍古今中外各大體系神仙。
不就是失憶嘛,她和鍾黎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彼此的事一清二楚。
沒關係,以後她就是鍾黎的記憶!
鍾家人多,鍾黎的朋友更多,孟迎挨個通知了她的媽媽、爺爺奶奶、叔叔嬸嬸,以及一些關係密切的好友。
鍾黎想通過手機確定老公身份的希望,破滅。
不過沒關係,孟迎作為她的好朋友,肯定會知道。
想到那個男人,她就十分厭煩。
靠在床頭,懨懨問:「我昏迷的這段時間,我老公來過嗎?」
孟迎正被自己的奉獻精神感動得稀里嘩啦,聞言一下沒反應過來:「你老公?」
要不是剛才護士確定地告訴她,鍾黎是真的失憶,孟迎絕對要懷疑這傢伙又在驢她。
她五官皺成一團,表情有些難以捉摸,抓耳撓腮糾結半天,試探地猜測:「你說的,該不會是,傅聞深吧?」
傅聞深?
鍾黎若有所思,原來她老公叫傅聞深。
「你還記得他?」孟迎注意到盲點,「你都不記得我了,竟然記得他?」
這樣一對比,她頓時有小情緒了:「我就知道,你嘴上說最愛我,只是哄我罷了。」
鍾黎又拈起甜言蜜語:「你看,我只哄你,都沒有哄別的人呢。」
孟迎:……聽聽你這渣女發言。
「你問他幹嘛?還叫他老公?」她滿腹迷惑,又有些小心翼翼:「你們倆……不是掰了嗎?」
看來孟迎知道她跟老公即將離婚的事。
鍾黎道:「離婚的事,沒那麼容易。」
「等等——」孟迎兩隻手扶住頭,眉毛向中心聚攏成八字形狀。她企圖讓自己理解鍾黎的話,然而根本理解不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鍾黎幽幽嘆息:「這個渣男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他娶我,只是因為我長得像他喜歡的女人。結婚的這兩年裏,他從來沒有尊重過我這個妻子,一邊對我冷暴力,一邊出軌,現在還想踹掉我,給那個女人騰地方。」
「我雖然家境貧寒,沒有靠山,但也不能白白被人欺負,打落牙齒往肚裏咽。他要是不愛我,可以不娶我,為什麼要玩弄我的感情?不就是看我無依無靠,柔弱可欺嗎?」
「都怪我以前太懂事,太善良,才會被他欺負得這麼慘。」
孟迎臉上如颳起十級颱風,風雲變幻,匪夷所思。
家境貧寒?
柔弱可欺??
懂事善良???
「你說,這種渣男,我怎麼能輕易放過他。」
她是狗男人說踹就能踹的嗎?
她是什麼人都可以任意揉圓搓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想到渣男那些行徑,鍾黎便怒從心頭起,冷冷道:「我一定要讓他為自己的罪孽,付出慘痛的代價。」
孟迎的眼珠子距離奪眶而出,只差一丁點距離。
她張了張嘴:「你……他……我……」
嘴巴張張合合,半天也沒說出一個有用的字。
最後在鍾黎奇怪的注視下,扭頭旋風一般卷向門口,一把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怎麼這麼激動?
鍾黎訝異地望着她轉瞬間消失的背影,想了想。
也對,以前的她太過愚蠢,是個被人欺負的小可憐,現在突然成長,朋友肯定嚇壞了吧。
孟迎一路衝出走廊,衝進電梯,衝到醫生辦公室,一把薅住一條白大褂:「醫生,救命!我姐妹被人奪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