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凜冬
皇後去了寶華殿誦經,傍晚才回來。
西偏殿的小宮女采桃說,明姑娘中午出去了一趟,回來后就把自己鎖在屋裏,誰也不見。她在外頭聽着,似有哭聲。
皇后推遲晚膳,先去看明容。
院子裏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推了推門,推不動。
「容容。」皇后叫。
不消片刻,門從裏面打開。
冬書走出來,正要開口,若梅拉住她。
皇後進到內室。
小侄女坐在床上,抱着膝蓋,蜷縮在角落裏,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有人進來了,她慌忙撥弄一側的頭髮,用髮絲遮住面頰。
皇后看清小丫頭的臉,一怔。
沉默片刻,她柔聲哄:「再哭,眼睛就腫成核桃啦。」
明容喚:「姑姑。」嗓音也是哭過的沙啞,帶點鼻音。
皇后摸摸她的頭髮,嘆了一聲:「別遮,讓我瞧瞧。」
明容低下目光,手也慢慢地垂下來。
皇后梳理女孩凌亂的碎發,盯着白中透粉的臉蛋上,那一個極顯眼的印子。
「這是——」她遲疑,「牙印?」
明容的眼裏又湧起淚光。她點頭。
「太子咬的?」皇后又問。
明容又點頭。
皇后深覺不可思議。
明容見她的表情,以為她不相信,委屈道:「真是他咬我!」
皇后心知自己方才的反應,無意中傷了小丫頭的心。她解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驚訝。太子他……平時不這樣。」
東宮那一位,是個很奇怪的孩子。年紀也就比容容大兩歲,性情之乖戾,為人之囂張,世所罕見。
太子是天子之下,玉貴妃唯一退讓三分的人。
可他不管做什麼荒唐事,總有他的理由,從不無事生非。
她入宮這麼久,太子待她冷淡,心中或許也輕視她,但他未曾主動挑釁。
他咬容容,這實在不尋常。
自從三年前險遭行刺之後,太子便不喜親密的接觸——不讓人碰他,更討厭觸碰別人,宮女太監都只准伺候吃喝,不準近身半步。
所以他這麼做,多半是為了逼迫容容離開,同時又不欲聲張,好歹也算保全了明家的顏面。
皇后抬手,輕輕撫過明容臉上的印子。
皇帝想留下容容。太子要趕容容走。這對父子做事,都是一樣的迂迴曲折。
皇后說:「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出宮。」
明容一驚,攥緊手指,茫然無措地抬頭。好一會兒,她央求:「姑姑,我不想走。」
她不能離開。
皇后無奈,「我也不想你走,可你得找個清靜的地方,把臉養好。」
她握住明容的小手,停頓一會兒,接着道:「萬一叫好事的人看見了,傳出去對你不好。宮裏人多眼雜,舌頭最多。更何況,明早第一批貴女就要進宮,只怕又生是非。」
明容說:「我——」
皇后搖頭,「聽話。」
明容咬住嘴唇,沒吭聲。
皇后又安慰她幾句,起身離開。
從西偏殿出來,若梅道:「娘娘,您不是說,聖上樂於見到容容姑娘去未央殿?那聖上自然是希望她留在宮裏的。」
「對。」
「可是您為何……」
「因為太子要她走。送容容離開,如今是最好的機會。再過兩天,等聖上從鳳鳴宮出來,屆時宮裏的事,他不會再不聞不問……那就麻煩了。」皇后思忖,「聖上若問起此事,就說容容惹了太子不快,推到太子身上。」
若梅頷首,「這樣也好。只是,聖上對未央殿的那位公子、對容容姑娘,到底怎麼想的?」
「聖上和太子作何打算,我懶得妄加揣測。」皇后語氣平靜,眼底的光芒,卻如冷鐵一般的堅硬,「我自知人微言輕,在這宮裏只有名分,無地位。可血脈至親若有性命之憂,我也不怕做那咬人的兔子。」
*
早上下了一場寒冬冷雨。
明容醒來時,雨已經停了。
冬書一早收拾妥當了她們的東西,過來替明容穿衣、梳妝。明容由着她擺佈,一言不發。
宮裏的規矩,內城門之中,除非有令牌的和獲得特殊通行許可之人,其餘人等一概不得乘坐馬車出入。因此,皇後為明容準備了一頂小轎子,到了城門口,再換乘自家的馬車。
長寧宮正殿內,站了許多人。
明容只待了短短數日,可長寧宮的下人打從心底的喜歡她。
小姑娘活潑、開朗。那般靈動的氣息,和沉重壓抑的深宮格格不入。
她一來,帶來了宮外的風景,市井街頭的煙火氣,尋常孩童的歡笑。
那本是他們最懷念的生活。
所以,他們都來送她。
皇后說:「回家了,要乖乖聽爹娘的話。」
明容點點頭,「姑姑保重。」她看着站了一屋子的人,熟悉的,陌生的。良久,她說,「謝謝你們照顧我。我總是亂跑,給大家添很多麻煩。」
采桃和問竹的眼圈兒有點紅,一個勁兒地搖頭。
明容不想坐轎子。
她的行李不多,兩個小包袱。
冬書背了一個,另一個,她拿過來捏在手裏。包袱很輕,不過是些衣裳首飾,她卻需要這一點重量支撐。
冬日清晨,冰涼的寒風中,明容離開長寧宮。
她懷裏還揣着一隻小藥瓶。
那日在未央殿,她帶去的治凍瘡的葯被太子沒收了。趙檢和鶯鶯雖然私藏一些葯,卻多是治跌打損傷的。她離開之前,曾向鶯鶯保證,會再送一瓶過去。
……終究失信了么。
走到半路,前方傳來銀鈴似的歡笑聲。
迎面走來一群少女,三三兩兩成對,有的挽着手臂,有的拉着手,十分親密。
她們都是剛進宮的貴女。十幾歲的姑娘,穿着色彩妍麗的衣裳,裙袂飄飄。最美好的年華,愛笑愛鬧,對一切充滿好奇。
明容和冬書讓開路。
貴女之中,彷彿有人認出明容,抬手指向她,卻沒上前相認。
擦肩而過後,少女們的膽子才大起來,說話的音調也高了不少。
「……那不是明容嗎?」
「她的額頭怎麼傷成那樣?」
「她還捂着臉呢,不敢見人吧。」
「聽說她前幾天才被太子殿下當眾罰跪,看來沒長記性,又不懂規矩,又討人嫌了。」
「她要懂規矩,能和令狐公子私會嗎?」
冬書氣得回頭狠狠瞪過去。
女孩們紛紛加快腳步。
冬書握住明容的小手。姑娘的手很涼。
轉角處拐了個彎,路旁站着兩名才十五、六歲的小太監。他們不趕路,就在那兒候着。
冬書全神戒備。
其中一名小太監走過來,笑臉迎人的套近乎:「兩位姑娘請留步。外頭還有一隊新選入宮的宮女,主子們出去的路上許會碰見。若圖個清靜,不如隨奴才抄近路。」
明容漠然道:「我不要。」
冬書想起上一個毛遂自薦的熱心人。那宮女故意引她們去虎園,害的姑娘差點送命。
她氣不打一處來,「閃開,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
「安的熱乎乎的好心腸啊!奴才的一顆真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證!」小太監痛徹心扉。
冬書瞪他。
明容懶得搭理這個煩人精,悶頭走了幾步,停住。
前方閃出一道頎長身影。
那人一襲華貴錦衣,湊近了看,卻是御賜的金綉雲紋蟒袍,腰系玉帶,足以顯示身份之貴重。
她認得這人。
不久前,她跟着問竹去梅林,路邊的驚鴻一瞥。
兩名小太監走到來人身後,恭敬的喚他:「乾爹。」
要不是心情實在太差,明容可能會笑場。
沈大人最多當他們的大哥哥,世上哪兒有那麼年輕的爹啊?
沈令止步,站在她跟前。
小丫頭精神不振,像沒睡好。臉色過於蒼白,眼睛還有點腫。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珠衝著他瞧了會兒,小臉突然紅起來。
她垂下頭。
沈令微微彎腰,問:「不想走近路?」
明容說:「不、不認識你們。」
本來是不會結巴的。
怪他語氣太溫柔,害她一緊張,咬到舌頭。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問竹姐姐說過,這個人是玉貴妃的親信,是那朵刻薄的富貴牡丹花的綠葉。
沈令笑了笑,「我是誰,那天問竹姑娘沒告訴你?」
明容想,就是告訴了,所以你更不可信。
她不說話。
沈令道:「懷裏的葯是抹臉的么?……傷這麼重。」
明容一愣,揪緊衣領,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她心裏發誓,以後東西一定藏袖子裏,就算容易掉出來,也絕對不揣在胸口!
她又生氣,又羞惱,跺了跺腳,「一個個的都往哪裏看呢,懂不懂禮貌!」
兩名小太監憋笑。
「是我唐突了。」沈令說,「你——」
「送去未央殿的。」明容打斷。
沈令一怔。
冬書輕輕拽了下明容的袖子,明容便不再開口。
「忘記宮裏的事。」沈令緩緩的道,「安心回家吧。」
明容看向他。
沈大人實在是一個溫柔得令人如沐春風的男人,不、不是,男太監。
溫柔又可靠,是她最喜歡的大哥哥的樣子。
如果這是在現代,她一定會邀請他去她家玩。可這是在古代,她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她不敢信他。
她真討厭這個世界。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的爹娘定在家中盼你歸去。」沈令凝視她,「為何垂頭喪氣?」
明容不可思議。
他,竟然知道她的生日?
她睜大眼睛,「你為什麼——」
沈令輕描淡寫:「宮外進來的人,身世背景都在我手上過一遍。」
他說著,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終於伸出來,遞給她一隻藍色的蝴蝶紙鳶,語氣是哄孩子的耐心和柔軟:「……外面的天地也很好啊。」
明容接過紙鳶,抱在懷裏。
沈令蹲下身,與她平視,「有人問起,就說宮裏的娘娘賞的。」
明容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說出去,我就替你送葯給未央殿的公子。」沈令屈起小指,對她笑,「做交易么?」
冬書輕聲道:「姑娘……」
明容猶豫一會兒,慢慢地勾住他的手指,很快便放下。她才降溫的臉又火燒火燎的,急忙別過頭,強調:「要治寒瘍的。」
沈令笑,「好。」
他直起身,吩咐一旁待命的小太監:「十四,送明姑娘。」
*
直到坐上馬車的一刻,明容仍感到恍惚。
她撩起車窗的帘子。
陰沉的天,視線都是灰濛濛的。
隨着車夫一聲吆喝,馬兒奔跑起來。
莊嚴的城樓、巍峨的宮殿和禁宮之中的人,都在目光中遠去。
她的任務,她遠在天邊的親人,她本該擁有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也在離她而去。
明容抱緊懷裏的紙鳶,總覺得自己也成了斷線的風箏。
一隻失敗的,無依無靠的風箏。
「冬書。」
冬書看了過來,「姑娘?」
「你——」明容的聲音枯澀。
她扯動僵硬的唇角,努力擠出一絲笑。
「你能抱抱我嗎?」她啞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