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臨頭
再一次和三朋遇見,又是另一場葬禮。
他出現在那裏,頭上掛着白布條,面色淡漠。彷彿是受到了什麼驚嚇。
這或許是村裡近幾十年最大的一場火災兼命案。就在阿泰家隔壁。不一樣的是他們家很大,屋子的寬度有阿泰家的三倍。採取的是四合院的模式,裏面有一家一家獨立的屋子。
劉老頭獨自帶着三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在外工作,每個月都會寄錢回來。
火災那天村民們儘力撲救,儘管在夜裏三點,但村名們發現得早,除了在最裏屋最先着火的但是沒有救起來、燒焦了的兩個老人外,其餘四個孩子都救了出來。原本以為在火災中救出來的人是一臉的煙灰,但卻沒想到個個頭破血流。
大家覺得奇怪,火災被發現得還算及時,除了最先着火的裏屋把兩位老人都燒死了以外,四個孩子那間房並沒有燒起來,然而被抱出來的時候個個卻都鮮血淋漓,傷口全部集中在頭部,尤其是最大的孩子,整個後腦勺一大條裂縫,幾乎貫穿了整個頭顱。
“軟的,軟的,整個頭都是軟的!”隔壁的阿泰父親抱着孩子出來以後叫喊着,一個人蹲在旁邊哭嚎起來。
在離村裡不遠的鎮上工作的三姨回來后,求了半天才有一輛麵包車把孩子全部送到了醫院去,最後一個都沒有搶救過來。
事後在老漢那間被燒毀的房間裏面找到了一個沾滿血的鋤頭,那個柄已經差不多燒沒了。
根據屍檢,發現劉老太也是死於鈍器擊打,一樣是在腦部位置,只有劉老漢是死於農藥中毒,喝下了大半瓶百草枯。
警察經過調查得出來的結論是老漢在半夜進入到孫子們的卧室里,用鋤頭一個個敲開了他們的腦袋,有的敲了還不止一下,之後回到自己的裏屋,把劉老太也敲死了,最後在堆來的柴堆上點了一把火,把自己家給點着了,還喝下了農藥。
至於為什麼老漢會做出如此違反人性的事,有人說是給鬼上身了,有人說精神病犯了,有人還說是外面的幾個孩子對他並不好,生病了也不給錢治,一氣之下就做出這種事情。
在場很多人交頭接耳,一點也不像阿志葬禮時那樣安靜和肅穆,更像是一場討論會。沒法不討論,大家過來就是來討論的,誰都沒辦法接受這個現實。
靈堂裏面是四具小的棺材和兩具大的棺材,四具小棺材顏色還不一樣,聽說是他們家跑了不同的棺材鋪才買到的四具小棺材,幸好大小差不多。
三個中年人在靈堂前哭天搶地,他們分別是四個孩子的家長,還剩最後一個小姨沒有結婚,站在旁邊不停地抹眼淚。
我終於走過去和三朋一起舀粥,這次的粥桶是兩個,一開始除了三朋外是一個他們家的女性親戚在,一邊舀一邊掩面痛哭,我走過去把她換下來了。我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三朋要在葬禮上舀粥,這樣子至少還會有點事做,不會出現精神崩潰和錯亂。
沒一會兒村長和村支書也過來弔唁,這會兒劉老頭的大兒子站起來。
“村長,支書,我爸這個問題,到底誰負責。”
“什麼誰負責。”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我爸生前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說他闖了天大的禍了,犯了王法了,是什麼意思。”
“我們之前在醫院也給你解釋過了,你爸沒有犯什麼法律。你爸老實巴交的,怎麼可能犯法什麼的。”
“我感覺有人在恐嚇他。
”
“唉,有誰會去恐嚇他呢。”
“那為什麼他去找完你們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說惹了家庭承受不起的大禍,說對不起國家,自己害的全家人都要遭殃了。”
“那是你爸在臆想。怎麼會有天大的禍患呢,再說,現在已經不是封建社會了,就算是犯罪了,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連累到什麼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爸犯罪了。”
“我沒說,你別血口噴人!”
“他好幾次跑去辦貧困戶申請,是不是惹到了什麼事。”
“這能辦就辦不能辦就不辦嘛,能惹到什麼事,今年年初不就下來了嗎,你們家幾個小孩現在讀書和看病都是有補助的呀。”
“他說那時候去辦貧困戶申請,看到有個表格家裏每個人後面都被畫了個圈。”
“你話說明白,不要在這裏造謠!”村支書用手指着劉老漢大兒子,“那時候他一直追問我們就已經跟他解釋了,這是說明全家人都建立貧困戶的建檔立卡了嘛,你爸這人就是老愛在那臆想。我也早跟你們說過了,老人精神狀態不對,帶他去醫院看下,你們帶他去看了嗎?”
中年人語塞,隨後就是一陣沉默和雙方大眼瞪小眼。
“我爸沒病!”那個沒結婚的小姨在一陣沉默中說道。
頓時雙方炒作一團,這時候站在村支書旁邊一個老人忽然站出來說道,“你爸精神有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帶去過醫院嗎!去年還找人來跳大神,你以為我不知道。”
雙方又吵作一團。
村幹部跨過門檻準備離開的時候,從裏面跑出來劉老漢最小的兒子,“你他媽別亂說,我爸精神沒問題,誰都知道他很疼愛幾個孫子,要是人是他敲的,我無話可說,要是給我查到有人恐嚇我爹,威脅他做這些事情,所有人都跑不掉!”
村長和村支書轉身片刻,然後走了,人們又紛紛討論起來,有人說著劉老頭太懦弱了,年輕的時候跟人吵架,人家半夜把他豬欄整個給砸了,他都不敢去反抗一下。
有人說劉老漢這是精神有問題,時常一個人在默默幹活,別人問什麼他也不說,只是重複地講要大難臨頭了,老是疑神疑鬼。
“你看看,在外面賺再多錢有什麼用,有病也不去看醫生。”三朋的三叔走了過來,伸出一個空碗。
三朋給他舀了一碗粥,三叔問他堂妹怎麼沒來,三朋說不知道。
他看着那邊的景象,自言自語道,“現在還不是家破人亡,早知道,拿着錢去棋牌室玩一玩,不出去打工了,在家看孩子,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村裏有幾個休閑場所,每天只要一經過便會看到一群的大人在那裏坐着。
一個地方是棋牌室,裏面一般是打麻將或者是玩牌。一般開在小賣部的旁邊,或者本身就發展成了一個小賣部。麻將館開的久了難免不會在裏面擺上香煙櫃和飲料櫃,帶着小孩的父母來多了以後老闆便會擺上零食架,慢慢地就開成了小賣部。
棋牌室地方不大,但是一晚上的單人的流水很有可能高達十幾萬甚至百萬上下。有些人出去打工,一年辛苦下來攢了幾萬塊,過年回來賭一晚就身無分文,甚至倒欠人家幾萬十幾萬。
都說十賭九輸,但有些人陷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慢慢地可以發現,村裏有些人家不管出去打工多少年,房子還是沒有翻新,還是騎着一輛破摩托,那些踏踏實實不沾染賭博的房子都起碼建起來兩棟了。
三朋的二叔和三叔就是這樣的人,年輕的時候嗜賭,不顧家庭,出去打工好幾年一分錢沒有存下來,房子還是老房子,一些親戚看不過去,借錢給他們讓他們建新房子,但還是被投入到賭博裏面。
“出去打工幾年時運不濟啊,給人打工掙錢有什麼意思,手氣好的話在牌桌上一晚上就頂你一年掙的錢。”
三朋二叔就是如此的執迷不悟,自己的老婆生了第二個孩子以後就跑掉了,而三叔也走了他哥的老路,到現在還是打光棍,兩人後來索性也不去打工了,反正一年打工下來也沒錢剩,乾脆在村裡當老賴。
第二個地方是影碟室,以前DVD出現的時候大家都是買碟回去看,但是一張碟十塊八塊還是太貴,慢慢地就出現租碟服務,你可以交個定金租回家,三天三塊錢,一星期五塊錢。也可以直接在影碟室的小房間裏看。
三朋的兩個叔叔當上村裏的二流子以後就經常跑到影碟室去,網吧他們玩不懂,於是便去那裏消磨時光,有時候還未娶妻的三叔還會帶着女朋友過去包間。影碟店從此經常坐着一些大人談天說地或者叼着煙打牌,有小孩靠近他們就把他們驅趕走。
慢慢地一些父母也收到風聲,讓自己的小孩不要去影碟室。
“你怎麼知道這個老人真的有問題。”
“你這話問的,這兩年我每次看到他,就聽到他跟我說,叫我什麼有錢了辦兩張銀行卡,要是一張被封了,還能帶另一張逃掉,還叫我不要攢錢,說有什麼錢就花掉,去賭掉也好,遲早會有大事發生。我曾經還覺得這老人看得通透。”說道這裏三叔笑了起來。
我和三朋都沒有搭話,繼續給人舀粥。
“打多點,對,底部撈一下,一整天沒吃飯了。”他又把空碗伸了過來,“後來我還騙過他幾次,說我知道他犯的事,只要他給我50塊或100塊就行,我去上面找關係幫他擺平事情。”
“他真給你了?”
“我也沒想到,原本只是試試,沒錢了想去吃個粉,去包間看看電影。沒想到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說我真的能把他家的名字銷掉嗎,抓着我的手說了大半天,真的給了我五十塊。”
“後來呢。”
“唉,我想着也是鄉里鄉親的,就沒有多要,每次都是五十、一百的嘛。四五次以後他就說我是在騙他,說什麼也再不給我了。我那時也沒有想太多。總之,這老頭應該是精神上有問題的……”
“這老人為什麼會這樣。”
三朋三叔看着我們,那碗粥已經幾乎漫出來,他的手指浸在了裏面,卻絲毫沒反應,可能是這粥也沒那麼燙了,深深凹進去的眼神就那麼盯着,緩緩說道,“這還用說,看他家位置就知道了,風水不行。”
舀了大半天粥,期間有兩三次家裏的女人過來添粥,他們拿着個大鍋走過來,一邊叫我們手伸開注意燙,一邊小心翼翼地往那空桶倒去,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就像是倒水一樣。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問三朋有沒有人來接手,三朋說這家應該沒有,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倆打粥到天黑了,我只好無奈地笑笑,看着他家靈堂前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心裏一陣酸楚。
然而大概到下午就沒有人再添粥了,即使整個桶已經空了,有個女的說他們家晚上不添粥的。此時時間還未到黃昏,我們面對突如其來的解放,三朋說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問他是哪裏,他也不說,我只得跟着他一路小跑着,我覺得他要去的那個地方應該跟今天見到的有關,果不其然,三朋帶我去的那裏是一家快要倒塌的石房,不知道那時候人們為啥用石頭來砌房子,而且那石塊也大小不一。
村裡以前只有一兩間這樣的房子,名義上這間房還是屬於村裡某某某的宅基地,但是他們全家都搬出去了,也沒有錢回來修一下老家的房子,於是便任憑它們破敗。這兩年這些房子越來越多了。
“你來過這裏嗎。”
“沒有。”
“那你湊近去看一看。”
“我不看。”
“你還說你沒來過,你沒來過你幹嘛不湊近點去看。”
我感到無語,只是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對這個陌生的地方,我隱約覺得裏面有什麼我不想去靠近的東西。
我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裏面放着一副成年人的棺材。我趕忙退後了幾步。三朋站在牆上哈哈笑起來。
這石房子的對面也是一座房子,只是破敗的更快,只剩幾面毫不接壤的石頭牆體了。我跟隨着三朋跳上那堵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他沒理會我的情緒,而是手裏撿了一把小石子,在那裏掂量着。等我上去后,他讓我看那棺材,說已經結滿了蜘蛛絲了。我看向裏面,在這裏俯視不知為什麼一點恐懼都沒有了,我甚至懷疑裏面有沒有躺着人。
在上面俯視可以看到幾乎是整個屋子的全貌,窗戶全都沒有了,露出幾個大窟窿,跳一下就可以翻進去,裏面沒有地磚,只剩下土地還有垃圾,牆角可以看到有雜草長得老高,牆面也是消失無蹤,露出堆堆疊疊的石頭層,在那后牆可以看到有一部分石頭牆倒掉了,有一根很大的木材斜着支撐着那個牆面。
我想颳風下雨,這木材應該也支撐不了多久的吧,要是到時候斷掉了,不知道這間房會不會轟然倒塌。
“讓你看蜘蛛網,你看到了沒。”三朋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我點點頭,視線回到了他所說的那個蜘蛛網,蜘蛛網結在棺材尾部和房頂之間,幾乎有兩米大,要是后牆沒有破洞導致陽光曬進來,或許看不到。
“這人是誰。”
“是個婦女來的,聽說嫁過來還沒五年,喝農藥死了。”
“那幹嘛不下葬。”
“可能沒錢了吧,你看他們家都這個鬼樣子了。”
“要花不少錢嗎。”
“要啊,你要找人看地,然後修墳,買那些石材什麼的,還要做個碑,你看看他們家都這個樣子了,哪裏還有錢入土。”
“不能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嗎。”
他白了我一眼,“然後改日給野狗叼出來是吧。”
“她為啥……那個喝農藥,自殺?”
“我不知道,不過一個人死總比帶着一家老小死好吧,像那個老人一樣。”
我不知道再說什麼,只憑三言兩語很難去解釋一些人的做法,此刻面對着的只有無言的棺木,而這棺材前的兩個角已經開始發爛了,露出裏面白色的木質,不知道是不是有白蟻。
這會兒三朋忽然做出了一個動作,他朝着那棺材蓋上丟了一個石子,發出一聲脆響。你幹嘛,我喊道。他淡淡地說他丟偏了,然後又擲出一個石子,只聽得到石子打到后牆的聲音。
“你要不要這麼幼稚。”我有些氣沖沖地說道,我自己的反應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這不過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迷信而害怕。
“怎麼了。”
“你不要在死人身上開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為了好玩,我是想用石頭把那個蜘蛛網打掉。”
我愣了愣,看着三朋的石子果然又命中了那蜘蛛網,破了一邊的網此時搖曳着。“再把另外一根線打掉。”他喃喃自語着。
“那你這是為了啥。”
“沒為了啥,我就是看不慣那東西在棺材上結網。”
“你認識她?”
“我不認識,我都不知道她叫什麼。”
“噢。”
“不過她給過我橙子吃。”
“真的?”
“嗯,一個大橙子,我一個手差點抓不住。”
“什麼時候。”
“那時候我還小,剛好在她家門口路過,那時候她抱着孩子在門口哄着,看起來心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