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節 小黃和小小黃

二十七節 小黃和小小黃

現在已經是下午,天爺緊繃的臉龐至今無任何變化,昏白中帶着青灰。天氣奇冷,中午地面還被冰渣爬緊,可黃門大宅里的人卻一腔熱火,都忙得快斷了腿。他們正張羅着一起盛大的宴會,邀請在京的各行各業中的名流。說起緣由,和狄南良也不無關係。黃家本是馬業巨擎,在黃文驄這一代達到事業的頂峰。馬行竟走過靖康的法令,建到國外去。

其中的馬匹,質優,價低,在圈子裏是有口皆碑的,壓得整個行業的其它人抬不起頭。尤其是近些年,幾乎要包攬上靖康軍政用馬的供應。

這個龐大的家族行會蒸蒸日上,伴隨着巨大利潤和續接的投資,許多問題也暴露出來。

首先,他們這個商業世家年紀太大了,子孫過多,股權分散,容易被外人握在手裏;其次,私中侵吞公中,造成不不要的資產流失和人浮於事。

近來物價飆升,朝廷調整,各行業安分恪守的生意人家都在虧損。

各地錢莊也紛紛採取手段,保基固業,有的對商家加息觀望,有的中斷債務,討貸求現。這對頭腦的人來說,不僅僅是風險也是機遇。家主黃文驄一面收縮產業陣地,一面把希望寄托在與朝廷和顯貴們的大單交易商,以此保證贏利,走出危機。可就在黃家為朝廷幾單生意墊付的節骨眼上,某大債權人看準時機,猝然下手,用低價馬匹頂去黃家立可兌現的生意,口氣一轉,要求償還大筆的債務。

黃氏一下面臨到前所未有的危機,只得將積留馬匹大賠抵賬,但各處的債務還是雪花片一樣催到。

此時新血來不了,馬行分支拍賣不去,周轉遇到前所未有的問題,而旁枝子弟紛紛低拋股權,各房也都有分家的呼聲,把黃文驄弄得是焦頭爛額。

這起打腫臉充胖子的宴會,便是應時而辦,應事而辦,以尋求主顧,朋友幫助自家度過債務周轉不靈的難關。

要是家中破產,那什麼都不是自己的了,黃文驄把這個理看的明白。

他是不管再困難,也不放鬆眼下的宴會的規格,能辦多紅火就辦多紅火,能花多少錢也就花多少,也好讓外人恢復對黃氏的信心。

宅子因為靠郊而通闊,后銜着的大花園子裏張燈結綵。

黃文驄早請了人佈置,一路兒都掛着名貴的琉璃燈,中間正開的場地與兩旁的閣廊都結着紅毯,在分出的歌舞場地的空地上一溜色排開案幾。

從南面臘口渡里辦來的各地水果蜜脯都已經上器,幾十個使女都在一旁穿梭,擺的擺,挪的挪。

她們將金銀銅鐵器物集中擺放在圍裹屏風處,又逢上裏面烹飪傭人,跟麻串一樣亂碰頭,沒頭沒序。

“什麼時候能好?”黃文驄不滿人們挪來顛去,結高掛遠的雜亂,不耐煩地問管這檔子事的弟弟和管家。

王管家一頭汗,正沖身邊走過的人喊着“快,快!長點眼”,聽他一問就挪身過來,呼了一口氣說,“老爺,沒什麼問題的。把提前上器的果品冷用一上上,一起火,那就算成了。到時準備到什麼就上什麼,一點小處照顧不到也無關緊要。就怕這天,您看,整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變。”

“要是變天了,那就是天不保佑。”黃文驄無可奈何地說。

“寧國公怕是不會來了。”他的兄弟黃文強在一旁合計,“聽下面的人說,他要回封地!”

黃文驄冷然一笑,四處看了一下,說:“他會來的!我黃家不倒,他左閥能撈到大量的好處。”

說完,他想起這橫禍的根源,牙根都痒痒的。

他甚至還有心記得:當年狄南堂被自己父親招待,吃麵條都用手抓。再看如今,被這樣一家人踩下,那心中就像被上萬隻螞蟻爬過,怎麼也不是個滋味。

親戚中有人建議,說讓他把女兒許去,服個軟了事。

他卻是萬萬咽不下這一口氣,尤其被兒子捎來的話激怒,讓自己爬過去?

自己的頭也不是向任何人都低的,來吧。再怎麼也是大根基,就不相信你一個暴發戶能吃得下。

同時,他也認準了金銀大亨沈萬三,這下把女兒許配給沈萬三的長房孫子,來換取這大亨人物的救助。

他覺得若是沈萬三點一點頭,自家就掛了個金字招牌。

他想了一圈,看看天色也沒有變得徵兆,心中又見開朗,邊往裏屋裏走,邊說:“老王可是立了頭功,時下還能將貨物採集得這麼全,真是不容易!”

“稍候,我從帳房給你撥賞。”他正說著,聽到正門嘈雜一片。正要去問怎麼回事,門房裏已有人急忙跑了過來。“老爺,少爺不知道惹誰了。外面來了十來個人,說要是不把少爺交出去,連老爺的面子也不給。”

黃文驄下巴上的鬍子和下巴上的鬍子都氣得擰成一團,怒道:“這從哪個來搗亂的,無法無天了不是?!快找人,轟他們走!”

剛說到這,外面甩來一枝火把。

前院天井上矇著的日色布幔着了火,瞬間就燒起洶洶的煙。家人們撐起竹竿挑打,可不但打不滅,還攪起黑灰。

他們冒了一頭汗,四處登高取布,喊後面的人援助救火,接着抖了單子在地下踩。黃文驄走到一半,後院也是一陣人聲鼎沸。人們聞到味道,聽到外面亂走的響動,個個甩了水果,用器物挖洗水果,漂魚蝦的水,忙碌而出。傾巢人馬一個慌亂就是縱橫撞頭,只一味兒亂走,絲毫無用。好在外院士他們抄禮單,引接客人的地方,沒怎麼長羅,布幔就在過堂前沿路的一溜。

這起宴會籌備數日,只等今天晚上。

黃文驄自覺已是性命攸關,見被這樣攪-弄,又急又氣,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兩眼一翻過去。他肝火較勁,盡數喊了護家的武士,猛地出院子,迎戰狄阿鳥。一出門,他就看到了狄阿鳥,他前頭被人家家逼得走投無路,背後又被這樣折騰威脅,兩下累計,見狄阿鳥壓在庭墀前,只覺得仇人相見,格外眼紅。

狄阿鳥倒無心燒他家,不過是耀武揚威過了頭,大聲以數數威脅。

他不知道黃家院子大,這會人正雜亂走動,一不小心數快了,早早數過定下的數,為了硬撐住,才率先抓了個火把從門頭上扔過去,此時見黃天霸的父親氣急敗壞,出來站到面前,又見到火燎起的煙,雖仍騎在馬上,威風凜凜,卻還是心想:“這下壞了,莫不是燒壞了他家?”

“你找死!”黃文驄幾乎氣瘋了,出來就指住狄阿鳥大聲喝。

“找死也要先找你兒子算賬!把你兒子找來問問!”狄阿鳥見了人家長輩,也是告狀大於尋仇。

“打!打!出了人命算我的!”黃文驄哪裏管那麼多,武斷又喝,揮手指派家中武丁。

狄阿鳥心虛,在對方威逼過來的第一輪就帶人全線撤退,整整被趕了半條街。

他停下來歇氣時,見身邊只有借來的人,其它跑散回了家,自怨沒有踐行諾言找到黃天霸算賬,跑得還這麼狼狽。

接着,他帶着打了敗仗的心情,花點錢帶人喝茶,以此鼓舞軍心。

在茶樓里想了一下,吃點點心,他就讓這些武士等着,自己親自去踩點,等黃天霸露頭。

雖然黃家暫時不景氣,但人望還在,自然少不得風光。

此時天黑燈昏,黃家燈火通明,門前車水馬龍,客人魚貫。這些客人中,有的備禮,有的偕伴,在迎客聲樂中向幾名黃家重要人物打招呼。

許多人都只帶了心腹進去,留下家丁車夫在燈火了,讓狄阿鳥覺得無機可乘。

他帶着僥倖,聯想到自家有客人的時候跑出去更容易,這就主觀地堅信黃天霸一定會出來玩,苦苦等待。但他的如意算盤卻錯得離譜。黃天霸也是家中嫡親,正在裏面二門處跟着父親接客,給人磕頭,行禮,和人家的晚輩認識,相互敬酒,片大的餘暇都沒有,又怎麼會出來玩?

他被寒冷折磨着,躲在一處牆角,既算躲人,也算躲風,心底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仇恨。可不管他怎麼念,那香料香,食物香,悠揚的聲樂,宴會歡鬧嬉笑之聲,夾雜着排伸好長的車馬鳴嘶,都順風送來,讓他心裏發癢。

好在他也是飽有耐心的人!

突然,一輛馬車在他身旁慢慢泊停。

車上一名好心的婦人大概把他當成了乞兒,沖他拋下個銀幣。

狄阿鳥愣了一下,四處看了看:“嗯?!”

他一陣錢迷心竅上來,還是站起來就喊:“不勞而獲是可恥的,你給我錢,我給你看馬車好不?這樣,你帶的人就可以不站在這裏受凍。”馬車中露出一名大眼睛的侍女,她看了看狄阿鳥,高傲地一笑,說:“主人打賞。難道你嫌少不成?”

狄阿鳥較勁說:“是呀。我看你能賞多少?等我有錢了,天天賞你給我揀錢,不揀就縱狗咬你!”

侍女正要接話,聽到裏面低聲一句,僅僅瞪了狄阿鳥一眼就下了車。

接着,一名華貴的夫人踩着奴僕鋪開的綢緞往前走。

狄阿鳥覺着有點駭人聽聞,忍不住走到跟前,跟着看他們用綢子鋪路。

他不顧幾個奴僕的推攘怒趕,熱心不已,也忘了自己這樣會暴露目標:“阿姨!我給你出個主意好不好?以後你可以省許多綢緞!”

那家的奴僕哪見得這般大膽的孩子,伸手就要動手打人。倒是那貴婦扭了頭。她見狄阿鳥相貌很好,衣服也不是很爛,眼睛在夜裏也能反射出燈火的光芒,就多看了幾眼,輕聲矜問:“那你說說看!”

“你可以把綢緞分成兩到三段,每段大約十多步就行了,你走完了,就抽去後面的鋪前面的。”狄阿鳥笑眯眯地說,接着開始算賬,“你一天只走四分之一里路,一輩子最起碼也要走一千里,按每里省下四個金幣,你把節省下來的四分之一酬勞我好不好?”

貴婦訝然望住狄阿鳥,卻想不到這一個按勞分配要賞這麼多,說得似乎還有那麼點道理。她心中一動,問狄阿鳥:“你是誰家的?!我用這筆錢把你要回來。”狄阿鳥把自家的地址給貴婦,免得她不知道把錢送到哪。他看着貴婦走後,彎腰撿起銀幣,興奮一舉胳膊,說:“還欠我九百九十九金九銀,今天賺得真不少!”

他得了心情,高興極了,想想黃天霸不會再出來,這就搖頭晃腦地回去,打算給還在等自己的武士獎勵辛勞費。正走着,突見一騎帶了他的“笨苯”馳到面前,正是等自己的武士,連忙問:“等不耐煩了?”

“爺叫你!”武士用半生不熟的靖康話給他說。

“我去給我二叔說一說,我今天賺錢了!”他上馬跟在那武士就走,走幾步,看到了不遠處的大隊車馬。

這是狄南良約了幾個人來“賀”黃文驄的。

他見了狄阿鳥,掀起馬車的帘子,指向前面燈火輝煌的黃家,問:“阿鳥!願不願意跟我進去?”

“我也得能去!”狄阿鳥喪氣地說。

他想起自己和黃家起的衝突,是想去也不敢去,這就把理由講出來。

狄南良倒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都能在後面補充,這就微笑地鼓勵:“怕什麼,有阿叔在,沒人敢吱半聲。阿叔給你出氣!”

后一輛馬車上有人響應,在火把下,一個病容的老男人伸出頭來,大聲地笑,“狄兄,這就是令侄?!好!好!”

狄阿鳥弄不明白,他明明一大把年紀了,為何還叫自己二叔為兄,實在弄不明白,也只是示意“開進”。

這一路人“開進”到黃宅前停下。

狄南良由武士攙扶下車,接着去接那老人,說:“郭兄,請!”

老人下了馬車,狄阿鳥這才仔細打量他。

他見對方病容滿面,雙頰深陷,蠟黃中帶着種灰暗,眼睛中流露出一種讓人不反感的狡黠和冷冷的譏誚,不由生出一絲憐憫,下馬攙扶住對方。這老人是郭家的重量級人物,姓郭名景東。他也是縱橫一輩子的成名人物,在郭氏一族說一不二,若是要知道狄阿鳥因看自己年老有病而攙扶,非氣暈不可,但此時也不可能知道,只是沖狄南良笑,滿意地誇獎:“小子可教!”

一行人愛理不理地往裏去,後面的人挪出禮品跟隨而入,遞上禮單讓人唱寫。

二門口的黃文驄一眼就看到了狄南良,表情變得很難看。但他也顧及風度,只是讓兄弟送一旁一客,自己大步走到狄南良身邊,冷冷地說:“我沒有請你來!”

“黃兄也不至於這麼小雞肚腸,讓我一定不來吧?”狄南良輕輕地會說,拂衣而笑,說,“生意場中的事,要往私交上引么?我日日聽家兄念叨,講黃老先生的好。這下來拜會,也是帶着歉意和黃兄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根本就是裝成綿羊的狼,黃文驄怎樣都覺得他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他們說話間,狄阿鳥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攙住郭老只管低着頭往裏進,衝著接客的黃天霸狠笑。

黃天霸見了狄阿鳥就奔過去,張口就是一句:“滾!”

“你是在說我嗎?”郭老面孔一寒,冷冷地盯住黃天霸看,“你是誰?”

“他就是黃伯伯的兒子,是說我的!”狄阿鳥倒很老實地承認,攤着手給郭老揉胸脯,叫他不要生氣。

但這一做反是更引起郭老的冷笑。

他不可能因為狄阿鳥的話而釋懷,只是看得黃天霸怯懦縮身。

“我不給你這樣的黃口小兒一般見識。不要說你父親,就是你爺爺,諒他也不敢這麼和我說話,你們黃家人,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說。

他的聲音即嚴苛又打,震得四周幾無聲響。

黃文驄也不認識他,見他又是和狄南良一起來的,這就過來,表面上怒叱兒子,實際邀請教別人姓名。郭老拿出請自己的名刺,一把投在地上,轉身要走,說:“我來不過是做個和事佬,想不到得此難堪!”

黃文驄撿起請帖,見金裝字划,出了一汗。

這郭家這一輩中,郭景孝是通吃兩道的典型人物。他年輕時任性遊俠,師從花山,和花上掌教是名譽上的師兄弟,和當時的還是王爺的皇帝都有往來,中年收手后兼顧打理郭家一些生意,在黑白商三路混得滾熱,是典型的孟嘗人物,只是最近十年才開始淡出,據說是在家苦心求道。

黃文驄大談了一通“有眼不識泰山”的話,慌忙讓自己兒子磕頭賠罪,死活也要留住。

“狄兄是我請來的,小黃,我當面給你們說和,你沒有什麼異議吧?”郭老居高臨下地問。

狄阿鳥偷樂,覺得“小黃”兩字狗味十足。只是,他更想叫郭老稱人家為“大黃”,不然,黃天霸就成了“小小黃”。

黃文驄不知道狄阿鳥的心思,板板正正地鞠一躬,引手作請,並安排人帶他們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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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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