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星空
“怎麼樣,看着怎麼樣。”阿丹轉了個圈,看着我。
我微笑着點點頭,沒有說話,看着她下半身換了件西裝短裙還有黑色絲襪。
“怎麼樣嘛,哎。”
我又湊近了說道,“我想摸一下。”
“別,這可是在公司走廊呢。”
我環顧了四周,長長的走廊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因為還沒到下班的時間。
“幹嘛這樣穿。”
“是老闆要求的,他說作為主講人的話可以穿的更有女性氣質一點,這樣子的話聽眾會更容易接受。”
“什麼歪理”,我轉了個身看着窗戶外面,吐了口痰,看着它飛了下去消失不見,心想12層樓真有那麼高。“意思是褲子換成裙子,看的人就專心啦?”
他這邊的窗戶是大型的可推開的白色窗戶,一面面緊挨着排列在走廊的一側,讓人感覺不像是窗戶,倒像是門。稍稍把頭伸出去,可以看到正面廣闊的天空。
“今天彩霞很好看。”我看着火紅色的天空說道。
“是啊,說明可能要下雨了。”
“真的嗎,天氣看着這麼好呢。”
“是啊,這麼一大片彩霞,說明快要變天了。”
我向外又凝視了一會兒,一回頭,發現阿丹正在走廊來回走動,前後不過十步,但她就是這麼來回折返着,嘴裏還念念有詞。
我仔細地聽着,終於聽出來她念叨的是什麼。“老闆、同事們大家好,今天給大家講的是我們公司這一個月來的業務情況,我會分成三大板塊來給大家進行講解……”
看着那走動的黑絲,我有些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車間裏面,為什麼會突然懷念起那個萬惡的地方呢?或許是我們可以如往常一樣去門口吃碗雲吞,去門口的網吧上上網,或者是可以隨便找個旅館睡覺……
“阿丹,來試下麥克風!”就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思緒似乎越陷越深入下去,一下叫喊把我的頭腦又一下子扯了回來,或許是扯得太猛太急,我感覺大腦像被鑽頭釘了一下。
噠噠噠噠,阿丹踩着皮鞋走過去,我還是僵直着站着,手扶着旁邊的窗,看着窗外那不斷下沉的彩霞。
“乾杯”。我們三個的杯子碰到了一起,儘管只是菊花茶水,我們卻裝的煞有介事。
“師姐你東西整理好了嗎。”阿丹說道。
“東西整理好了,吶,都在這裏。”她踢了踢自己身邊的一個紙皮箱,大約只有一平方米。“工作了三年,就剩這麼多東西。”
“沒有,師姐,你還給了我好多。”阿丹笑起來。
“是啊,我的小枕頭、小風扇,還有紙巾什麼的都送給你了。”師姐嘟着嘴,假裝不高興地說道。
“師姐來,吃個鳳爪。”阿丹笑着夾起一塊鳳爪給了她。
這時候服務員推着輛小車又來送菜。蝦餃、炒麵、紅米腸、沙爹金錢肚。再加上剛才先上來的叉燒包和鳳爪,一共六個菜。給師姐踐行的這一天她親自挑了這家中式傳統餐館,我是第一次來,覺得非常的熱鬧,周圍都是飆粵語的大叔大媽。
“哎呀你才來,我們從中午一點鐘坐到現在啦。”隔壁桌的大媽對一個新來的姐妹說道、聽得我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
我跟阿丹坐在一邊,師姐坐在一邊,她低頭倒着茶,叫我盡量吃多點,沒了可以再點。師姐今天沒有化妝或者只是化了很淡的妝,也沒有穿西服了,只是穿了件淡白色的上衣,
我想像着她也是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但她身上的氣質分明跟阿丹判若兩人。
我摸着手裏圓潤的茶杯,感受着上面那茶水的溫度,我已經好久沒有摸到這樣的茶杯了。茶樓這種地方總是會配一個老式的白色茶壺,然後配幾個厚厚的茶杯,就連剛才碰在一起的聲音都是有些低沉。
“以後公司就靠你了,現在也有人叫你師姐了,知道吧。”
“我真的搞不懂,他也是今年畢業的,叫起來一點負擔都沒有,我說你別把我叫老了,你年紀還比我大呢,他就說你先來的我就該這樣叫,什麼歪理!”
師姐哈哈大笑起來,“所以啊,你就好好帶吧。”
“老闆其實捨不得你走的。”
“我知道她捨不得啊,說給我加了兩次工資了,畢竟沒人能忍受得了他三年。話說你知道的吧,他是有意把你往我這個位子上培養的。”
“真的?”阿丹睜大了眼睛。
“當然了,你不要以為很遙不可及,也不是你覺得自己能力夠不夠,他覺得你能力夠了就把你拔上去,要怎麼適應就是你的事了。”
“師姐,你是什麼崗位。”
“人事副主管。”
“這麼牛。”
“差不多就是最牛的了,因為人事主管就是老闆兼着,但是他是不管事的。”
吃完以後我們並不急着走,好不容易出來了一趟,我們一邊散步一邊慢慢地朝地鐵口走。途中看着那一座座發著亮光的店面,我產生了無限的憧憬,但是一點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雖說是一直散步,但是阿丹卻和師姐在前面摟着走着,我在後邊幫阿丹提着包。
沒一會兒阿丹停了下來,接了個電話,我們兩個就在旁邊站着。
“我摟着你老婆,生不生氣。”
“沒事,你樓吧。”
“切,還好你這麼說,要不然今晚就不給你住了。”
阿丹放下電話,臉色有些尷尬。
“怎麼了?叫你回去?”
“嗯,那些新來的還在加班,問我說吃完還回不回去,我跟他們說不回去了。”
“神經,今天知道你來給我踐行還讓你回去,難不成讓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啊。”師姐怒氣沖沖地說道。
走到地鐵口附近,阿丹忽然說想去另一邊的商店看看。
“那邊沒有商店,是個小區來的。”
“我好幾次經過都看到那裏的路燈很好看,你都最後一天來這了,想和你多散散步。”
師姐說那感情好,於是我們走過去。其實那並不是路燈,而是小區裏面的自己設立的燈,比平時的燈矮很多,也就是兩米左右,裏面的燈亮橙橙的。通往小區的路上還有很多的木椅子。
我們一直沿路燈走着,兩邊的行人路比中間的車行道高出來一截,是用比較窄的紅色磚塊鋪成的,路和燈一直延伸到幾十米外的大鐵門,鐵門上似乎還綉了一些什麼圖案。行人路上很乾凈,連一片葉子都看不到。右邊草壇上蟲鳴鳥叫,我們彷彿置身於鄉村的莊園,而不是廣州的大城市。一直走到了盡頭,小區的大門內保安狐疑地看着我們。
快接近大門的時候我們轉身往回走,走到其中一個路燈底下的時候,阿丹回過頭來。“你說他們幾個會不會應付不來啊。”
“有啥應付不來的,你剛進來的時候不也是一點點磨出來的。”
“是啊,只是老闆有些點他們不知道,我怕到時候交上去他們挨罵。”
“你要去嗎。”師姐淡淡地說道。
阿丹看了我一眼,“沒有,只是有點放心不下他們,他們做的東西真的……慘不忍睹。”隨即笑了笑。
“剛來都這樣。”師姐笑笑,“以為在學校學會的三腳貓功夫可以到社會上糊弄領導,是時候給他們吃點苦頭。”
“是啊。”阿丹看着路面一邊說道,“他們下午請我們兩個喝的那奶茶還不錯,是吧。”
師姐看了我一眼,“要不你就回去吧,我先把你男朋友領回去了。”
“還是別了吧,說好最後一天,要給你做糖水的。”外面有人走動,阿丹往外瞥了一眼。
“沒事,我又不是今晚就走,糖水我回去也能做。”
“那我就先走啦,很快就回來。”她又看看我,“你不要跟師姐太過親密哦。”
我話還沒說出口,她就一路小跑地跑出了小區,只傳來了噠噠噠噠的聲音,接下來的就是蟲鳴鳥叫。
阿丹走了以後,我和師姐便往地鐵口走,她忽然說要去地鐵口旁邊的便利店買喝的,還轉頭問我要不要喝什麼,我搖搖頭,看着她三步做兩步地跑向那裏。
捧着一個紙盒在那裏等了半天,路過的人紛紛以為離職的是我,並露出一個見慣了的表情,我只好走到馬路邊的一顆小樹旁站着,把盒子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剛才有一對情侶剛從這裏離開。透過便利店的玻璃,我能看到師姐在櫃枱邊等着,她正看着手機,前邊是兩個人在排隊結賬,結完賬以後她並沒有走上去,然後又有別的人走過去結賬,我想她應該是買了需要微波爐加熱的東西。
像是全家或者711的便利店,聽說是會通宵開着的,也就是這些上班族不管加班到幾點,都可以到樓下的便利店吃口東西。我想着珠江新城的便利店至少也有幾百家吧。
沒一會兒師姐從便利店出來,果然拎着一個袋子,手裏還拿着兩罐飲料,朝我走來。見她都遞過來了我也不推脫,就接了過來。
“幹嘛不放在一個袋子裏。”我看着袋子還有很多空間,說道。
“哦,我不喜歡把熱的和冷的放在一塊。”她說道,“以前點漢堡的時候,看着外賣小哥把可樂還有漢堡拎在一起給我,我就會心裏不舒服。”
我點點頭,看着她又遞給我一包東西,熱乎乎,有些發燙,我接過來看了一眼才知道是個飯糰。
“師姐你剛才沒吃飽嗎。”
“其實吃飽了,剛才不是走了一段路嘛,又消化了一些,再說剛剛想起來以後沒啥機會來吃了,於是就想再吃一次。”
“噢。”
她在紙盒子旁邊坐下來,一邊呼氣一邊吃着熱騰騰的飯糰,她吃的很慢,盯着遠處的街景在看。我看着那撕開了口子的飯糰,晚飯吃的還算挺飽,正在糾結着吃不吃,想着進地鐵以後就不方便再吃,到時候回去估計也涼了,於是也拆開來吃。
我一邊吃着一邊說味道不錯,師姐沒怎麼理我,她還是看着外面的街景,微微仰頭。我也望過去,感覺除了馬路就是大樓,沒有什麼奇怪的,然而往地鐵口延伸過去的那一排排摩天大樓,在黑色的夜晚下依舊有無數窗玻璃亮着,就像在半空中排列着一個個燈光。遠處的一些建築有大面大面的玻璃,全身上下有文字或者畫面在流動,感覺像是被電流環繞。
旁邊的便利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每當有人進出的時候就會叮咚響一聲,然後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我在那裏不停地聽着這兩種聲音的循環,地鐵口依舊是不停地有人湧進去,帶着一團團的熱氣往裏擠。
“我沒想到這麼晚了還那麼熱鬧。”飯糰吃完了,我揉搓了一下那袋子,說道。
她站起來,捧起那盒子,“以前我下班的時候,不管加班到多晚,只要一走出來,一抬頭就看到滿滿的燈光。就像是有群星向你壓過來。”
“好像他們永遠不下班。”我笑笑。
“這個城市永遠不會睡眠。”
“師姐你以後可能見不到這樣的畫面了。”
她笑笑,“沒關係,已經印在腦海里了,人不應該那麼樂觀,覺得有些場景可以看一輩子。”
“你吃雞蛋嗎。”師姐的聲音從灶台那邊傳來。
“哦,都行。”
“那我加三個雞蛋去煮。”
吃完東西我和師姐就回來了,一路上都沒有說什麼話,一路上能聊的話題也就只有阿丹和公司,坐地鐵的時候她一直在刷着手機,我也拿起手機刷起來。
弄好雞蛋以後師姐開始回房間收拾東西,然後滿滿的兩個行李箱就被推了出來。
“這麼多啊。”
“這還多啊,我已經寄了兩個行李箱回去了。這兩個行李箱也要寄回去,我還買了一個行李箱,明天到,裝下來就差不多了。”
她把其中一個行李箱打開,裏面都是些內衣內褲啥的,她也不避諱,進去房間拿了兩個裝衣服的袋子,把它們疊好就放進行李箱裏面。
裝滿一個行李箱以後她打開了另外一個藍色行李箱,裏面都是一些男士的衣服。
“師弟你來幫我一下,把這些衣服裝進袋子裏面吧。”
“噢噢,”我心想終於有些能幹的活了,於是走過去幫忙,那些衣服瀰漫著一股樟腦丸味。雖然味道有點大,但是基本不算皺,拿出來的時候能看到很深的摺痕,已經折好很久沒有拿出來過了。我翻出來,一件件放進那個袋子。那些衣服折的很好,倒不是有多麼細緻和對稱,而是空間利用得好,塞得滿滿當當的,我一件拿完還要一件,感覺堆疊了很多層,就像是洋蔥似的需要一層層撥開。這要是換做另一個人來塞,這行李箱早就被撐爆了。
“這些之後就扔掉吧。”她看了一眼說道。
“這是你前男友的嗎。”
“是啊。”
“放了好久。”
“是,因為太重了,就一直放着,懶得去動了。”
“你不給他寄回去嗎。”
“不用了,他之前說不要了。”
我一件件衣服翻出來,因為疊放得太久被擠壓得有些緻密,一件件拿起來的時候還能聽到衣服分離時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我忽然很享受這聲音。
“誒,這件別扔。”當我拿起一件黑色的馬甲外套時,師姐拿了過去,比了比,“這件我還可以穿,不要丟了,可惜。”
我又拿出來幾件,問她要不要,她搖搖頭,“這些都是他穿過的,我不要了。”
“那件不也是嗎。”
“是啊,但是是我買的,那時候為了給他準備面試買的。”
“噢噢。”
“他那人真的是磨磨唧唧的,那會兒都搬到一起住了,叫他找個工作還一拖再拖。總是嚷嚷着要回老家。”
“後面就真回了。”
“回了就回了唄,回了我就跟他提分手了。”
“他怎麼說。”
“他還能怎麼說,分個手都磨磨唧唧,東拉西扯的,還勸我也回去,說廣州待不長久的。”
“你們是同個地方的啊。”
“是啊,老鄉來的,同鄉會認識的。”
“噢噢。”
“但是這幾年我是快樂的,我覺得畢業直接回去和待個幾年再回去是不一樣的,至少你眼界拓寬了,是吧。”
“是啊,可以多見識一些世面。”
“前一陣子我跟他說,現在大城市有共享單車,還有共享充電寶,他不能理解,說怎麼可能會有自行車放在大街上讓人隨便騎,而且只要2塊錢,還有充電寶一個幾十塊,讓人隨便拿,你看看,在小地方生活讓他頭腦都閉塞了。”
“原來如此。”
“那時候我還問了要是我回去他怎麼看,他支支吾吾了一頓,大概是共享單車的事情被我說了一頓,就叫我最好能在廣州還是廣州。”
“他是這樣說的。”
“是啊,完全忘了當初是自己先走的,現在又說的那麼輕巧,我覺得離開或者留下都是個人的選擇,人還是要聽從自己的判斷。”
“是啊。”
一個袋子裝完了,但是那行李箱才空一半,師姐又去裏面拿了一個大袋子,“都是去超市購物之後留下來的,就覺得總有一天能用到。”
於是我們開始清理另一半的衣服。
“那師姐,你這次回去會和他破鏡重圓嗎。”
她正低頭看着一件毛衣,“這件我記得他沒穿幾次的,怎麼捲毛這麼嚴重。”
“這件也是你買的嗎。”
“不是,是我們一塊去優衣庫買的,肯定是當時放在洗衣機洗了,你看看,紋理都不見了。”她把毛衣舉到我面前。
“是,看不到了。”毛衣只存在少數幾處明顯的針織紋理,其餘的都互相交融在一起,模模糊糊一片了。
她把那一件也塞進了袋子裏面。
“沒法破鏡重圓了。”
“什麼?”
“你剛才不是這麼問了一句。”
“哦,是啊,只是順嘴一提。”
“他前陣子結婚了,他女朋友叫他幹啥就幹啥。”
“這樣啊。”
“是啊,感覺言聽計從,他家條件很一般,但是他女朋友說結婚要買房,他家就到處借錢去買房,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買了嗎。”
“買了,老家嘛,買房還是容易很多。”
“或許是太想結婚了,爸媽催的。”我笑笑。
“是啊,搞不懂這些人真的,如果以後我要結婚了,我男朋友條件不好,我絕對不會吵着要買房的。”
“是。”
她看着我低頭默默在收着衣服,笑了笑,“阿丹也不是那樣的女孩子,我看的出來。”
我抬頭看着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