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開

第18章 雲開

昨夜,趙秀溫病發作,忽而熱,忽而冷,用被子捂住,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太醫切脈、問診,折騰大半宿,仍不知病因。四個老頭子加上兩名學徒,聚在一起討論得熱火朝天。

趙秀煩透了,命人轟走他們。

病因還用問么。

當然是那個臭丫頭氣的。

被人壓在身下咬了一口的恥辱,加上對這具百無一用盡會拖後腿的殘廢軀體的憤恨,讓他在病中心緒難平。

夜裏,后腰的傷口還在發燙,也不知是否幻覺。

是幻覺吧。

他分明在做夢。

魂魄飄在天邊雲海。天是蔚藍的天,雲是潔白的雲。

而他的腳下,竟有高樓若隱若現。

這是……仙境么。

趙秀竭力降落,來到高樓之外,從透明的窗戶向內張望。

他想知道,這仙宮之中,住着何方神聖。

不見仙人。

他只看見了早上才哭哭啼啼逃走的臭丫頭。

明容瞧着比如今還小好幾歲,靠在一名短髮男子的懷裏。

男子至多三十齣頭,坐在長長的軟椅上,右手抱明容,左手抱曾被明容稱作姐姐的女孩。

兩個小丫頭都在看書。

書是彩色的,刊載了色彩飽滿的圖畫。

每一頁都是不同的宮殿和園林,旁邊用橫寫的小字作標語:阿瑪爾菲海岸別墅,上東區頂層豪華複式公寓,牛津郡田園度假別墅……

「從今年開始,除了信託基金和你們名下各自已有的房產之外,每一年,爸爸媽媽會在你們喜歡的地方,買兩套相鄰的房子。」男子懷抱兩個小丫頭,一臉滿足,「一套是容容的,一套是程程的,以後——」

「我知道。」明容仰起頭,掰着手指頭笑,「周阿姨說,等我滿十八歲,我就有很多很多房子當嫁妝。」

「什麼嫁妝?胡說八道!」

男子皺眉,對身後一名侍立在側、貌若小廝的人道:「小庄,回頭交代周阿姨,不要因為我女兒年紀小,就用這些話逗她,開玩笑也不行。」

小廝點了點頭,「是,先生。」

原來那人是明容在海外異鄉的父親。

趙秀的腦海中浮現南康侯的模樣——年齡不大,頭髮掉得厲害,圓圓胖胖的身子。每次見他攀爬通向金鑾殿的白玉天梯,都覺得他會累得癱倒。

南康侯應該和這男人差不多的歲數,眉眼也相似,可兩人比較起來,卻像老父親和年輕力壯的兒子。

不得不說,此人保養得當。

——和父皇不相伯仲。

明容爹注視小女兒,認真的說:「這不是嫁妝,是你媽媽和我為你們準備的堅強後盾。」

「堅強後盾是什麼?」明容問。

是給你自立的本錢。這都不知道,笨丫頭。

趙秀想。

明容爹說:「是你和程程自由的成本。將來,等你們長大,不管嫁不嫁人,你們都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哦,這樣才對嘛!」明容笑眯眯地拉住姐姐的手,「姐,老了我們當鄰居,我照顧你。男孩子臭烘烘的還調皮搗蛋,我不要結婚。」

「真的嗎?」她姐姐裝作困惑,「可是,上周堂姐帶你見那個很有才華的男歌手,人家說你乖,說你可愛,你就想長大了當他女朋友——」

「不準說,不準說!」明容吵起來,惱羞成怒。

她從父親的腿上爬過去,坐在她姐姐的身上,揉姐姐的臉,「我以後的秘密都不告訴你了,哼、哼、哼!」

兩個小姑娘打打鬧鬧,笑作一團。

過一會兒,明容站起來,回到一間卧房。

那房間和趙秀在莊園見到的風格類似,同樣的妖嬈粉嫩,同樣在牆壁上貼滿畫像。

好好的一堵牆,貼得亂七八糟。

明容一進來,脫下外衣,隨手亂扔。

外衣掉在粉白相間的地毯上,她也不管,伸着懶腰往床上一躺。床榻柔韌,彈起又落下,她的脊背陷入其中。

床榻上,有三隻水粉色的軟枕,一隻棕色的毛絨假熊,還有一隻巨大的布娃娃。

被褥、枕巾都是粉色的。

……什麼品味。

趙秀搖頭。

明容家裏不止一座莊園,這也是她的產業。

她到底有多少宅邸?

這一間比莊園小了很多,自然也比他的東宮小。

趙秀這麼想着,忽然之間,魂魄如被強風吹落,筆直地下墜。

耳邊風聲呼嘯,眼前一切都模糊成了交織的光影。

他仍在下墜,彷彿永無盡頭。

當他終於落地,許久才緩過勁來。

然後,他抬起頭,死死地瞪着前方。

明容的房子,其實是一座高聳入雲的通天塔,足有百層高。塔尖如刀鋒,直插入蒼穹,薄霧在它周身繚繞,恍如仙境。

而她住在頂樓。

她,還有她的家人,都是怎麼上去的?若要攀登台階,半天都未必登頂。

他們……會飛?

會飛的人,還是人嗎。

不,是鬼,是妖,是仙,總之非人。

可他是活生生的人,大曜的兵將是人,百姓是人!

血肉凡胎,如何對抗飛天的妖怪?!

*

趙秀醒來,渾身冷汗。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咬牙,撐起身體。

房裏一有動靜,秋月便敲門問安。

「早上下了一場雨……」秋月照例說起他昏睡期間發生的瑣事,「這天就更冷了。但是宮裏熱鬧的很,好些大人的閨秀都進宮了。等人齊了,皇后就會為公主選擇伴讀,也不知是直接指派,還是公主們自行挑選中意的。」

趙秀望向窗戶。

天光大亮,透過薄薄一層紙,照射進來。

秋月又說:「明姑娘今早回家了。」

趙秀這才掃她一眼,「孤要見玉英。」

「是。」

不一會兒,玉英來了。

趙秀半倚在床上,臉色煞白如雪。他沉沉地咳嗽,開口:「南康侯府的人,安排好了么?」

「早在明皇後進宮之前,三爺就已經佈置妥當。」玉英答道。

「明容到家后,她做的每一件事,去的每一個地方,見的每一個外人,都要仔細記錄在信函內,每日送到孤手裏。如有一絲錯漏,孤從重處罰。」

「是。」

趙秀沉默。

半晌,他抬眸,語氣冰冷:「若她獨自離京,一出城門,立刻扣押。帶足人手,明容頗有幾分詭異之處。」

「是。」

「還有——」趙秀微微一頓,「儘快尋些神怪誌異的書來,越多越好。」

「是。」

玉英走後,秋月端來早上的膳食。

趙秀一直沒動。

他的手伸到背後,指尖按住睡夢中都在折磨他的小小牙印。

她的牙齒真尖。

他嗤了聲。

就算明容在海外住的是通天塔,那又如何?

會飛天,住仙宮,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罷了。與他一樣,咬破皮肉,流出的血猩紅溫熱,鐵鏽似的發咸。

他嘗過。

*

南康侯府和皇宮,橫跨大半個京城的距離。馬車行到一半,才停了一陣的雨,又傾盆而下。

寒冬苦雨,透心涼。

明容從晃動的車簾縫隙之間,望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街市,陌生的人。於是滿眼迷茫,整顆心都恍恍惚惚的。

忽然,她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被一名大漢追打。

「等一等,停下!」

馬車停了。

明容不等冬書攙扶,自己先跳下車。

路邊有一隻小黃狗,正拖着瘦骨嶙峋、傷痕纍纍的身子,躲避虯髯大漢的打罵。它許是偷吃了人家的東西,氣得大漢舉起刀來砍它。

明容叫冬書拿出一些銀錢。

她們把錢給了車夫,由車夫出面,平息大漢的怒火。

灰暗的天,細雨斜斜地織成朦朧的幕布。

明容走過去,蹲下.身,對受傷嗚咽的狗兒伸出手。

雨水打濕她的頭髮和衣衫。

冬書找尋半天,沒找到傘,急得用雙手替她遮雨。

狗兒警惕地望着釋放善意的人類。好半天,它試探地低下腦袋,聞了聞少女的手掌心。

「跟我走吧。」明容說。

同是天涯淪落客。你是喪家之犬,我是喪家之人。

她想。

*

到家的時候,雨下大了。

冬書先下馬車,接着扶明容下來。

明容懷裏抱着乖順的小黃狗,一下車,仰首便看見「南康侯府」的牌匾。

四個字寫得風骨遒勁,行雲流水,足可見落筆之人的深厚功底——少說也是書法大家。

「容容!」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明容身體一僵,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一名少婦站在看門石獅的旁邊,身後跟着一名嬤嬤和為她們打傘的婢女。

女子很年輕,相貌清麗秀雅,個子不高,身材纖細,乍一看像妙齡大姐姐。她在外頭等得久了,即使有人撐傘,肩膀一側依然濕透。

明容看着她,許久說不出話。

這個人……

她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

書中世界,現實世界。古代,現代,剎那之間重合。

明容向她奔跑過去,奮不顧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娘!」

苓娘張開雙臂,將女兒緊緊摟住。她深深吐出一口氣,柔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哪兒來的小狗?」

「撿的。」

「它受傷了。」苓娘摸摸小狗的頭,對嬤嬤說,「朱媽媽,這小狗你帶進去,找個人替它清理傷口。」

「是,夫人。」

朱媽媽接過明容懷裏的小黃狗,一抬頭,看見明容臉上的傷痕。她愣了愣,一向古板嚴肅的臉,顯出幾分疼惜。

「姑娘莫要難過。」她說,「往後在自己家裏,這日子就順暢了。今兒過生辰,姑娘要開開心心的。」

這話點醒苓娘。

她牽起女兒冰涼的小手,帶她進屋,「餓不餓?娘給你做長壽麵。你爹爹出去了,馬上就回來。他說一會兒帶你去鋪子裏買首飾,做新衣裳。」

明容點點頭。

苓娘親自下廚,很快就做好一碗清湯小面,又準備了一碟子的醬排骨。簡單的一碗面,卻滿載母親的關懷。

每年,明容的生辰,都是如此過的。

明容拿起筷子吃湯麵,白茫茫的熱氣盤旋而上,氤氳了視線。

眼前越發的模糊。

沉默的眼淚一滴滴掉進湯里。她一直低着頭。

「再哭,湯都要變咸了。」苓娘打趣。

明容用手擦了擦臉,說:「真好吃。」

苓娘輕撫女兒的長發,嘆息:「這一次進宮,娘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心裏難受就跟娘說。」

明容喉嚨里堵得厲害。

「不難受。」她咽下一口熱湯,「我就是開心。」

「……傻丫頭。」

明容用筷子捲起素白的面,正要抬手——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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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總在夢中對我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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